第二十九章 品论西凉
日头渐渐升起,春寒料峭,有了太阳,多少有了些暖意。 荀续打开了竹牍,都是这几天领兵众将交上来的总结心得,也是各有特色:周靖行事谨慎细致,总结心得也一般无二,详详细细,如流水账一般,写了厚厚三卷,韩昙事先看过,写了批语:“亚夫之风。”这是说周靖治军、行军都有前汉名将周亚夫的风格,荀续苦笑了两声,忍不住摇摇头,说实话,周靖的统兵能力在现在诸将当中并不太强,太细致了,往往失之于滞,不够灵活。 夏越恰恰相反,极短,如《春秋》记事一般,“战于某某处,胜,斩多少多少级”,完了。他的总结里从来没有“俘虏多少”、“己方战死多少、受伤多少”等等信息。韩昙批注:“太过简略。” 张飞别看是个幽燕猛人,却偏偏长了一颗士子的心,满篇都是子曰诗云,看得人稀里糊涂,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个书呆子的战斗记录; 乐进最好玩,完全就是意识流,除了开头记载了战果、损失之外,后面全是自己的行军心得体会,甚至连行军当中对于毒蛇、猛兽是否会出现都表示了担心,认为应该作为将领需要考虑的变量,韩昙没有参与战斗,几乎完全看不懂,因此与张飞的总结一样,都没写批注。 细细地看完四人的心得,荀续忍不住呵呵大笑,忽然觉得自己好像回到了穿越之前,暑假当家教,替几个小孩子修改周记的场景,真是“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自己一步踏出,不知不觉走得太远,再回头,已经在这个时空生活了太久太久。 武侠大师奇儒说:“酒醒寂寞饮小月,又醉相思落大梦。”现在想来,忽然懂了。 收拾收拾心境,荀续阖上了竹牍,将归戚虎叫过来:“大虎,把那日文谦兄带来的那位西凉儒士北宫先生好生请来。” 怕归戚虎听不懂,又加了一句:“以礼相待,莫要用强。” 归戚虎点点头,下去了。 功夫不大,带着一位头发微微有些褐色,高鼻深目的羌人进来,荀续呵呵笑着,请他坐了,笑道:“北宫先生,昨日休整地可好?” 北宫弃整了整衣冠,忙谢了座,恭顺道:“谢过荀君。” 他是被乐进命人押过来,正好被荀续撞见,信口考了他几句诗经、礼记,居然答得颇有条理,于是荀续便命人好生服侍他,将他安顿在官邸偏房。 县令王大人和另一位赵县尉都不住在官邸,官邸自是多有空房,荀续也不算假公济私,让韩昙跟他聊了半夜,从他话中套出了不少信息。 荀续笑道:“我家三哥年前曾北访好友于冀州,路过安平国,便宿于信都县,听亭中老卒数次谈及当年阎公在信都的种种轶事。二十余年,信都县令屡屡更迭,而故老依旧怀念阎公,正是我等守土一方之官吏的楷模啊。” 他这么天南地北地说,北宫弃不知道他心中的所想,只好口中唯唯应是:“荀君英明果敢,与家师一般,有古仁人之风。” 荀续摇摇头笑道:“荀续年少无知,岂能与阎公相比?是了,放之兄,不知阎公近来可好?” 放之是北宫弃的表字,荀续这般称呼他,亲近之意,不言而喻。 北宫弃道:“实不相瞒,弃与阎公也多年不见,只知他在北地太守皇甫将军任参谋,想来皇甫将军明达雄俊,自幼得威明先生亲授《诗》、《易》,姿兼文武,与阎公定能相处知心。” 荀续知道他口中的皇甫将军就是指东汉末年一代名将皇甫嵩,现接了荀续岳父夏育的班,任北地郡太守。而那位“威明先生”则是指皇甫嵩的叔叔皇甫规,字威明,与大杀神段熲段纪明一同名列威名赫赫的“凉州三明”。皇甫嵩出身西凉豪门皇甫世家,世代名将辈出,到了皇甫规这一代,更上一层楼,不仅出名将,更出儒将,皇甫规本身就是一代大儒,赋闲在家的时候,亲授《诗》、《易》,门徒数百人;皇甫嵩本身也精通诗书,早年间三公屡屡征辟,不去;等到汉灵帝继位,命人公车征辟,拜为议郎,后又出任北地太守。 虽然汉家官制多不分文武,比如太守,就是军政一把抓,但是有些官制还是有偏向的,比如议郎这种言官,一般都是社会上有名的文士充任,皇甫嵩以武将世家入朝便担任议郎,大约儒学休养十分不错。 荀续微笑着点点头,继续闲扯:“西凉皇甫世家,荀续久仰了。可惜啊,琐事缠身,不得远游。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续不能亲至,便只好叨扰放之兄为我讲讲西凉风土人物了。” 北宫弃笑道:“荀君说笑了。高阳里荀氏之名,便是北宫弃远在凉州,也如雷贯耳,八龙先生,阎公都屡屡称赞。荀君这般近水楼台,何用远游?不过,荀君既然有命,北宫弃便姑妄说之。” 他的口才十分不错,对于西凉诸地也多有游历,历历讲来,如数家珍。 荀续听得十分认真,不时地问上几句,一来二去,说了一个多时辰,竟丝毫不觉疲累。 荀续抚掌大笑道:“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啊!想来也唯有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的瑰丽景象才能养育出像阎公、皇甫公这般慷慨男儿!荀续正是恨不得这就辞了官挂了印,纵马西行,去一睹西凉风采!” “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北宫弃拍手笑道:“枉我自幼生长在凉州,见惯沙漠奇景,怎么从来没想到过这般诗句!荀郎之雅量高致,当真令人欣羡不已。” 荀续又笑道:“西凉这般好地,定不会少了天下奇才!放之兄可愿为我一说西北英豪?” 评说人物乃是两汉以来的风行之举,不论男女老少,对于人物的评论都十分热衷,北宫弃虽是胡人,却也对此极为热衷,张口便来:“论西北英豪,首推安定皇甫氏与敦煌张氏……” 张氏就是“凉州三明”之一张奂张然明所在的家族,祖上也都屡屡出过两千石以上的高官,乃是西凉的大族,后世大名鼎鼎的“草圣”张芝和“书中亚圣”张昶都是张奂的儿子。这个家族的特点就是专出书法家,张奂的笔迹荀续也见过,十分酣畅,远非寻常书法家能够企及。更不用说近来声名鹊起的“今草”创始人张芝了。 荀续虽然志不在此,不过既然北宫弃打开了话匣子,他便也不打扰他,听他一路说下去,从皇甫规开始,到张奂,再到阎忠,名士边允以及近几年风头大盛的韩约,甚至提到了夏育、田晏和凉州豪杰胡轸、杨定等人。此外还有董卓,虽然是个兵油子出身,却在军中颇有名望,桀骜不驯,打起仗来,绝不手软,动辄血流百里,鸡犬不留。 北宫弃十分鄙夷道:“董卓,豺狼也,无大智而多小谋,见财色而忘德义,同样都是西北的官军,他的手下烧杀抢掠,除了好事什么都干,跟傅南容、盖长史相比,不啻于天渊之别。” “盖长史,可是盖元固么?”盖元固就是盖勋,出身敦煌名族盖家,这个盖不读“钙”而是读成“葛”,乃是当时的西北大姓。盖家世代为官,这家也有颇有特点,经学传家,可是一旦出仕,往往投笔从戎,从文官做成武职,还时不时得出名将。盖勋便是这样的一员儒将。 北宫弃点点头赞道:“荀君好渊博,数千里之外的盖长史都有所了解。” 荀续笑道:“我见过他的字,刚直峻峭,劲力非凡。” 荀家当年也多有在京师为官的,二龙、四龙、六龙、七龙等人都在京师任过官职,名望甚大,那时候掌权的还是跋扈将军梁冀。梁冀本身没什么可说的,倒是他的庶出族侄梁鹄是个有心人,写得一手好“八分书”,与二龙先生荀绲有过一些书信往来。说来也奇怪,西北这种苦寒之地,却经常出书法名家,梁鹄就因为书法写得好,通过鸿都门学,迅速上位,升官快得跟坐火箭差不多。 荀绲雅好书法,也擅长“八分书”,因此双方一来二去,也就有了几分情面。梁鹄当时在凉州任刺史,十分信任盖勋,有时候也将盖勋的表章诗句捎在信中一并传来。荀续有一次见过,盖勋喜欢写草书,用笔有些类似与后世国画中的“斧劈皴”,十分险峻陡峭,荀续一见就爱上了。他本身书法功底并不好,写的字顶多就是中规中矩,性子又比较偏激,因此也不喜欢四平八稳的楷书和蚕头燕尾的隶书,多跟着同乡书法名家刘德升学习行书。 多嘴一句,莫看汉末三国乱世,动辄兵戎相见,伏尸百万,可十分奇怪的是,这个时代的人对于艺术对于美学有一种独特的敏锐感,汉灵帝当皇帝简直就是一个大奇葩,可是对于书法、绘画、音乐、击剑甚至建筑都十分精通,别有心得,这位大爷甚至自行研发了世界上第一个自来水系统,开创了第一个艺术生直通权力中心的通道——鸿都门学;隶书在这个时代出了最多的书法名家,楷书、行书、草书中的“今草”都是在这一个时期诞生的;建安文学、三曹七子等人也建立了一道后人难以逾越的文学高峰;礼教、名教在这个时代到达顶峰而有迅速被又一个顶峰——玄学取代;总结来说,文人文化在这个时代发轫,并迅速达到了第一个高潮。 荀续还是头一回遇到一个书法与他这般相像却又比他更加精彩的书法家,特意记下了落款的名字——敦煌盖勋。 荀续又问:“那位傅兄可是傅介子、傅宽之后么?” 北宫弃点点头道:“正是。傅南容乃是北地郡灵州人,当年十一岁时便孤身入京,从刘太尉学习,时人称其为‘豪烈’。他本是傅家季子,行冠礼之后,字幼起,因读书时慕南容三复白圭,故而改字为南容。后来在京师举了孝廉,又听闻举主病危,便弃官去为那人服丧。” 荀续击节长叹道:“果真是条好汉子!他日若能相见,定当与他痛饮一番。” 北宫弃笑道:“唯英雄方能识英雄。” 荀续也算是看出来,这个北宫弃口才颇好,也有急才,唯独不合他的胃口的便是,太喜欢阿谀奉承了,好话谁都喜欢听,唯独荀续是个怪胎,他始终保持着一种危机感,对于身边的人,多少有些防备,一旦听到夸奖的话,第一个反应便是分析对方的利益考量,说这话会不会是想要利用自己等等。 北宫弃一开口,便都是拜年的话,听得荀续一阵rou麻,赶紧暗暗抖了抖身上的鸡皮疙瘩,笑道:“放之兄,赞缪了,赞缪了。荀续小小年纪,才见过几个人啊,如何能够识英雄。我听闻尊师才是慧眼识珠的名士,可有寻常声名不显,唯独他看中的人吗?” 北宫弃笑道:“自然是有的。我有一位贾师兄,他的族中二兄名叫贾文和,长得矮小瘦削,面皮黝黑,为人沉默寡言,常常盯着人的眼睛看。这位贾文和乃是已故轻骑将军贾龚之子,有个兄长贾文质,与他恰恰相反,身材高大,面如冠玉,性子也温厚守礼,因此乡里人都喜欢哥哥而讨厌弟弟。唯独阎公,见过这二位之后,对我们说,贾文质温润有余,才堪百里;而贾文和却有良、平之奇。我还特地与他们兄弟二人交谈过,也没觉得这位贾文和有什么古怪的。” 荀续听得一愣:“那位贾文和可是叫贾诩么?” 北宫弃奇道:“荀君怎么连贾文和都知晓?” 荀续暗道:“废话,乱武先生贾文和,后世看过易老师品三国的,谁不知道这位绝顶聪明的大神?”可是这种理由他也没法说啊,只好嘿嘿微笑,故作高深,不再说话。 北宫弃见他笑中颇有深意,暗猜道:“是了,荀家交友遍天下,想来是从别的一些人口中得知。当年眼前这位荀郎的族伯荀翌也是党人领袖,被称为‘天下好交’的人物,眼下连番党锢,贾诩的事情多半是有些摊上大事的党人说给他听得。若是像李膺、范滂那样的人物说的,也着实不好直言。” 北宫弃连忙笑道:“小人多嘴了。” 荀续笑道:“无妨。放之兄与我一见如故,本当以实情相告,不过这里面着实有些不好直言之处,还请放之兄见谅一二。” 听荀续这般言语,北宫弃更是以为自己猜对了,连忙作出一幅恍然大悟的样子,拱拱手道:“荀君这是什么话。北宫弃哪有那层意思。” 荀续又问道:“这位贾文和在下倒是颇感兴趣,不知放之兄可知晓他现在身在何处?” 北宫弃疑惑道:“孔子曰: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不如今也?四十、五十而无闻焉,斯亦不足畏也已。算来贾文和都已经年近四十,依旧默默无闻,荀君怎得这般上心?” 荀续笑道:“一则我敬重尊师阎公,他所推崇之人,必有过人之处;二者,夫子这话不能解释得这般绝对,太公望七十有三依旧垂钓磻溪,五羖大夫百里奚五十有余还在为楚君牧牛。我相信这位贾文和既然能入阎公法眼,定然绝非寻常人。放之兄,可能为我引荐此人?” 北宫弃道:“据我所知,他的兄长贾文质正在皇甫将军帐下听用,而贾文和此时应该赋闲在家。他自幼体弱,时不时便会生些小痛小病,虽然不甚严重,却没法长久地当官。因此多半就在家中。” 荀续倾身往前,道:“放之兄,可有具体的地址所在?” “贾家乃是西汉贾谊之后,也算武威大族,北宫弃多次拜访怎会不知?若是荀君想要招募贾文和,北宫弃不才,愿为荀君亲自投书征辟。” 荀续哈哈大笑,道:“放之兄,你乃是我之好友,怎么让你做这等迁延时日的事情?只把贾文和的地址予我便是,若是有心,再为我多多美言几句便是了。” 北宫弃也没有丝毫不愉,呵呵一笑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