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未来之路
转过天来,归戚虎一大早就赶到荀续门口道,对着房门喊道:“荀君,荀君,有人找你。” 荀续昨夜因为将矛头调转了,趁乱装醉,躲过被灌,今日清晨便醒了,练了一会儿气,正在冲冷水澡。农历二月末的天气,冲完冷水澡,浑身上下冒热气,像个刚刚出炉的大rou包子。 荀续穿好衣服,一边擦头发,一便开门道:“大虎,何人寻我?” 归戚虎跟着他也有一段时间了,荀续的朋友他基本都认识,往常都直接呼名字,今日却特别奇怪,说的是“有人”。 归戚虎面有难色道:“这人……这人……这人俺不认识。” “吞吞吐吐的,说吧,究竟是谁?”荀续觑了他一眼,笑道:“你从来就不会撒谎,骗我可不是一件简单的事。” 归戚虎小心翼翼地看看四周,一把抓住荀续的胳膊,附在他的耳朵边小声道:“是李夙来了。荀君,他可是好人,你莫要抓他!” 此事周靖跟荀续提过,荀续本以为李夙就算要来也不会这般快速,一听之下不由得愣了一愣。 “荀君,荀君……”归戚虎又拉了拉荀续的胳膊道:“李大哥教我几招,对俺娘也很好,俺娘说了,他是个好人。俺知道,李大哥杀了人,可是韩家那个拐子不是好人,荀君你莫抓他,你要真要抓他,俺……俺……” 荀续被他唠唠叨叨了半天,没好气道:“你你你,你要做什么?你要替他死啊?我又没说要抓他,再说了,昨儿个我就知道他要来,我早就想跟他交个朋友了。” 归戚虎嘴笨,瞠目结舌地愣了半晌,才挠挠头傻笑道:“嘿嘿,嘿嘿,俺就知道,荀君你是个好人!” 荀续也想明白了李夙所为何事,这才笑道:“好啦,你去帮我把他领到我房间里来,他这样的身份若是被人认出来,可不是一件好事。你把人领进来之后,就去小院子门口守着,若有人要进来,就说我大醉未醒,要先行通报。” “哎!好嘞!” 归戚虎欢天喜地地去了,功夫不大,领进来一个中等个子,二十七八岁的汉子。此人脸上有一刀狭长的刀疤,从左边的太阳xue一路往下,蔓延到下巴,约莫半尺有余,也不知他是怎么在这种重伤之下活过来的。 他进来的时候随身带着一把长剑,见到荀续站立阶下,肃然迎候,不由得愣了一下,随即要把长剑解下。 荀续笑道:“凤先兄何必见外,长剑佩着便是,不必麻烦。” 李夙看了荀续一眼,好像要从他的眼睛当中读出些许什么,两个人凝立了一会儿,李夙忽然把长剑解下,交给归戚虎道:“阿虎,过会儿我再问你拿回来。” 归戚虎也不懂他们在看什么,回头看荀续,只见荀续微笑着点点头,便将长剑收了,从院中搬过一块石凳来,放在院门口,把剑横在膝盖上,肃穆而坐。 荀续看得差点一脑袋撞柱子上,这不就是在告诉别人,此地没有任何机密事件发生吗?这样此地无银三百两的事情,也就这位脑子里面缺根筋的大虎才做得出来。 荀续笑着遥遥头,也不纠正他,对李夙一抱拳笑道:“凤先兄,随我进来一叙可好?” 李夙见他对归戚虎只是一笑了之,心中便是一动,当下点点头,一同进入房中。 荀续也不坐主位,径直做到东席,李夙坐了西席。 荀续开口便笑:“凤先兄的来意我大约也猜到了七八分,只要凤先兄不再插手官军剿匪的事情,我可保凤鸣山安然无事。” 李夙点点头道:“荀君果然****,李夙此来,最重要之事正是为此。如此便多谢荀君宽宏。” 荀续摇摇头,苦笑道:“自古官逼民反,好好的良民,好好的剑侠,却被逼得不得不落草,在山中自给自足,官军不去打扰,便要感谢官军宽宏,这叫什么理?不是荀续宽宏,是荀续无能,不能主持正义,不能为民请命,惭愧都来不及,凤先兄就别拿那些话寒碜我了。” 李夙见他说得诚恳,心中暗暗奇怪:“莫非这位荀家之宵练当真是这般悲天悯人的善心人物?” 荀续见他沉默不语,也不去测度他的心思,只是自顾自地说下去:“当今的天下,不太平,又是宦官又是外戚又是士族又是豪强,都忙着争天下,争权柄,争地盘,争这个争那个,有几个人会想着去争一争升斗小民的民心?我也不例外,身为荀氏族人,若是荀氏族中出了纨绔子弟,欺男霸女,抢田占地,我纵然有心要管,恐怕也是层层掣肘,无力可施,到最后,顶多就是责备几句,打上一顿,可是那些被强权欺凌的黔首又该如何呢?破碎的家,如何才能愈合?我不知道,也无能为力。” 李夙见他说得这般悲怆,忍不住跟着叹息起来。 荀续看了他一眼,又道:“自古以来,黎民百姓就有三个梦,太上是明君梦,能够逢着一个像孝文帝、孝景帝这样的好皇帝,四海升平,天下太平,串钱的麻绳都烂掉了,这样自然是最好;可是圣明天子不可常得,于是退而求其次,有了一个清官梦。皇帝庸碌些便庸碌些吧,若是能够遇着一位好府君,明察秋毫,清正廉洁,如颍川四长一般,也未尝不能过上幸福安生的日子。可是现在呢?宦官当道,官员爵位都可明码标价买卖,凤先兄,不怕你笑话,我这个县尉虽是当今天子任命的,可是一样缴了近百万修宫钱,我这官,也是买的。” 荀续苦笑了几声,伸手拦住了李夙的话头,又摇摇头自嘲道:“亏我还是七龙之子,党锢未解,我便这般出仕,本就不是正理,更何况交钱买官呢?像我这样的官员,从根子上就不正,怎么可能企盼他长成参天大树?既然清官也不可得,黔首便仅剩最后一个梦,便是侠士梦,守正义,履正道,言必行,行必果,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大虎傻乎乎地说你是好人,正是这般道理啊。老百姓何其无辜,我既然不能做一个好官,便不能将他们最后一个梦也给打破了,我故意放过泰山于文则,放过你,不是因为我是什么好人,只是我还想着存下一点良知罢了。” 李夙听得不由得动容,长跪拜谢道:“久闻荀郎大名,却不曾想到荀郎还是这般忠义良士,李夙拜服。” 荀续摇摇头叹了口气道:“凤先兄,我是屡次看过你的卷宗,佩服你的为人,这才跟你说些掏心窝子的话,什么拜服不拜服的,这些虚言就不必了。你来得这般急,想来一是因为怕战火烧到你们凤鸣山,二是跟北山的群寇多有些交情,来打探消息的吧。你要什么消息,只管问,能回答你,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不能说的,荀续也直来直去,三缄其口。” 李夙长跪道:“不瞒荀君,山中虽不必交税,可是这些年光景不好,收成往往入不敷出,因此这几年常得北山巨寇白二哥接济,才勉强令我那百十个兄弟不至于饥馁。有恩不报,非是君子所为,纵然白二哥有什么不对的,李夙愿意一力承担。” 说着他离开了席位,走到荀续面前,双膝跪倒,一拜不起。 荀续叹了口气道:“凤先兄真义士也!” 他走过去,扶起李夙,道:“可是凤先兄你可曾想过,那些连年被白二等人劫掠的乡民、行商又是多么无辜?退一万步说,我也不与你说这些冠冕堂皇的话,城中的各家大户,哪一家的庄园没有被白二洗劫过?仇深似海啊,你真当官军出城剿匪是我一人所愿为?非也,都是这些大户的主意,因此要人要钱要粮,都是无有不应。若是我今日应许了你的要求,来日这颍阴城中便能翻了天去,我荀续的位子也决计不能坐稳当喽!白二,我非剿不可!” 李夙听他说的这般诚恳,也知道背后的情况绝非他往日里所想的那般简单,沉默了许久,涩声道:“荀君,白二哥并非寻常狡狯山贼,他所劫掠之处,皆是恶霸横行的土豪劣绅的庄园,所得的钱财,也常常周济困窘百姓,为人极有义气,是个大好男儿。若是……若是……若是来日他败于荀君之手,还请周全他的性命,李夙不惜任何代价,换白二哥一条生路!” 他与周靖的人马交过手,深知乌合之众难与精兵悍将争锋的道理,在他看来,白二饶是人多,却绝非荀续之敌手。看荀续两次出击,都精密严谨,一击即中,仿佛秋风扫落叶一般,摧枯拉朽便将一众山贼击溃。莫说现在的山贼人心不齐,便是白二能够一言九鼎,那两千山贼恐怕也不是护城营的对手,败亡之日,就在眼前了。 荀续叹了口气道:“来日的事情谁又能说得好呢?山贼人数众多,我也未必能够稳cao胜券。更何况,自古以来,征战都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这连续两仗打下来,护城营也死伤不少,即便是打赢了山贼,恐怕营盘也残了。再说了,这些山贼说说是贼寇一流,可是他们落草之前,绝大多数人不都是平民百姓么,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没有人是天生的反贼啊。他们都是身强力壮的年纪,对于国家而言,都应该是大好的男丁,战时该当戍边,保家卫国;闲时该当躬耕陇亩,渔米自足;我这一条将令下去,这些人便要人头滚滚,对于这个国家都是一大损失啊。” 他双目灼灼地看着李夙道:“汉家好男儿,就该当把命留到边疆,与异族相搏,学不了班定边、傅介子,也该当一回耿恭、关宠,死战边疆,不辱我大汉威名。若是像如今这般,陷溺与官匪之间,徒留一个骂名,像什么样子?我也不怕你笑话,这一仗,我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非打不可。但是我不是好杀之人,更不愿意用自家同胞的同胞的性命作为往上爬的阶梯,你回去告诉那些人,若是愿意信任我的,便来我这边寻我,我自会安顿他们,护他们周全,既往不咎;若是信不过我的,便到你的凤鸣山中,自耕自种自收自用,我也不会偷偷地袭击你们,什么时候你们愿意出山,我一样欢喜接纳。若是真的跟我汉家皇师仇深似海,或者被县中豪强逼得不共戴天的,我也理解,改日一战便是了。你稍等。” 说着他坐下来,写了一份告示,又盖了颍阴县尉的大印,交给李夙道:“有凭有据,总比空口白话好些。凤先兄替我跟他们说一声。还有,那位白二……听你所言,是条汉子,我敬重他。” 李夙接过了素帛告示,拜了一拜道:“荀君高义,李夙定然传达到。” 荀续想了想,又道:“我所言,都是出自本心,不必勉强。君若是传达时,切切不可强迫他人,也不必添油加醋,只把我的本意说出来便好。都是大人了,他们都不是笨蛋,自己会去选择的。” 李夙知道荀续这番话的意思乃是怕他在一众山贼面前说了太多荀续的好话,从而导致有些刺头会把矛头针对他,心中又是一动,嘴唇略略动了动,却也没有说出什么来,只是再拜告辞。 走出门口,荀续忽然站起来,道:“且慢,你这样太过显眼了,我遣孟平兄送你出城。你们有过一面之交,大约你能信任他。” 目送他们离开官邸,荀续身后的复壁中缓缓踱出一人,双手笼在袖中,慢悠悠道:“承若,你这说话之道,是越来越精了。” 荀续苦笑道:“先生,你就莫要打趣我了。” 戏志才呵呵一笑,走过去拍了拍他的肩膀,忽然问道:“你刚才所言,有多少是实话?” 荀续扭头看了他一眼,道:“我说句句属实,都是心里话,你信不信?” 戏志才正色道:“若真是如此,承若,你可就危险了。” 荀续闻言一愣,忙求教道:“还请先生教我。” “你平日里最是不屑孟轲,怎么想法反倒被他影响了,满脑袋‘民为贵,社稷次之,君为轻’的一套?孟轲不懂政治,你还不懂么?怎么听你说话,处处都在维护黔首?孔子曰,民可使由之,不可使知之。何也?民者,劳力者也,心中所想,都是些升斗小事,愚夫愚妇何其之多,这样的人,当真都是善者?” 戏志才满脸正色,瘦削、白净的面庞之上,尽是鄙夷:“你身为县尉,处理的事情也不少了,是否曾经想过为何市中百姓乐于将银钱奉给凌公角?不过就是花钱买一个傻瓜来替他们出头罢了。一旦有事,便躲得远远的,让凌公角当这个出头鸟,万一出了什么事情,也都是凌钊一人扛了,他们呢?酒照喝,rou照吃,空口白牙一句‘天下惜之’,便再寻一个傻瓜接替凌公角。寻常时节,笑容可掬,一旦有个鸡毛蒜皮的小事,恨不得食其rou而寝其皮,翻脸便不认人。这样的人,尺布树恩,丈布树仇啊!” 所谓的尺布树恩丈布树仇,讲得是这样一个故事:有个乞丐,天寒地冻的时候快死了,这是路过一个人,送了他一尺布,勉强裹住半身,这乞丐便千恩万谢起来;又有个人,心善,送了他一丈布,那乞丐不冷了之后竟觉得你家中这么有钱,才给了我区区一丈布,真不是好东西,心中发狠,竟要那人一半的家财,那人自然不给,乞丐便觉得此人就是他不共戴天的仇敌。 荀续听得悚然而惊,他忽然想起穿越前一件往事。一个好友的父亲是生意人,做了三十年生意,后来经家里人恳求,带上了妹夫。七八年后,妹夫忽然提出要分家,要求把销售市场全部交给他,而他的父亲则只管生产。其中的利润差别可想而知,他的父亲与人为善惯了,便要求一家一半,那妹夫连夜赶到外地,将所有账簿资料全部拿走,后来双方竞争,妹夫处于下风,心一黑,竟收买了小混混殴打威胁他父亲。 黑泽明导演过一部电影叫《七武士》,最后一句话让整部电影彻底翻转过来,残存的武士指着载歌载舞庆祝山贼被消灭的农民们说:“我们都输了,真正胜利的是他们。” 戏志才的笑容泛着讥诮:“你可怜黔首,不错,他们确实可怜。可是,你有想过他们究竟是什么样的人吗?他们与现在的宦官、外戚,乃至那些只知道求田问舍的士族豪强没有什么不同,他们一样贪婪、短视、阴暗、丑陋!他们比那些有权有势的,唯一一个好处就是,他们容易被人治理。孔子为什么说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因为只有这样,天下才不会乱!承若,你虽然口中不说,可是你想要当一个好官,这谁看不出来?但是我告诉你,只有世家大族,只有士人才是你真正的依靠!” 荀续听得满头大汗,深施一礼道:“荀续错了。先生教诲的是!荀续记下了。” 戏志才说的有些急了,面容微微泛起病态的殷红,长长地嘘了一口气,才缓缓道:“你自从上任以来,几乎不曾巡过城,对于豪强与平民之间案子,也往往虚与委蛇,手段十分圆滑,我本以为你颇为明白这里的道道,却没想到,你一个豪门子弟,怎么反倒对这些黔首这般的维护起来?” 荀续自然不好意思说他穿越前就是一个江南普通商人的孩子,亲戚当中倒是有不少当官的,可是越是这些当官的,越蝇营狗苟,令他十分瞧不起。算上穿越前的时光,如今算来,一口气读了将近三十年的书,还都不是随便混混过去的那种,多多少少便养成了一些书生意气,对于政府天然的存在着一些不满意。 荀续支支吾吾了一会儿,才道:“近来读《公羊》,华元说‘易子而食之,析骸而炊之’。我不禁在想,黎民苍生何辜?成就了华元盛名的,皆是那些被生生吃掉的孩子和战死饿死的黔首啊。” 戏志才叹了一口气道:“承若,你能有这般想法自然是好的,但是眼下这世道,羌乱未已,外族嚣张,朝内阉人当道,党锢未解,处处都是山贼草寇,处处都有土豪劣绅,眼看着太平道越来越不安分,正此这样的乱世,我所希望见到的,既不是五年前那个阴狠乖戾的损小子,也不是现在这个悲天悯人的书生!修齐治平,我问你,为何孔子用的是一个‘平’字?” 修齐治平,就是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对于天下,孔子在《礼记》中用了一个“平”字,本身就有平定天下的意思,这里“平”既有武力的“扫平”也有政治上的“安平”甚至还有文化思想上的“和平”。因此,孔子时代的儒家学说跟孟子这种“只要施仁政就能一统天下”的胡糟改的玩意儿不同。 荀续点点头道:“我明白了。” 他没有解释,也不需要解释,戏志才看了一眼他的眼睛,便知道他是真的明白了,不由得点点头微笑道:“香君说的没错,你的确是个可造之材。” 说着他拍拍荀续的肩膀,哈哈大笑,径自走了。 荀续正了正衣冠,在他身后,长揖到地。 戏志才告诉他的,是他未来要走的路:眼睛要浊,心头要明,收起菩提,化身修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