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人 (3)
031 我曾是个战士,上过闻到过真的硝烟,见到过血淋淋的尸体,所以,对危险的降临,多多少少有个第六感。但这把枪,他真的会让我转危为安么? 在当时,我苦思冥想不得而知。但如今,这个问题有了答案:没有这把枪,我或许会遇险,但有了这把枪,却害了我一行人。 吴振邦离开后时间不长,我就把枪和子弹盒装进一个深色的塑料袋,交给大郑保管,虽然不在编,但他的干警和森林护林员身份,至少比我这个记者更有理由配枪。 俗话说“伤筋动骨一百天”,我苦捱了三个晚上,终于能适应肋骨每晚的疼痛,漠视了消化道出血后,每次进食时的火辣辣撕裂感。 一周后,大郑的哥哥郑忠,带着大郑的弟弟郑信来到医院,送来两个消息,一好一坏,好的是,县中医院的传染病预警终于结束,我们可以自由活动,坏的是,经过大规模的搜山和查找,部队战士们找到了10具被严重破坏的尸体,和大量破碎的尸块,虽然无法确定他们的身份,但基本可以确定,失联和失踪的科考队员,都已经遇难,消息陆续送达他们的家人。 再后来,直到1999年,DNA检测技术首次被引入中国,才陆续有人把那些已经在太平间里沉睡了9年之久的尸体和尸块请出来,为他们确定身份,让他们安息。 尽管身上的伤还没有痊愈,但我、大郑、小刘和刚子四个人,已经可以在县城里随意的活动。为了给我们压惊,大郑家里的“忠、勇、信”三兄弟,主动提出来摆一顿家宴,晚上一起喝点酒,也算是给我们压惊安神。出发前,郑忠给我的肋骨打了一针封闭,利用药物的局部消炎和麻醉作用,给我的肋骨镇痛。 一只鸡、一只鸭、一碟花生米,一碟豆腐干,每人一斤烧酒。当我们在大郑家潮湿阴暗的起居室里坐下,看着看到这些佳肴时,竟然没有人有吃的欲望。大郑的弟弟才12岁,不喝酒抱着瓶橘子汁,贪婪的喝了一口,甜味让他直咂嘴。但看到我们几个默默无言,又把瓶子放下。 “家里没人会做菜,你们嫂子又身体不好,大家将就一下,好在有rou,动手动手,咱都痛快的吃,痛快的喝!”郑忠看大家都有些龃龉,主动招呼起来,“我明白,你们心里有事,寡酒难欢,但至少,酒是好酒,菜是好菜。” “兄弟,都是好兄弟!”刚子自斟自饮,给自己面前的酒盅倒满,不曾入口,却端酒盅走到院子里,把杯中酒往东侧的天空中一洒,待酒落下时,大声喊道,“第一杯酒,先敬你们了,你们都尝尝啊!喝我一杯酒,你们好上路!” 我给桌前的郑忠、郑勇、刘长水每人倒满一杯酒,又给自己的酒盅斟满,不等他们说话,自己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辛辣的滋味让我的嗓子很不舒服,我用力咳嗽了几声,牵动打过封闭的肋骨时,还是隐隐作痛。 现场有些冷场。 但好在,陈刚进了屋。 “给死人的酒已经敬完了,剩下的都留给咱活人喝了!”陈刚把酒盅放到桌上,搓着手打量盘里的菜,“我喝酒不吃菜不吃rou,酒后不吃主食不喝汤,有碟花生米就足够了。这叫酒是粮食精,越喝越年轻。来来来,满上满上,给我满上!” “我交际圈小,没有多少朋友,来我家做客的,能摆成宴席喝酒的,你们还是头一波,来吧来吧,一起喝吧!”大郑端起酒杯给我们让酒,“事实上,除了我哥和我弟,几乎没有人登门来我家,谢谢你们捧场能来!” 正说着这话,院外的铁门吱呀吱呀作响,门被推开,有人从外面走进屋来。 “怎么是你?”我看了一眼那人油光满面的谄媚笑容,不禁问道。 032 进屋的是老陈,就是在我和吴振邦第一次见面打的不可开交时,帮我们劝架的那个。 “哟,吃上了,喝上了,正好我也还没吃,欢迎不请自来的客人么?”老陈见我们盘中餐、杯中酒还有不少,自己从墙角拉了一条破板凳坐下,“给我再添副碗筷,我敬大伙儿一杯!” “那可不行,你这不请自来倒不要紧,我可以代替主人说,今天白酒管够,菜随便吃,可你总得给这顿饭添上点什么,远来都是客,可客人不是也得有点心意么!”我觉得老陈太不见外了,想要难为他一下,倒不是真想让他走,而是要让他多少有一点矜持。更多的,老陈的出现,我想起了吴振邦给我的那个纸条,和那把明晃晃的手枪。 “有!有!有!”老陈一边说,一边把手掏向自己随身带着的黑色文件袋,“我本来是要去医院找你们哥儿四个的,结果到了病房,一看你们哥儿几个都没在,赶紧找护士问,不问不知道,我才知道,老郑,你和大郑是亲哥俩!我估摸着你们是耐不住寂寞的。吴飞给你们烟抽解馋,你们自己总还是要找点酒喝的。” 老陈的八面玲珑不知是从哪里学来的,不仅所有信息,都被他打听的一清二楚,而且连酒席宴前的场面气氛烘托,也非常得体,他一进屋,真是热闹了不少,气氛更加热烈了。 “你们知道么?我托人查了查,你们在的县中医院,传染病预警解除了,但在县医院,预警升到了一级红色,现在所有人不许出只许入,那里前两天被隔离,现在直接有部队驻守,被封锁了!”老陈一边说,一边从书包里掏出一个鼓鼓囊囊的纸包,一层一层打开,把切好的酱牛rou、拌好的猪耳朵、味道刺鼻的蒜香肠一个个摆在桌面上,“我本来是想去医院看看你们的,就是跟你们聊会儿天。你们不在,我问了护士,护士笑着没说话,做了个喝酒的姿势,我就明白了,在副食店买了点小菜。我没准备酒啊,但带来单位配发的接待烟,这个管够!” 老陈一下子又往桌子上甩了几盒规规整整的熊猫牌香烟,一看就是特供的,标准比那天吴振邦抽的大中华级别还要高。 “别光说了啊!喝酒吧!我来之前你们喝多少了?”老陈端起酒盅问道。 “我们都等你了,还没开始喝!”小刘说道,“可你迟到了,怎么办?” “那得了,我先干为敬,连干三杯!”老陈端起酒盅,一饮而尽,随后又抢过郑忠和小刘的酒盅,把他俩的酒也喝掉,“行了,我自罚三杯,接下来,敬你们几位。” 郑信挺有眼力,他默默的从桌上拿起一盒熊猫香烟,拆开包装纸,把烟卷陆续发到每个人的手里,然后给大家找火柴。 这是一个挺奇怪的经历,半个多月前,围坐在一起的这几位,还谁也不认识谁,如今,我们却共同经历了生死考验,酒桌上说起话来,肝胆相照了许多。 “其实,今天的酒桌上,少了一个人,是林新耀,如果不是他,我也不会领着队伍上山。”大郑的岁数不大,酒量不小,平日里话不多,几杯白酒下肚,脸色发红,“你们可能不了解我们这里的风土人情和生活状态。这是个相对闭塞的小县城,平日里很少有外人来,基本上,外人不愿意来,因为没看头,县城里面的人也很少有出去打工的,像我和我大哥这样,出去当几年兵,回来,那在这里就能算是个人物了。” “哦?怎么是个人物?”老陈夹着烟,眯着眼,看着大郑想继续听下去。 “所有人都愿意跟你亲近,他们对外面的世界有好奇,自己却又不愿意走出去,所以希望从你的嘴里听到描述。”大郑顿了顿,突然想起来什么,说道,“所以,别看我岁数不大,又不在编,在派出所里干的时间又不长,但县里面的大事小情,我都一清二楚,县里面的人,和我都熟稔。” 我被高度白酒折磨的有些发晕,但听到大郑这么说,突然间想起来,老陈自诩是县政府的,但大郑并不记得县里有他这号人,不由得暗自叫好,赞许大郑的人小鬼大。 “我知道,兄弟,你这是拐着弯儿问我的来历!”尽管喝了不少酒,但老陈的脑子转的很快,他听到大郑这么问,不疾不徐,娓娓道来。 “小弟,去,给我和几个大哥做一锅疙瘩汤,多放香油辣椒油!”郑忠觉得自己的三弟在这里,有些话不方便说,把他支了出去。 “不瞒几位,我是从省里来的!”老陈看郑信走出屋子,把门带上,往桌子跟前探了探身体,故作神秘的说道,“我是省里委派的,专门调查这次事故的。” “事故?”我问道,“这是个什么事故?” “野生动物伤人啊!”老陈说道,“当时消息到我这时,已经是夜里,我即刻动身,拿着工作证和介绍信,连火车票都没买,一路蹭火车,就来到这里。县里觉得我是从省里来的领导,把县长的车配给我临时使用,我坐上那车就去沿途找你们。那天中午见到你们时,饿的已经不行了,所以坐着车回到营地,先吃了几个馒头。听到你和吴飞打嘴仗,把干馒头用水送到肚子里,就走出来劝架!” “你怎么认识的吴飞?”刘长水对老陈的话有些怀疑,打断他问道。 “诶我说哥几个,别像审犯人一样问我啊,从现在起,谁再问问题,端起酒盅自己先喝一个,大家觉得回答满意,问问题的自己再喝一个!” 小刘端起酒杯一饮而尽。 “不愧都是小伙子,酒量都真不错!”老陈竖起大拇指,赞许了一声,自己也把酒盅里的白酒一饮而尽,“吴飞是我叫来的!我估计野生动物攻击人后,可能会有传染病,于是参考狂犬病的防控流程,安排吴飞的野战军医力量随时待命!” “那现在情况怎么样了?”大郑问道。 “都告诉你们了啊,现在的情况就是,你们内伤的已经没事儿了!”老陈顿了顿,向大郑示意,要他自觉喝一盅白酒,看着大郑喝完了,才又说道,“你们的内伤需要疗养,但基本确定了没有被感染之虞,但在县医院,问题就比较严重了,据说传染病已经达到了人与人互相传染的地步,最早进医院的那些外伤伤员,有一个已经下了病危通知书了,另外几个伤员情况也不乐观。此外,最早一批照护外伤员的医护人员,穿的是简陋的防护服,有些人也出现了感染,他们,和与他们有接触的家人,现在都一起都被隔离在医院,都被视为是高危人员!” “吴飞呢?”我明知吴飞的真名叫吴振邦,但还是故意卖了个破绽问道,“吴飞和他的部队撤出了么?” “你先喝酒,再问我问题!”老陈敦促我喝酒。 “我先听你的回答,你的回答我如果满意,连干两杯!”我拍了拍胸脯,“别看我有内伤,内伤还最严重,但酒肯定陪你喝!” “行了,你既然这么说,我也不好意思让你喝酒了。”老陈自己用酒润了润喉咙,“其实你们不知道,吴飞是那个人的外号,他本名叫吴振邦。给你们完成医疗检查后,本来就完成了任务,可以回家了。但我怕情况生变,和省里打了声招呼,让他们在部队招待所里先原地待命,从现在的情况看,一旦情况生变,恐怕他们随时得进入疫区。” “嗯,要说进入疫区,最早就应该是他们,养兵千日,用兵一时么!”大郑说道。 “可他们的能耐,确实不如专业大夫,简单验伤初步治疗还行,真到了专业治疗和疫病防控,还得是专业的经验丰富的大夫。”老陈说,“不是我看不起他们,但事实情况就是如此,吴振邦拉来的那支队伍,一直以备战的后勤保障为主要方向,你要在战场上打断胳膊打断腿,甚至是中弹受了重伤,找他们,他们给你接吧接吧缝吧缝吧,能保证控制伤势尽快恢复战斗力,个个是创伤治疗的高手,但你要说更高深的学问,他们还真是不行!”
老陈这话一说完,已经醉到五迷三道的陈刚有了精神,他抬头看了一眼老陈。 “对喽,你要说我是专程来找你们喝酒的,也对,说我是无事不登三宝殿,也成,我今天是为了我的‘本家’陈刚博士来的!”老陈端起酒杯,看了一眼陈刚,“怎么着,本家,咱俩都姓陈,喝一杯吧!” “喝就喝!”刚子说完这句话,身子一栽,溜桌摔倒。 “得,他醉的不行了!”大郑看着陈刚,笑出了声。 033 夜深沉。时值夏末,月夜未央,窗外的草虫叫的正欢。 屋内,陈刚醉卧,鼾声如雷。 我们听着这样聒噪的和弦,难免有些心烦意乱。 大郑几次抬高音量,想压过陈刚发出的噪音,终未如愿,不得已关上屋门。“放心吧,他就是喝多了,死不了,咱关上门,落个清净。” “我其实,是想让陈博士出马。我知道他的涉猎很广,托人查了资料,他的专长除了动物学、生物学还有医学,好像还有海外进修的经历。”老陈说道,“其实最能解决这个医疗问题的,不是县医院的那些大夫,他们才见过多少病例啊!真有能耐解决这个问题的,是陈刚博士。” “老陈你稍安勿躁,这事儿还真得听刚子自己的意见和决定。你也说了,已经有大夫感染了,万一刚子进疫区了,自己是不是也会交待在那里,谁也不好说。”我拦住了老陈的话,“你这个要求,我们谁也不能劝他,万事都得听他自己的。” “嗯,我知道,我明白,其实这个决定搁谁做,也不好做。夏记者,如果当时科考出发前,有人告诉你,这次科考会出这么大的事儿,你还会来么?”老陈的话,让我半天不知道怎么回答。 “如果你是个当兵的,国家需要你打仗了,你能因为怕死就不去打仗么?”小刘反问老陈。 老陈腼腆的笑了一下,端起酒盅一饮而尽。 “如果我出发前就知道有这些事儿的话,肯定,背着相机的同时,我会多带胶卷,带着高速快门马达,这一来,我就能拍出更多更清晰的照片了!”我说道。 “嗨,能拍几张是几张,遇险,还是先保命要紧。”老陈把我的酒盅添满了酒,示意要和我干杯。 “我当过兵,也上过战场,如今干记者,涉及更多的也是那些一般记者想去不敢去的地方,想采不敢采的题材。说实话,不干记者,真的不知道为什么说记者是死亡率第一的职业。这个职业真危险,真他妈刺激!”我端起酒杯一饮而尽,“玩儿的就是心跳啊!” “这回这个经历你打算怎么写?”老陈不顾小刘、大郑和郑勇,又把我酒盅里的酒添满,说了句极没有人情味的话,“其他记者都死了,你这回可以说,拿到了独家素材。” “怎么说!”我拿眼渺了老陈一眼,把酒杯往前一推,不再喝酒,“我想好了,这回即便要写,也要在我供职的报纸上,分别署上那几个已经遇难的记者的单位和名字,不同的是,他们的名字要用黑框框上了。姑且算是我帮他们完成的,最后一部新闻作品吧。 “唉!你说的对,我这话说的有些没有人情味了!”老陈马上调转了自己语境里的感情色彩,“夏记者你是用笔写新闻,他们那些遇难的,是在用命写新闻。” 大家没有人再说话,因为大家都听到了,院外的小径,传出戚戚促促的脚步声。 一个声音不嘹亮,但足以穿透静谧的夜色。 “这是郑勇家么?郑勇?你们是和夏记者在一起么?” 大郑走到院子里看了一眼,回头叫我。 老陈已经因为酒力不济,醉倒在桌前,趴在桌面呼呼睡去。 “夏记者您好!”在大郑家院门口叫我的,是个穿着军装,年岁不大的小兵,他朝我敬了个礼,递给我一个信封,“我是吴振邦政委的文书,这是我们吴政委让我转交给您的,说是介绍信。” 我接过信封,和大郑对视了一眼。 小兵离去。 回到屋里,我们对坐无语。 短短片刻,老陈因为醉意,睡的嘴角流出了明亮的口水。 大郑的弟弟郑信,端着一大盆热乎乎的疙瘩汤回到席前。 我撕开信封,借着昏黄的灯光看到,信纸上还是那个熟悉的潦草的字体: “提防老陈此人来历不明切不可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