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人(4)
034 我对危险的“第六感”,首次失灵了。 我不知道,是要相信主动把枪借给我抵御风险的吴振邦,还是相信主动送上门来要求陈刚主动参与疫病防控的老陈。 老陈叫什么?我不知道。此刻,他正趴在桌子上呼呼大睡。 我凭什么相信吴振邦?我也不知道,我甚至不知道他对危险的判定标准是什么。 郑信小兄弟推了老陈一把,把热乎乎的红油麻辣疙瘩汤送到他嘴边。老陈闻了闻味道,悠悠转醒,把一大碗热汤喝下肚,然后忽然捂着嘴跑到屋外,哇啦哇啦的吐了起来。吐完之后,他蹒跚着脚步走进屋,迷蒙的看了我们一眼。 “你们继续吃,继续喝,我喝多了实在不好受,想去屋里躺一会儿。” “给你陈大哥找一床薄被子盖上,喝过酒难受,别让他受了风!”大郑向郑信说道,“把门关上,夜里的风硬,别把他和刚子哥俩吹病!” 我把吴振邦送来的纸条递给大郑、郑忠和小刘。他们都亲历了之前的吴振邦借枪,也看过第一张纸条。此刻再看过第二张,谁也没有说话。 “这是怎么回事儿?”小刘问道。 我赶忙把食指放到嘴边,打了一个嘘声。 此刻,大郑家已经不再安全,这里显然不是一个谈论秘密事情的好场所。 “有什么事情明天再说吧,今天就是喝酒聊天!”郑勇端起酒杯,“大家的酒还没喝好,rou还没吃饱,咱们接着聊!” 夏夜凉爽,云淡风轻。闻着酒香、借着醉意,大家渐渐都把心里的不安搁到脑后。 “总得给他们个交待!”小刘突然间扶着脑袋,说了句让人摸不到门路的话,“科考队的那些兄弟们,尽管,可能我愿意喊他们兄弟,他们却待我当乡下人。可是,他们死的冤枉,死的不值。” 我们都没听明白小刘试图讲些什么,因为醉意,他的思绪有些混乱。 “你们知道么?刚退伍回到县里办手续时,没有地方能给退伍军人安排工作,我不得已回到乡下老宅,但回来不到三天,乡长就带着几个乡亲来看我,给我送来了些米面油,还给我交了个实底,让我不必为自己的生计发愁,就来乡政府、村委会干干,收入可能不会高,但是那份收入,再加上自己种地每年的收成,不出三年我就能存钱盖下大瓦房,高高兴兴当新郎。”小刘嘿嘿的露出笑意,“我如今虽然还没当新郎,但盖大瓦房的钱已经攒下了。就在我准备找工人找宅基地开始建房时,乡长带着张盖有省里印章的文件来找我,说我一直是生于斯长于斯,对林子里的环境相对也熟悉,让我把手里的农活先放一下,也暂时不用到乡里上班,就领着一支科考队进山,确保安全,补贴是省里给一份、县里给一份、乡里给一份。如果干的顺利,科考期一个月的收入,顶的上我一年。我一听,这好啊,我的钱已经攒够了,可我弟弟盖房的钱还不够。我虽然没对象,但我弟弟等着钱盖房结婚啊。就把这活儿应了下来。没想到,这趟活儿,我的钱没赚下来,差点把自己的命搭进去,还没保护好那些科学家。” “怨我,都怨我……”小刘面色已经转为深红色,他趴在那里哭了起来。 “有人喝醉了哭、有人喝醉了笑、有人喝醉了闹,有人喝醉了睡觉……”大郑拍着小刘的肩膀,“兄弟你喝醉了,赶紧也进屋歇一会儿吧!” 小刘哭的间隙,却抬起头和我们机敏的对视,他把目光转向屋内两个醉汉,圆圆的小眼睛一转,我们已然知道了他的意图。——他是在装醉,想要进屋盯着,看一看老陈的动向。 “兄弟你别哭了,进屋躺会儿吧!这顿酒喝得,这么会儿醉倒了仨人了。”既然已经会意,我将计就计,“我说大郑你的床睡得开仨人么?” “睡得开睡得开,一间大屋,半屋床,我这床是按照东北大土炕的形式搭起来的,别说睡他们几个,一会儿咱都喝醉了都进屋都成!”大郑面带笑容,佩服小刘的心思缜密,朝他伸出个大拇指,“小刘小刘你先别往这儿趴,进屋睡,进屋睡!来弟弟,咱俩把你刘哥哥抬进去!” “别动我,谁也别动我!”小刘故作姿态带着醉意说话,“你们别动我,我自己进屋,我没醉,我就是有点困!” 小刘故意蹒跚着脚步打着“醉拳”进了屋。 “你们继续喝,屋里有我!”小刘在我耳边轻轻说了句,然后开门进屋。 “咱继续!咱继续!喝到醉为止!”郑勇的年岁最大,今年已经40岁,但此刻面对终日的乱象,却好像萌发了荷尔蒙,像我们年轻人一样,想要大口喝酒,大口吃rou,“别把我当成你们的主治大夫,别把我当成你们的大哥。我当年也在部队,你们把我当成个老兵!” “干!”我端起酒盅,把杯中酒一饮而尽,这才过瘾! 035 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老陈已经离开,大郑的炕上,歪七扭八睡着6个人,刚子刚刚醒来,坐在床头发呆,大郑三兄弟都还在打鼾,刘长水抱着郑信的脚丫子,睡得正甜。 我翻个身正要再睡个回笼觉,刚子一把拽住我的衣服。 “说说吧,昨晚怎么回事儿?”刚子微微拧眉,“我在屋里,听得一清二楚。” “怎么,你也没睡?”我问道,“你也装醉?” “老陈一进屋,张口说了没两句话,我就大概知道他的来意,他是想让我进入疫区,帮他们控制疫情。但我跟他没什么交情,这事儿即便最终应下来,我也得跟你们哥儿几个商量,毕竟,可能有去无回。”刚子点点头,他往窗外看了一眼,确定隔墙无耳,“老陈一进屋,盖上被子,开始先是鼾声大作,然后就打着鼾声坐起身,坐在我面前端详我。他就那么怔怔的看着,但我的酒量,毕竟不比你们部队出身的人,当时我是喝酒喝的真有点晕,对他的异常举动没往心里去,也没法子往心里去,心想着‘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随他去’,扭过头接着睡。” “后来小刘发现问题了,他也进来了!”我说道。 “对,小刘在外面一哭,老陈就又躺下了。他可能猜出了小刘的心思。”刚子看了我一眼,“但我没猜出你们的心思,说吧,吴振邦又给你送来了什么?” “这你也知道?”我笑了,顺手从贴身的口袋里,把昨天吴振邦送来的预警纸条交给陈刚,“你看看吧!” 陈刚扫了一眼纸条,立刻合上交给我。 “知道了,我觉得这事儿没这么简单!”陈刚说道,“但我想进去,进疫区!” “你要是进,我也进!”我说道。 “你进去有什么用?我说过,闻道有先后术业有专攻,你进去,万一我解不了难题,恐怕……”陈刚想要继续说,被我拦住。 “刚子你什么都别说,我都明白,可我现在想要进去,不仅仅因为和你是兄弟,更是因为,我是个记者!”我突然间胸中涌起一股英雄气概,“我可能在医学上帮不了你什么忙,但,我要把这段历史记录下来。” 陈刚点了点头。 “还记得你在林子里,爬不上树时,是怎么跟我说的么?你说如果你要死了,要把林子里发生的事情,讲给更多人听,讲给你的孩子听,让所有人知道林子里的事实真相。如今我要跟你进疫区,也是一个道理。”我指了指炕上依旧睡得横七竖八的兄弟们,说道,“无论事情进展到什么程度,咱俩都可以置身事外,拍拍屁股离开,可是对他们而言呢?这里是他们的家乡,他们有权利有义务知道事情的真相,可如果我不进去,谁去把真相记录下来?谁会把真相告诉他们?还有更多人,他们如果想知道事情的真相,靠什么?靠口耳相传?肯定行不通,会造成谣言四起。还是要靠你、靠我,靠权威媒体的权威信息啊!” “这么说,你是铁了心了?”刚子看我不容拒绝,把丑话讲到了前面,“究竟能不能把把疫情研究清楚,拿出应对方案,我心里也没底,你进去了,也许能和我一起取得突破,最终走出来,也有可能,失败了,都死掉,为了控制疫情,要被火化深埋,最终死无葬身之地!” “完全明白,这是记者的使命!我已经和单位联系过了,打了个长途电话,告诉他们,8000字的整版,给我预留两块,一块我要发丛林遇险的稿子,另一块版,记录我们与疫情的战斗,无论胜负。”我朝陈刚点点头,“如果不能成功,至少我会留下足够的照片和采访笔记,这同样是财富,至少让我们的亲人和朋友知道,我们死在力挽狂澜、试图探究真理和科学的路上。” “好吧!”陈刚说道,“我同意你和我进去,但前提是,只有我们俩进,咱俩得秘密进行。” “你的意思是?”我有些不解的看着陈刚。 “我的意思是,咱们大伙儿刚从火坑里逃出来。”他指了指身边仍在熟睡的大郑、郑忠、郑信和小刘,“不能再带大家进入另一个火坑。” “完全明白!”我对陈刚说道,“咱俩什么时候动身?” “最迟一天之后。在进入疫区之前,你我都还有几件重要的事情要干!”陈刚掰着手指头,给我一件件说道,“第一,分别给亲人和朋友,写下些话,以免将来留下遗憾;第二,分别跟工作单位,取得联系,告知他们目前的处境和情况,当然,纸条的事情,尚无定论,可以先不说;第三,你得干一件大事,写一篇重要的文章。” 我已经大概猜出了陈刚的意思:“你的意思是,写一篇直达首长的内参?” “没错!”陈刚伸出大拇指,佩服我的领悟意图,“我估计,即便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出现了这么大的损失,面临这样紧急的情况,有些人恐怕仍旧不想知会首长,想要悄无声息把事情解决掉。为此,你必须,赶快撰写一篇内参,直达首长。我们要尽快!” 036 36小时之后,第二天中午,我和陈刚带着随身应用之物,从县里仅有的一条柏油马路经过。大郑、郑忠、郑信和小刘一路相随。 道路两侧,吴振邦安排200多名战士排开,向我们敬礼致敬。 “真要去么?三哥、陈博士,你们不再琢磨琢磨?”刘长水依旧对我们做出的决定感到不解,在县医院门口的警戒线前,他试图最后一次劝解我们,“就算是省里的专家因为有事儿耽搁了还没到,你们也没必要这么着急进去啊!我们可以再等等,等到他们来了,大家一起进去,也算是人多好办事儿啊!你们俩,势单力孤,进去之后,怎么搞?” “刘长水别说了!有人已经病危,他们的病情正在逐渐恶化,有可能死去!我可以不管……”刚子打断小刘的好言相劝,说道,“可我不管的话,他们没有人管。每天都有人正在死亡线上挣扎,这其中,有我们的救命恩人,有为了拯救我们的救命恩人而被传染患病的人,这里面,有父亲,有母亲,据说还有孩子……我有这个专业特长,如果不为了他们而努力一下,我恐怕一辈子都会自责。” “我明白,可是……”小刘又把目光投向我,“三哥你没必要也进去啊!” “我进去,有原因,具体是出于什么原因,已经告诉你们了!”为了办妥陈刚安排的三件事,我36小时之内只睡了不到4小时,这对于习惯了熬夜写稿的我而言,本不算什么,但考虑到之前一夜刚刚宿醉,身体一直又带着伤,所以格外疲惫,以至于,话都不愿意多说一句,“小刘你听好了,如果你真的有心帮我俩的忙,那就记住我交给你的任务。无论有多么大的阻力,也一定要完成!” “放心吧三哥,这事儿交在我手里,无论如何我也不会让你失望。”小刘使劲点了点头。 “陈博士,夏记者,现在劝你们,你们也不会改主意,所以,我给你们备下点干粮,在里面实在透不过气来时,提神放松一下!”大郑岁数不大,但想的非常周到,他用小袋子装了满满一袋香烟,是他不知从哪里踅摸来的进口“555”,“过去都说,医院里不让吸烟,现在管不了这么多了,如果能发现疫情的由来,多吸一些烟也无妨……”
“我没陪你们进入丛林,也没有把你们从林子里救出来,但你们仨人的内伤是我诊断的,现在小刘和大郑都好了,夏记者你的肋骨骨裂症状还非常明显,我要提醒你的就两点,卧床休息、不要二次受伤。”大郑的哥哥郑忠,看着我们义无反顾的样子,脸上带出了钦佩而崇敬的神态,“我从心眼里佩服你俩,你俩为了我们这小县城的陌生人,把自己的性命豁出去不顾。这么说吧,我也真想进去,可是,我媳妇你们的大嫂子身体不好,我闺女又没人照顾……” “别说了大哥,你是大郑的大哥,从他那里论起,你也是我们的大哥了,如果我是你,我也会做出你那样的决定,家庭的意义高于一切。”陈刚拦住了郑忠,他知道,如果让郑忠继续说下去,继续往牛角尖里面钻,一旦我们真有个不测,郑忠恐怕会终生在抑郁与自责中度过,“无论我们在县医院里面怎么样,你们兄弟几个,没有我们的要求,谁也不能擅入,你们在外面,比在里面能发挥更大的作用。” “对,还有更多的谜题,需要你们帮忙解开。”我怕其他人听到,小声补充道,“那些谜题也非常重要,不亚于我们在医院里的难题。甚至可以说,我们安全与否,全都要靠你们了。” “我明白,你们放心!”大郑说道,“这事儿交待在我的身上。” “还有我,等我回来的!”刘长水说,“我送完信就回来。咱过去是侦察兵嘛,侦查个啥、想知道点啥,自有我的方法。” “行了,那就别送了,我们进去了!”我向他们几个人说道。 “这个给你,三哥,前些日子,在山上林子里和罴打个你死我活的时候,它带来了好运,兴许还能给你好运呢!”大郑把一个小瓶子塞到了我衬衣的口袋里,我低头一看,原来是那瓶亮晶晶的嗅盐。 “这是我当年当兵时,我的老首长送给我的,我送给了我二弟,现在我二弟送给你们!”郑忠知道这礼物的来历,对我说道,“实在想不出答案了,就闻一口,保证神情气爽,开拓思路!” “这我绝对相信!”陈刚看那瓶嗅盐,想起了自己在林子里好奇闻嗅盐的糗态,“不说了,老三,咱俩赶紧进去吧!” “大家都要完成自己的任务啊!”分别前,我朝大家挥了挥手,小声的嘱托,随即和陈刚迈入医院的大门。 我和陈刚几乎是一路小跑,通过百米长的县医院大院甬道的。步入医院大厅,两个面色苍白的穿着白大褂的大夫,喘着粗气从诊室里走出。 “你们怎么敢进来?知道这里有传染病么?疫情非常严重,进来,就暂时不能出去了!”一个佩戴着“主任医师”胸牌的大夫说道。 “知道,我们是来帮忙的!”陈刚回答道,“我是专家,把你们现在掌握的所有情况都告诉我!” “不是说要来个专家团队么,怎么就你们两个?”“主任医师”问。 “专家团队耽搁了,只有我们俩。我是科考队的科学家,他……”陈刚一指我,说道,“他是专门来采访的记者。” “乱弹琴,带着记者干什么,你不知道现在情况有多紧急么?”“主任医师”的眼睛里充满了疑惑和不解,用斥责的口吻向我说道,“我们没工夫接受你采访, 人命关天!” “你们该干什么,便干什么!”我说道,“我保证不添乱。” “别管记者了,跟我说说,情况怎么样?”陈刚问道。 “你是哪里的大夫?”“主任医师”身旁的另一名大夫,向陈刚投射出怀疑的目光。在这性命攸关的时刻,岁数不大的专家,往往会遭到所谓“经验”的质疑。 “我?”陈刚笑了,“我不是大夫……” 两名大夫的脸色骤然更加憔悴,表情也变得不自然。 “别着急,别上火,我现在是科学院的动物学博士,但我的大学本科和研究生学的是医学,后来还在美国约翰霍普金斯大学进修,那是全美国排名第三的医科大学!所以说,我是动物学、医学‘两门抱’,人的病我懂,动物的病我也略知一二。”陈刚的话说完,两名大夫长舒一口气,心里安定下来,陈刚见他俩放下心来,又说道,“你们俩,在这儿说话算数么?” “院长和书记也已经昏迷了,现在我是医院里唯一的主任医师,所有人的病都归我治,可我不知道怎么治,不知道什么病,化验又检查不出是什么细菌或病毒,只能乱用抗生素、生理盐水和葡萄糖,这是我的助手,他是个手术麻醉师,但现在只能上一线和我一起诊治病人,可是……”“主任医师”一边说,一边给了“麻醉师”一个眼神,两人一起把上衣袖子撸起来,露出两条满是溃烂伤痕的胳膊,“我们也都感染了!医院里现在就还剩我俩能诊断,还有精神能工作,外面的人什么也不管。他们这是要把我们耗死么?” 山坳里,列车呼啸,疾驰而来的列车,夹带着大风,细碎的小石块和沙子打在脸上生疼。刘长水顾不上这些,他紧急做了几次深呼吸,纵身一跃,抓住了最末一节车厢的扶手,扒上了火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