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节 (四)
延羲面色瞬间凝固。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瞬,却足以让阿璃证实了心中所想。 几十日来,苦苦压抑着的悲伤和内疚,在一刻纷沓而来、翻涌上了心头。 阿璃痛苦地合上眼,浑身发着抖,咬着牙,“你果然知道!” 曾有那么一瞬,她期冀着延羲会出口否认,说那些看似相关的暗指,只不过是他逗趣的玩笑话…… 延羲手上的力度卸了几分,双眸神色暗淡。 阿璃睁开了眼,“我再问你,你是不是在我计划刺杀慕容炎之前就已经知道?” 延羲垂目不语,脸上的神情却渐渐冷了下来。 阿璃冷笑了一声,“所以,你才力劝我去刺杀慕容炎,而不是他。因为你知道,一旦我看见他,就绝对下不了手。” 延羲慢慢扬起睫毛,“不是。理由,我当时说得很清楚。” 阿璃猛地推开延羲的手臂,桥面上尚有些未化的积雪,她脚下一滑,整个人踉跄了几下。延羲伸手相扶,却再次被她推开。 她转身扶着桥栏,望着远处逐渐消失在视野的彩灯灯火,“一开始,我还是以为你肯出手帮我,是为了青遥。毕竟,她是东越国的王后,一旦亡国,处境必然堪忧。可我竟然傻到忘记、以你的能力,想要救下她一人的性命,实乃轻而易举。后来,我从沃朗那里知道了你们的计划,你们需要陈国调兵北上,让暗夷有机可乘、在南面起事。一旦燕国灭了东越,陈国一定会撤兵回国自守,那样,暗夷起事的胜算就少了许多。所以,你不惜动用手下最好的死士、价值连城的石漆,助我行刺燕国国君。”她顿了一刻,似在竭力控制着情绪,“你也很清楚,能避开百万大军、潜入燕军大营主帐的人,只有我。因此,即使你知道,我要杀的人对我意味着什么,也选择不告诉我。” 沉默,漫长的沉默。 良久,身后传来了延羲的声音,“我不是没有犹豫过。我问过你,你为什么希望北燕输。你说,因为你最关心最在意的人,是个东越国的男人。” 阿璃转过身,眼里水汽氤氲,声音嘶哑,“即便如此,你也应该告诉我,让我自己来决定……你凭什么,凭什么……”凭什么认定自己想不出两全的办法? 可是,她真的有把握说服慕容煜吗?她不是没有试探地问过,但他的态度是那么坚决…… 延羲凝视着阿璃,眼神清冷,缓缓地说:“该告诉你的那个人,不是我,而是慕容煜他自己。” 这句话,生生撕开了阿璃心底那道极力隐藏、极力不想去面对、却偏偏刺得最深的痛。 这许多年的日子里,她不是没有机会接触到与自己年纪相当、才情匹配的男子,也不是没有过月下花前憧憬着与爱人执手相伴的少女情怀,只不过,因为自己的身份、幼时的经历,她从不轻易相信任何人,也不会给任何人接近自己的机会。遇见慕容煜,是她第一次、怀着信任和期待、让一个男子走进了自己心里。可到头来,却是又一次地被谎言伤害。 阿璃望着延羲,唇边慢慢浮出一道凄然而自嘲的笑,“那我是不是该谢谢你,让我看清了自己到底有多愚蠢?” 她颓然地、慢慢跪坐到地上,全然忘却了桥面上冰冷的积雪,“你父亲说得不错,我终究还是一副小女儿心肠,为了男人的几句甜言蜜语而丧失心智,连累墨翎白白丢掉性命……” 她把脸埋到双手里,声音里满是痛苦,似自言自语地喃道:“我竟然痴心妄想,以为自己也能像寻常女子一样,找到一个一心一意对我、真心喜欢我的男人,连对方是谁都不知道,就傻兮兮地许下了一生一世的诺言。” 最可笑的是,自己居然还在为他心痛。 因为自己,他不但失去了兄长,又因此陷入了储位之争,内外受敌,饱受屈辱和诋毁。堂堂王子,竟被拒之于城门之外,还被扣上了跟侄儿争夺王位的罪名。而以延羲的心机和陈王的野心,必定不肯错过眼下难得的时机,势必除之而后快…… 延羲蹲下身,沉默地看着阿璃。 “你当真就那么喜欢他?”半晌,他终于开了口。 阿璃没有说话。 延羲伸出手,缓缓拉开了阿璃覆于面上的双手。 阿璃抬起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满脸泪痕地看着延羲。 延羲轻抿了下弧形优美的唇角,眼神却冷得好像极北万年的寒冰,“怎么不回答?你今夜不就是想狠狠伤我一次吗?现在是你报复我的最好机会。” 阿璃别过头,避开了延羲的目光,扶着身后的桥栏站起身来,“我现在报复你还有什么意义?墨翎不会复活,慕容炎也不会复活,我跟他、也再回不到从前!” 延羲的声音,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缓慢而深幽,“我想,如今我说什么,你都不会再信。阿璃,如你所说,我行事向来不择手段,也从不后悔自己所作的每一个决定。唯独这件事,让我一直对你心存愧疚。” 阿璃深吸了口气、竭力平静了神色,嘴角弯出道极尽嘲讽的笑来,“心存愧疚?既然知道你说什么我都不会信,以后就不要再说这些莫名其妙的话、做出些莫名其妙的事来!下一次,就算你死在我面前,我也不会有半分动容!” 说完,她转过身,走下了桥。 寂寂夜色中,静淌的池水仿佛透着三生三世凝聚的孤独和哀愁,隔开了桥上和桥下的两个人。 ××× 阿璃独自步行回了侯府。 蘅芜见到阿璃,大吃了一惊。几个时辰前跟着公子一同乘车出门、被自己打扮地光鲜亮丽的姑娘,现在竟然拖着下半截被雪水浸透的斗篷,发髻微微歪斜、满脸憔悴地走回府来。 “阿璃姑娘,你……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公子呢?出什么事了吗?” 阿璃没有答话,径直回了屋,迅速换下一身华贵的衣饰,收拾了些细软,出门走到沃朗和蒙卞住的院子。 沃朗有早睡的习惯,已经宽衣上了床。阿璃推门而入,睡眼朦胧的沃朗闻声抬起头来。
“jiejie?” 阿璃“嗯”了声,迅速而截然地说:“沃朗,原本说好等天气稍微再暖些时、同你和蒙卞一起南下,可现在我急着走,就不等你们了。” 沃朗一听急忙从榻上坐起身来,伸手去摸火石,“怎么回事?出了什么事吗?” 阿璃摁住沃朗的手,不让他点燃灯烛,“没什么大事,就是想早点动身,也好早去早回,过几个月就去暗夷找你。” 沃朗听着阿璃的口气似有些不对劲,正要再开口追问,房门又被推开了,蒙卞抱着圆圆立在夜色中,撅着胡子,“我刚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圆圆哄睡,结果你俩一说话,它就又醒了!” 圆圆挣脱蒙卞的怀抱,奔到阿璃面前,嗖嗖两下就窜到她肩膀上,吱吱地叫了几声。 阿璃把圆圆抱到怀里,半埋着头,“对不起圆圆,今天不能陪你玩了,jiejie有急事要出门。” 蒙卞“啊”了声,说:“什么急事?去哪里?” “着急的事,不一定就是有危险的事。你们就别大惊小怪了。”阿璃说着把圆圆放到沃朗的榻上,从靴子里抽出匕首,递到蒙卞目前,“这刀既然已经送给你了,你还是拿回去吧。” 蒙卞似乎还在琢磨着阿璃急着离开的事,愣了片刻才摆了摆手,“不用,这刀还是你留着吧,我用它老是不顺手,还把自己割伤了几回。”顿了顿,像是恍然大悟地说道:“你是不是又和延羲吵架了?” 阿璃意识到,继续和蒙卞交谈下去的结果就是让这场告别演变为激烈的辩论,于是果断地把匕首放回靴子,转身对沃朗说:“暗夷的事,我们已经谈过很多次了。主意是你定的,盟友是你选的,我也说过不会再干涉你的决定,可我还是要提醒你,今日的盟友、很有可能就是明日的敌人。你涉世未深,不懂得人心险恶……”她顿了顿,轻叹了口气,把语气放地稍柔和了些,“总之,万事小心,我会尽快从东越赶回去找你。” 她揉了把沃朗的头发,又转身拍了拍蒙卞的肩膀,提着包袱就往外走。 蒙卞跟了出来,喊道:“你要去东越做什么?兵荒马乱的……” 阿璃一边快步走着,一边说:“去见个朋友。” “什么朋友?男的女的?你老实跟我说,是不是跟延羲吵架了?你俩刚才出门时还好好的……” 蒙卞一路在后面追问着。他说的是暗夷话,侯府中的下人听不懂他在嚷什么,但可能也正因如此,他说起话来是有恃无恐的直白:“他做了什么惹得你发这么大火?你也不要太小气,动不动就离家出走。这个男女相处,最忌讳的就是凭一时意气用事、赌上一生幸福。你平时虽然嘴硬不承认,心里其实还是很在意他的。你忘了?他受伤昏迷的时候你哭得跟个泪人似的,低声下气地求他哥哥出手相救,后来又守在他身边两天两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