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别宛城(一)
蒙卞还在叽叽咕咕地说着,阿璃却猛然驻足。 蒙卞吓了一跳,差点撞到阿璃背上,抬头一看,才发觉两人不知不觉间走到了侯府中庭,庭前月门处还站着两个人。 延羲脸色苍白,显得一双黑眸愈加深黯,衣袍的下摆有些浸湿,像是在雪地里走了很长时间。蘅芜跟在他身后,一脸的焦虑。 延羲定定地看着阿璃手里的包袱。阿璃半侧着脸,一动不动。 蒙卞咳了声,走上前,“既然见面了,就好好把话……” 阿璃迅速地出声打断道:“江陵侯,我在贵府叨扰已久,现在就告辞了。”顿了顿,又说:“还请你,好好照看沃朗。” 语毕,她低头疾步从延羲身侧出了月门。 延羲的身形似乎微微动了动,却再没了动作。 蒙卞张着嘴,站在原地愣了半天,“唉”了声,追了出去。 阿璃走到院墙边,正要飞身上跃,却被蒙卞抓住了背上的包袱。 阿璃愠道:“蒙卞,你不要再劝了,我今夜非走不可!” 蒙卞喘着气,“好,好,不劝,不劝……凭你那性子,我能劝得动吗?” 他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瓷瓶,“我这次带来的宝贝所剩不多了,回去还得再慢慢养些蛊……”他把瓷瓶递给阿璃,“这里面有颗解毒丹,虽然不是百毒都能解,但一般的毒药应该还可以对付。外面兵荒马乱的,你带在身上,以防万一。” 阿璃接了过来,握在手里半晌,缓缓说:“多谢了。” 她本来还想拜托蒙卞在一旁多提点沃朗,以免他过于单纯、成了延羲的棋子,可转念一想,但凡和延羲有关的话,还是不要在蒙卞面前说的好。 她翩然跃上院墙,低头对蒙卞说了句“等我回暗夷请你喝酒”,随即消失在了黑夜之中。 宛城是陈国的都城,虽不及越州形胜,却也是当世最为繁华的城市之一,又正值上元节,纵使已过半夜,街上依旧灯光四溢,行人三两成群。 阿璃疾步穿行于街巷之间,走了一阵子,忽觉得身后有人追了过来。转头一看,却是蘅芜。 “阿璃姑娘,”蘅芜递上前一个锦袋,“此去越州路途遥远,又是寒冬,雇车马并不容易。这个你拿去用吧。” 阿璃接过袋子,打开看了眼,是厚厚的一叠金叶子。 没有了墨翎,她只能同寻常人一样,骑马、乘船或者雇车前行。以前替扶风侯做事时,从来没有过银两短缺的时候,现在却不得不计划着花钱。 她系上锦袋,递还给蘅芜,“不用了,我不缺这些。” 蘅芜有些着急,“阿璃姑娘,你如果不收下,我没法向公子回复……” 阿璃一听她提风延羲,不由得有些来气,语带讥讽地说:“你不用担心,你对他来说,也算得上是极有用的人,他不会把你怎么样。”说完,旋身欲走。 蘅芜追了几步,突然提高了声音说道:“阿璃姑娘,其实……上次是我偷偷跟着你去了祁州。” 阿璃闻言脚下一顿。 蘅芜又说:“是我,在祁山的山谷里看到了你和……那位将军。后来我又跟着他下山,见他进了燕军大营,还听见有人叫他大将军。”她朝阿璃走近了些,“一开始,我以为你知道他是谁,可后来才听公子说,你似乎并不知道他的身份。” 阿璃想起自己和慕容煜在八月春谷的亲密情景,一时又羞又怒,转过身来,“你为什么要跟着我?” 蘅芜垂下眼,旋即又抬起,“阿璃姑娘,我是想告诉你,去汕州前,公子其实犹豫过,也曾想把实情告诉你。可我当时劝他说,既然那位将军故意隐瞒身份,恐怕也没安什么好心,所以……” 阿璃冷笑了声,“所以什么?所以干脆让我杀了他哥哥,就当给他一个教训?你们凭什么就断定我愿意?说不定我心甘情愿被他骗,就是被骗了也高兴呢?” 蘅芜没想到她会这样说,一时语噎,怔怔然地望着阿璃。 阿璃深呼了口气,抑制住了情绪,放缓语气说道:“蘅芜,这段日子你我相处地甚好,我受伤的时候,也多亏了你的照顾。你为延羲做事,所以你下的任何决定也是以他的利益为先,这无可厚非,你如果是在为此向我道歉的话,大可不必。说实话,最开始知道真相时,我气得发疯,恨不得……可就算我再恨你们又能怎样?如今你们和我的亲弟弟一起谋事,我就是有再大的怨气也只能忍。所以,你们不必费心来担心我的心情,不管我有多恨多气,为了沃朗,我最后都只能站在你们这边。” 蘅芜的嘴唇动了动,又紧紧抿住。她跟随延羲多年,行事一向稳重,谨言慎行、心思内藏。可今夜头一次见到公子那般失魂落魄的模样,让她实在难以置身事外。 踌躇了片刻,她斟酌出言道:“阿璃姑娘,你难道就一点也不明白,公子他……不可能不关心你的心情。”她清秀的面孔上流露出一种带着焦虑的恳切,“我跟在他身边这么多年,从来没有见过他像今夜这样……你可知道,他为了取出心头血来治你的蛊毒,受了多大的痛苦?你失掉坐骑、痛不欲生,他担心内疚不已,派人马不停蹄地去暗夷接来沃朗巫师。在东郊密室,为了救你,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 “不用说了。他做过什么,我都清楚。”阿璃急促地打断了蘅芜,半垂着眼帘,沉默了一会儿,缓缓说道:“可我同样清楚,他当初也是像这样,对其他人施以恩惠、换得对方为他效命。你、芙蓉、还有他手下的那些死士,哪一个不是因为他曾经的相助而决定留在他身边?我自小跟随扶风侯,见惯了王侯世家收买人心的手段。看穿对方的弱点、了解对方的需要,再选个适当的时机送上对方想要的东西,一笔买卖就算做成了。” 阿璃和蘅芜相处了数月,平日里说的话不少,可像今夜这般挑明地直陈心事,还是第一次。
她叹了口气,扬起睫毛,目光澄澈,“我不否认,延羲是个能让世上许多女子心动的男人。可是,无论他再怎样地对我好,我都无法做到完全地信任他。他跟我之间,已经有过太多的利用和欺骗。我总会不由自主地去想,他每一次好意的背后,是不是藏着什么心机算计?他对我说过的每一句话,是不是含着什么别的意图?和这样的人在一起,我会觉得很累、很辛苦。蘅芜,你能明白吗?” 巷子中,光影晦暗,在阿璃的脸上投下隐隐绰绰的阴影,越发衬映出一身的白衣似雪,和背后宛城的繁华艳丽夜景显得那么的格格不入。 蘅芜望着阿璃,嘴角渐渐抿出一道无奈的弧度。她从怀里掏出块铜制的令牌,缓慢开口道:“公子让我告诉你,月氏国的纤罗公主现在正在去蓟城的路上。圣上已经派了龙骑营星夜北上去阻截她的车驾。调遣龙骑营的令牌一共有两块,一块在圣上手中,一块在公子手中。公子说,若是你需要,就把他这块拿去。”说着,她将手里的令牌朝前送了送,手指却反倒攥地紧了些。 阿璃思索片刻,想起今夜陈王和延羲在后殿密议一事,猜到多半那个姓魏的将军早就知道了纤罗公主的行踪,却又不方便在大殿众人面前透露,所以私下禀告了陈王和延羲。说是阻截车驾,可龙骑营的人出手向来狠辣,阿璃还很清楚地记得从他们手中救下慕容煜的经过,想来,陈王是要直接取了纤罗公主的性命。如果纤罗公主死在北燕,月氏国一定不会罢休,到时候,慕容煜就算坐上了王位,也不得不调转兵力再征漠北。对于陈国来说,这会是最好的局面。 她瞄了眼蘅芜手中的令牌。如果纤罗公主顺利抵达蓟城,应该会很快就同慕容煜完婚,助他登基为王。延羲把这块令牌给自己的意思,就等于给了自己一个选择:召回龙骑营,留下公主性命,让慕容煜可以和她顺利成婚,继而登上王位。 可如果这样的话,延羲和沃朗…… 阿璃摇了摇头,“燕国的事,和我再无关系,你把令牌拿回去吧。” 蘅芜一听,心头暗暗松了口气。她和阿璃一样清楚,若是真的拿了令牌去召回龙骑营,陈王一定会震怒,也迟早会怀疑到风延羲的头上。所以她并不赞同公子的做法,却又不得不顺着他的心意…… “你真的不要?”蘅芜嘴上这样问着,手却已经缩了回去。 阿璃打量着蘅芜的神色,牵了牵嘴角,“我若收了这令牌,岂不是又要欠他一个人情?我走了,你不要再跟着我了!”语毕,她快步离去,身影很快就消失在残灯人影的夜色之中。 不远处的深巷阴影之中,延羲慢慢地背转过身。衣袂微动间,带过了一声暗不可闻的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