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节 (三)
阿璃心不在焉地随在一众女眷之后,漫步行到了御花园中。 园中处处彩灯高挂,火树银花,一派节日气象。女眷们大多熟识,三三两两结伴赏着灯,其间也有人上前跟阿璃搭话,但见她神情木然,还以为她出身名门、性子高傲,不屑与常人为伍,便不再多加理会。阿璃乐得落单,远远地跟在最后,心头却是思绪万千。 陈国王宫的御花园,她再熟悉不过。小时候在此为奴时,每日必做之事就是清扫这园子。花园中的每一处,她闭着眼也能找出来。东面桃园角落的那座假山背后,她记不清躲在那里偷偷流过多少次眼泪;西南边的回廊庭院里,养着许多禽鸟,多少次,她弓着瘦小的身躯,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地上的鸟粪;现在正走过的这条沿池小径上,她被几个小宦官用木条抽打地满身青痕,最后还差点被扔进了太液池…… 时过境迁,谁能料想,今日她会以贵客的身份,锦衣貂裘、珠围翠绕地故地重游? 可为什么,她心里没有半点的喜悦? 两个小宫女捧着笔墨彩绢走到阿璃面前,曲膝一礼,“韩妃娘娘说要准备放花灯了,请小姐将要许的愿写在这绢条上,奴婢们待会儿会缝到花灯上。” 放花灯是陈国上元节的习俗,将绢制的彩灯置于河上,任其顺水而飘。官宦家的女子们常常将所祈之愿写在灯上,以盼灵验。未婚的少女们,通常会借此时机、一求良缘。 阿璃执着笔,半天也没落下。 耳畔,似乎响起了慕容煜的声音:“阿璃,我发誓,此生非你不娶!”他的眼神,是那样的真挚,怀抱是那样的温暖,亲吻是那样的炽热…… 为什么,明明已经有了未婚妻,明明知道暗夷族人一生只能一心一人,还要许下这样的誓言? 为什么,命运既然注定了他们之间要结下无法化解的仇恨,还偏偏要造就最初的相识相遇? 阿璃痛苦地闭上双目,又旋即睁开,心头苦涩地自嘲道,也许这血仇之恨的结局,并不算坏。若不然,难道自己还要去跟一国公主争王后之位? 一国公主。 霎那间,阿璃脑海中忽似有电光闪过。 “你若不肯花心思装扮,又如何跟一国公主争男人?” 她目光游离,拿着笔的手指发着抖、在绢条上点出斑斑墨迹。 两个小宫女面面相觑,犹豫了半天,你推我我推你,终于怯生生地开了口:“那个,那个,绢条……” 阿璃回过神来,咬着嘴唇,迅速地写了几句吉利话,递给了宫女。 她转身走到水池边,扶着栏杆,只觉得一阵头晕目眩,胃中翻江倒海似的恶心,喉头酸痛的厉害,眼里却是出奇的干燥。 不是没有过疑惑,只是没有想到,一个她踌躇再三鼓足勇气尝试去信任的人,居然是如此的残忍无情! “你若真见到他,或许……杀不了他。” “难不成你妄想着事事两全其美,但凡让你看得入眼的男人都要照顾周全?” “如果是另有其他的原因呢?比如,两人之间有世仇,即使彼此爱慕,也不能在一起。” 延羲从太华后殿出来,顾不上取斗篷,直接一身轻袍地匆匆去了御花园。 他常常出入王宫,熟知路径。宫人们远远见到了他、也皆低头行礼,不敢阻拦。 太液池边,宫女们正挨个儿地往水中放置着花灯。夜风中摇曳的烛火,映着五颜六色的莲灯,翩翩然顺流而下。池水的另一端,是前庭的望月台,不过多久,守候在台上的太子和朝臣们,便能看见这顺水而至的朵朵花灯。 延羲的眼光急切地在人群中逡巡,却捕捉不到阿璃的身影。 不知为何,今夜,他有种难辨缘由的担忧。或许,仅仅是因为慕容煜这个名字在大殿中被反复地提及…… 他穿庭过廊,一个角落、一个角落地找寻着。灯火阑珊处,只有无尽的失望。 终于,在一个偏僻无人的小院子里,延羲找到了阿璃。 她静静立于一株梅树下,一动不动,仰头凝望着什么,及地的雪貂斗篷轻扫着地面,整个人、似乎和地上那层薄薄的积雪融为了一体。 延羲的心,突然快跳了起来,仿佛位情窦初开的少年,第一次见到了为之心动的女子…… 他默立了半晌,才出声唤道:“阿璃。” 阿璃缓缓转过头来,“你谈完事了?” 延羲轻轻“嗯”了声,走到阿璃身旁,“你怎么一个人站在这里?” “我突然想起了小时候的事,就随便到处走走。” 延羲环顾了下院子四周,只觉周遭荒凉偏僻,想必平日极少有人出入。 阿璃伸出手,拉过一段树枝,凑到鼻前、嗅了嗅花朵的清香,“我第一次遇见仲奕,就在这里。”她的声音里,有种不同寻常的温柔,“他当时就像我这样,穿着一身白衣,静静地站在梅树下。我生平第一次,领悟到什么叫自惭形秽。后来,我有了钱,可以自己买衣服的时候,就买了很多很多白色的衣裙。”她垂眸轻笑了声,“可笑的是,他从来没见过我穿那些衣裙的模样。” 她松开了梅枝,手指停在半空中。 延羲心里有些说不出的烦躁,伸手握住阿璃的手,“我们回去吧。” 阿璃仰头看着延羲,唇畔漾出浅浅笑意,“干嘛这么着急回去?你想不想知道,我第一次看见你,是在什么地方?” 延羲有些怔然。 阿璃拉着他的手,“我带你去。” 两人携手踏雪,来到一座石桥之上。石桥位于太液池的最上游,靠近引水入池的源头,所以桥下的流水并不宽,平日里往来的人也不多。石桥因桥拱的形状而得名,叫作双心桥。 阿璃在桥中站定,松开了延羲的手,微笑道:“就是这儿。” 延羲蹙起眉,似在努力思索回忆着。 “别想了,”阿璃转身撑着栏杆,眺望着远处太液池里的点点灯火,“你当时根本就没留意我。那时我正在擦洗这石栏杆,几个内官恰巧领着你和青遥经过。” 她伸手指了指一边的桥头,“青遥一直紧紧地依偎着你,等路过这座桥旁时,或许因为好奇,她放缓了脚步,朝这边望了一眼。我当时也恰好抬头,”阿璃轻笑了声,“一看,是个好漂亮的小姑娘!年纪似乎和我差不多大,却比我有福气多了。” 她转过身,抬头看着延羲,“我那样想,并不是因为她一身富贵精致的装扮,而是,”顿了顿,说:“因为你。”
延羲的嘴唇动了动,却听阿璃又说道:“你揽着青遥,那样关切地看着她,就好像你眼里只容得下她一人似的,所以,也根本没顾得上朝这边瞧上一眼。我猜到你是她哥哥,心里突然很是羡慕,想着,若是我也有个哥哥该多好!他也会那般地护着我,眼里、心里都只有我一个人……” 延羲低头看着阿璃,修长的手指轻拂去阿璃发梢的雪沫,“我想起来了,那时,我们刚到宛城……”他停住,沉默着。 延羲触着阿璃发丝的指尖有些微微发颤,缓缓移到了她的鬓角,轻轻把碎发拢到了耳后。 阿璃一动不动,含笑望着延羲,目光清澈,眼波流转,宛如江南烟水潋滟荡漾。 良久,久的仿佛桥下的流水凝固。 延羲叹息一声,伸臂将阿璃拥入怀中,低柔而缓慢地说:“阿璃,你不必再羡慕青遥。” 阿璃温顺地依在延羲怀中,似笑非笑地说:“你还真想做我表哥?” 延羲的声音黯哑,“不是。” “不是什么?” “不是……哥哥。” 阿璃没有说话。寒夜静谧中,她仿佛只能听见延羲咚咚的心跳声…… 时间,一点一点地消融着。 终于,阿璃听到自己的声音响起,带着冷冷的嘲讽,“你当年,也是这样哄得芙蓉对你一心一意的?” 延羲的身子一僵,“你在说什么?” 阿璃抬起头来,眼中一片清冷,“你明知道她对你一往情深,却甘心以她为饵,在今日夜宴之上引诱太子詹。若不是因为对你的一片痴心,有什么能让一个女子做到这个份上?” 延羲的眼神暗沉下来,“芙蓉今夜出现,我也很意外。这件事,我们之前确实商量过,可我并没有同意让她亲自去。” 阿璃冷笑了声,“她一副心思都系在你身上,又怎能不费心为你筹谋?只要有心,这些事,根本不用你亲自开口。” 延羲松开手,“你到底想说什么?” 阿璃却紧紧反问道:“我倒想问问你,你对我说那么多莫名其妙的话,是为什么?你在东郊密室救我时,是不是已经算好,以你的神力闯阵,根本不会有性命之虞?等骗到我对你死心塌地后,又打算利用我做什么?替你杀人?或者,让我像芙蓉那样,以色事人、帮你抓住敌手的弱点?” 延羲的瞳孔像是刺痛似的骤然一缩,嘴唇翕合着,半天才吐出两个字来,却是一声带着颤抖的“阿璃……” 阿璃恨恨地别过头,“我真是蠢,竟然以为可以试着去相信你。你这样的人,连亲生父亲死了都可以不闻不问,又怎可能对我手下留情?在你眼里,这世上恐怕只有两种人,可利用的、和不可利用的。” 延羲一手禁锢住阿璃的肩头,另一只手扣住她的头,强迫她看向自己,一字一句地说:“我不知道你哪里来的这些荒谬的念头,我没想过要利用你。” 阿璃嘲讽地一笑,“当真?那我问你,”她一瞬不瞬地盯着延羲,“你知不知道,送给我那支金丝白玉簪的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