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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月之夜,血海深仇 (一)

    汕州之南,大江北岸,如今已是燕军大营所在之处。数日前,慕容煜趁胜追击,将原本已退至江岸的东越余部再逼退一程、仓皇渡江,在南岸建扎水寨。东越国的督国大将军裴羽在渡江时,被流箭所伤,差点落舟溺毙,幸得护卫冒死相救,才捡回一条命。

    东越军如今兵微将寡,气势低落到了极点。对岸之上,却是旗幡隐隐、戈戟重重,大有随时杀过江来的势头。

    这天傍晚,北燕军营之中,兵士们正逐一燃起军帐内外的灯烛火把,准备迎接夜幕的降临。

    中军大帐之内,慕容煜刚与一众将领讨论完接下来的作战计划,正缓步走进歇息所用的后帐之中。

    内帐中已坐着位相貌威武的男子,正是燕国国君慕容炎。

    “适才寡人听你们在前帐议论下一步的战事,似乎你麾下将领们的士气都很高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指了指棋盘的对面,示意慕容煜坐下。

    慕容煜微笑着,轻拂衣袍,坐到慕容炎对案,“予诚他们从未打过水战,反倒比钟笃那边的水军将领还要迫不及待,个个摩拳擦掌的,恨不得明日就上船渡江。幸好小武和雷鸣不在,不然还不知要如何闹腾。”

    慕容炎拿起棋盘边上放着的酒壶、斟满一杯酒,推到慕容煜面前,笑道:“那寡人是不是可以提前跟你喝杯庆功酒?”

    慕容煜拱手说了声“谢王兄赐酒”,举杯一饮而尽,神色笃定地说:“东越大军已是溃不成形,无论是人数还是士气,都落于下风。如不出意外,半月之内,我大军便能围攻越州。”

    慕容炎口中啧啧两声,“三弟不愧是当世战神。半年前你向寡人请命时,寡人还有些疑虑,谁知你这一路南下,不但势如破竹,还竟然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占据了江北。”

    “王兄谬赞了。若非王兄当机立断,收降了钟笃,臣弟也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就攻下江北。”

    “招降钟笃,明明全是你的功劳,寡人无非只是许了他个侯爵。”慕容炎拿过弟弟的酒杯,再次斟满,“营帐里又无外人,你也就别跟寡人客气了。”顿了顿,蓦地笑道:“咱们也别‘寡人’、‘臣弟’的了,要不,你还管我叫大哥,我还叫你的小名,乌伦。”

    慕容煜笑饮了一杯,“称呼并不重要,王兄在臣弟心里,永远是世上最好的大哥。”

    “这几天跟你同榻而眠、同案而食,感觉像是回到了以前……父王和母后还在的日子。还记不记得,你四岁前,跟母后和我、一起住在承元殿的那些事?你那时,简直就是个无法无天的捣蛋鬼,宫女内侍全拿你没办法,每晚到了要哄你睡觉的时候,都一个个哭丧着脸来求我帮忙。”慕容炎仰头喝了杯酒,目光落在棋盘之上,有几分怅然的说:“要是父王和母后还活着,看到我们灭了魏国、大败月氏,如今又渡江伐越、胜券在握,不知会有多高兴!父王当年最大的心愿,就是有朝一日能在江南为母后建造一座花园,种满南朝特有的奇花异草。”

    慕容煜缓缓放下酒杯,说道:“母后酷爱花香。我还记得,小时候,承元殿的庭院里总是种满了各季花卉,一年之中香气不断。夏天的时候,父王和母后最喜欢在院里的凉亭中对弈。”

    “母后临去前,最放心不下的就是你。”慕容炎抬起眼,“我那时好歹也算成人了,大婚也结了,嫔妃也纳了好几个,没什么可让她cao心的了。而你,还不到十一岁……”他摸了摸髭须,口气里添了几分打趣的意味,“要是母后还在,肯定早催着你把亲事给办了,岂能容你拖到现在还没成亲?”

    慕容煜默默地垂下眼,唇畔却浮出一道温柔的弧度。如果母后还在,自己一定会满心喜悦地带着阿璃去见她,告诉她、自己心爱的女子有着和她一样的机敏聪慧……

    慕容炎观察着弟弟的神情,“怎么,又在想着你那位明珠姑娘?”

    自从上次慕容煜说出句“若能得此明珠,纵是世间万千琳琅,也不过是我眼中的残瓦碎砾”的话,慕容炎就一直戏称弟弟的心上人为“明珠姑娘”。

    慕容煜有些不好意思地看了兄长一眼,却没有否认,“我在想,母后会不会喜欢阿璃……”

    慕容炎抚掌呵呵笑道:“母后的心思,我向来最了解。你什么时候带她回来见见我?不是说,前段时间和她见过一面、订下了终身之约吗?”

    慕容煜为王兄斟了杯酒,“等攻下越州、灭了东越,再退掉和月氏的亲事,我就带她回蓟城。”

    慕容炎神色稍凛,“你还是一心想退掉和月氏公主的亲事?不肯考虑下双喜临门?大丈夫三妻四妾,实属平常。”

    慕容煜肃容道:“我已立下誓言,此生非阿璃不娶。”

    慕容炎的嘴唇开合了一下,似乎想说些什么,却又慢慢抿住,曲起的手指在棋盘上无节奏地敲着。

    半晌,他才说道:“也罢,就随你。不过,到时候朝中那帮老家伙因此絮絮叨叨,你可要帮着为兄应付他们。”顿了下,又笑道:“说实话,我现在倒是有点羡慕你。女人太多了,也是件麻烦事。”

    慕容炎的王后出身于燕国世家大族高氏,嫁入王室十多年,只生过一位公主。慕容炎唯一的男嗣,则是出身平民的荣妃所生。朝中跟高氏不睦的大臣,一心想通过立荣妃之子为太子,来削弱高家的势力。王子年满六岁之后,有关立储的争议更是不绝,慕容炎为此心烦不已。一个多月前,慕容煜派麾下的左将军吴予诚快马回京、禀告钟笃投诚一事时,慕容炎干脆以接受降表、顺便查看前线战事为由,悄悄跟着予诚同返燕军大营,一待就是将近半个月,迟迟没有离开的打算。

    “王兄还是不想回蓟城?”

    “嗯,打算再待几天。”慕容炎喝了口酒,眉头微皱,口气却是淡然,“王后也好,荣妃也罢,我谁也不想偏袒,但,又不得不做出个选择来……其实,我这次出宫,除了躲开这档子烦心事,也是想看看,我不在京城的时候,这帮人能生出什么事端来。三弟,你记住,宫廷朝堂中的争斗,谁最先沉不住气,谁就先输。”

    慕容煜沉吟了一下,问道:“此次出宫的事,除了王后和那几个朝中重臣,还有谁知道?”

    “荣妃和淑妃也知道。”慕容炎髭边浮一道笑,“她俩,我是没法瞒得过,几天见不到我就得哭哭啼啼的。”看了眼弟弟的神情,又说:“你就别担心了,知道我行踪的人不多。再说,我每日和你吃住在一起,难不成还有人敢到你的营帐闹事?”

    慕容煜闻言一笑,正欲开口,帐外突然传来一阵喧哗吵闹之声。

    “启禀大将军,”一名亲兵匆忙入到帐内,“有人从西北方偷袭我军大营!”

    慕容煜站起身来,“什么人?多少人?用何种方法偷袭?说仔细点!”

    “是!”亲兵清了清喉咙、整理了下思绪,迅速说道:“对方身在营外,以燃火的箭矢袭营。大约有十几个人,皆身着黑衣,属下不敢确定是不是东越军营派来的人。属下来报时,前锋营的弓弩手已赶到、试以弩箭逼退敌人。只不过……对方的箭矢上附有黑色的膏脂,像是引火用的火油,但是兵士们用水灭火时,发现此火是水浇不灭,而且似乎越是浇水,火烧得越旺!”

    慕容煜蹙起眉,转头跟慕容炎交换了一个眼神,“水浇火愈炽,难道是西域的石漆?”

    石漆产于西域,所燃之火、用水不能扑灭。因其采集困难、保存运输俱不容易,所以价值连城,一小罐在中原可卖到上百金的价格,因此并不常见。连慕容煜也只是听过其名,却从未见过。

    慕容炎也听过石漆的威力,于是起身说道:“你快去看看吧。”

    慕容煜沉吟片刻,摇了摇头,对亲兵吩咐道:“石漆价高难得,对方就算是真有此物,也不可能取之不竭。你再去看看情况,回来禀报。”

    亲兵领命出帐。慕容煜转身对兄长说:“对方人数不多,又以火攻,臣弟觉得似乎有调虎离山之嫌。”

    慕容炎走到弟弟身旁、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以前啊,我还老是担心着你行事太过光明磊落、被人算计,这段时间躲在中军帐里,听着你调兵遣将、运筹帷幄,才知道我是白担心了。”

    慕容煜垂眸笑了笑,“行军打仗用的伎俩而已,算不得什么。”

    过了会儿,刚才出去的亲兵又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

    “启禀大将军,对方裹了火油的箭矢越来越多,大营的整个西北角全烧起来了!”

    慕容煜问道:“前锋营的弓弩手尚未逼退区区十几人?”

    “回大将军,来者不像是普通的士兵,身手十分灵活,前锋营的弩箭也伤不到他们。”

    慕容煜皱起眉头,思索片刻,吩咐道:“备马,取我的弓来。再增派二十名亲兵守护大帐,务必将此地围得水泄不通,不让任何人擅自入内!”

    亲兵得令下去后,慕容煜对慕容炎拱手一礼,“王兄,臣弟去看看便回。大帐外有三十多名护卫,必能护得王兄周全。”

    守护主将大帐的护卫全是武功高强的心腹亲兵。历朝历代的军规之中,都有一条“主将死,亲卫无故而存者皆斩”的铁律,所以遇到凶险时,这些护卫皆会以命相搏、来确保主将的安全。

    慕容炎呵呵一声,挥了挥手,“你赶紧去吧,让他们领教一下我大燕第一神箭手的厉害!”

    慕容煜挑帘出了大帐。只见大营的西北角,此时火光冲天、浓烟滚滚,各种嘈杂喧哗声不绝。他吩咐两名亲信入内帐、贴身保护慕容炎,自己翻身上马,向西北方疾驰而去。

    石漆燃烧出来的滚滚黑烟,借着夜风、向东南弥漫开来。

    无月之夜,烟雾厚重,一个巨大的黑影、伸展着双翼,悄无声息地翔至燕军大营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