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月之夜,血海深仇 (二)
阿璃黑袍罩身,脸上戴着新制的银面具,俯在墨翎背上,及腰的长发在风中桀骜地飞舞着。她转头瞄了眼西北方的火光,心中不禁暗暗叹服风延羲的手段,不但对燕王的行踪了如指掌,连石漆这种难得之物也囤积了不少…… 她低下头,目光搜寻着大营之内的中军帐。燕军扎营在此的兵士不下百万,密密匝匝的军帐比肩接踵。西北面的火光和喧杂声,把整座军营的注意力都吸引了过去,在黑烟的掩护下,墨翎迅速地向营地正中的那顶大帐滑翔而去。 阿璃看准中军帐的位置,翩然跃下雕背,直落数丈,稳稳地立在支撑大帐的梁柱之上。她从腰间抽出一柄寒光四溢的匕首,轻轻划破篷顶,俯身向帐内窥探。 中军帐分前后两帐,前面为议事所用的正厅,后帐则是主帅休息的内室。 阿璃落下的地方,恰好是前帐的正上方。她凝神向内张望,只见得有四、五名侍卫,并无他人,于是蹑手蹑脚地顺着大梁、挪向后帐。 帐外站着密密一圈的护卫,将整座大帐围得水泄不通。可谁又能料到,刺客会从天而降? 阿璃扫了眼四周,担心之余,又有些释然。既然守卫如此森严,帐中必有要人。 她小心翼翼地在帐顶割出一道缝隙,再次缓缓俯下身。 帐内共有三个人,其中站着的两人作侍卫装扮,剩下一人身着紫色锦袍,坐在棋案前,手执黑白两子、自己与自己对着弈。 阿璃原本推测慕容炎和慕容煜会同时在这大帐之中,可眼下看来,似乎只有一人,却不知是其中的哪一个? 风延羲曾描述过燕国国君的容貌,说他三十五岁、身材魁梧、留有髭须。但从阿璃现在的角度望下去,只能看到此人坐着的背影。 阿璃回头朝西北面看了眼,火势似乎小了下去,毕竟,燕军人多势众,单凭数量有限的石漆火,是无法掩护自己和墨翎的行踪太久…… 她深吸了口气,镇定心绪,将匕首横咬在嘴里,反手从背上取过了银弩弓。 为今之计,只能靠对方自己来确认身份了…… 她拉上弦,从割开的帐顶缝隙处对准了紫衣人的后背。 八岁那年,她误闯东郊密室,被女娲神石的灵力所伤,性命垂危。扶风侯风伯钦救了她的性命,而她,心甘情愿地种下主仆蛊,成为扶风侯杀人的利器。最初的几年,扶风侯曾让一个叫鬼伯的人传授阿璃杀人的技巧。鬼伯是一个瞎子,可杀起人来却毫不含糊。他教会阿璃如何隐藏自己,如何在暗中偷袭,如何迅速地结果敌手的性命。他曾一遍又一遍地告诫过阿璃:“杀手最忌讳的就是临阵犹豫,一瞬的迟疑就可能要了你的命!” 阿璃闭上眼,吸气凝神,睁开眼时,已再无犹豫。手指一扣,弩箭疾发而出。 “大人!”帐内的两名侍卫大叫道。慕容炎后背中箭,身体前扑,推倒了面前的棋盘,黑白棋子散落一地。 帐内外的亲兵护卫闻声即动,阿璃只有一瞬的时间来思考和决定。 她将弩弓重新负于背上,手中白刃一翻,割破蓬顶,飞身跃入了帐中。 帐内的侍卫一面惊讶地望着从天而降的黑袍杀手,一面挥刀护在慕容炎身前。阿璃借助下落之势,纵身掠过侍卫,扑到慕容炎身边,手中匕首直抵他的咽喉,厉声喝道:“谁敢过来!” 此时帐中已涌入十几名护卫,帐外号角声呜呜响起,发出有人侵入大营的信号。 护卫之中,大多数人并不知道慕容炎的真实身份,只以为他是从蓟城来的朝中重臣。而知道他身份的少数几人,此刻经不住冷汗直下。 慕容炎背上中了一箭,但阿璃出手时盘算着暂留他的性命、用以要挟,所以伤口并不在要害。他在阿璃的拉拽下,站起了身,目光凌厉地看着拿匕首抵着自己咽喉的刺客,“你是何人?” 阿璃扫了眼慕容炎的面孔,略松了口气。凭此人的相貌、气度来推测,八’九不离十就是燕国的国君。可刚才侍卫又为何称呼他为“大人”? 她的手向前送了送,用变了声的暗哑嗓音问道:“你是不是慕容炎?” 慕容炎目露嘲讽之色,哈哈大笑了几声,“你来此行刺,竟不知所刺何人?” 阿璃一手扭住慕容炎的胳膊,一手将匕首紧紧贴在他的脖子上,哼笑了声,对围得密密实实的护卫大声说:“全都出去!” 护卫们不敢轻举妄动,只得一点点后退着出了大帐。 阿璃押着慕容炎,随着退出的护卫,也慢慢移到了帐外。 帐外的空地之上,几名将领模样的人,各自带着人马围了上来。一时间,处处刀戟林立,密不透风。 予诚等人认出了慕容炎,心头暗暗叫苦,可又不敢声张开来,只得暗中调动麾下的弓弩手、做好准备。 一阵急速的马蹄声由远及近地传来,军士们自主地向两边分开,让出一条道来。 昏黄摇曳的烟火中,一人一骑,疾驰至阿璃的面前。 予诚喊道:“大将军,此贼人劫持了……”喊了一半,又担心慕容炎的身份被刺客听了去,只得住口。 阿璃抬眼望去。似曾相识的黑马,似曾相识的身影……她的心,猛地一紧,骤然垂下了眼,不敢再看。 不可能!不可能!乌伦明明去了蓼城,怎么可能出现在这里? “你是何人?深夜闯营劫人所图何事?” 阿璃只觉得耳中回响着轰轰之声,好似什么也没听清,又好似每个字都骇人的清晰分明。 这个声音如此熟悉,却又如此陌生。明明听起来很像乌伦,可是又不带一丝一毫他语气里惯有的柔情、热忱、期盼、傻傻的紧张…… 阿璃强迫自己缓缓抬起了头,心底祈求着无望的侥幸,可目光交汇的那一刹那,她犹遭雷击,浑身冰凉,涌荡心间的只剩下万念俱灰的绝望! 慕容煜翻身下马,朝阿璃走去。 阿璃下意识地退了退,“不要过来!” 慕容煜停下脚步,面色镇定地说:“我是燕国大将军慕容煜,你所擒之人,只是我手下的一名副将。你深夜闯营,难道只为取区区一名副将的性命?你放开他,我愿凭你处置。” 阿璃的喉间哽咽的发痛,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能让慕容煜以命换命的人,必定是燕国国君无疑。自己苦心算计,不惜以身犯险地走到明处来,为的就是确认所伤之人的身份。这一瞬,确定了所伤之人就是自己想杀之人,可谓大功告成,可她心中哪里有半分的欣悦和释然? 夜空中,一声啸音传来,墨翎盘旋而至,催促着阿璃离开。 阿璃拼命咬着嘴唇,深吸了口气,强抑住了情绪。不能因为自己,而枉送了墨翎的性命…… “让你的人后退五步,等我安全离开后,自会放了他。”她的声音不自然地颤抖着。
慕容煜抬手做了个手势,围着的护卫士兵皆朝后退了五步。 阿璃出声召唤,墨翎扑扇着翅膀,缓缓落下。 人群中一阵sao动,有人忍不住喊出声来:“魍离!是魍离!” 阿璃拽着慕容炎,移到墨翎身旁。 最初,她的计划,是直接劫持慕容炎,与他同乘黑雕,确保自己和墨翎能全身而退。 可眼下,站在自己面前的人是乌伦,是阿璃在任何情况下也不愿去伤害的人。即使隔着好几步的距离,她也能清楚地感觉到,那强装出镇定的表面下、是心急如焚的担忧和愤怒。 阿璃缓缓松开手,反手取过银弩弓、指向慕容炎,话却是对着慕容煜而说:“我的弩弓可在十丈外取他性命,你若敢放箭伤我们,我就……伤他。” 说完,她翻身上到墨翎背上,目光一直警惕地盯着慕容炎,手中的弩弓丝毫不偏地指向他的头部。 墨翎大力扑打着翅膀,徐徐起身,载着阿璃腾空而起。 无月之夜,暗若漆墨,浓重的黑色无情地将周遭一切包裹,再一点点蔓入百骸、彻入骨髓,让人再无祈望未来的勇气。 终于升到箭矢所不能及的高度,阿璃哆嗦着地放下弩弓,依旧不敢相信刚才所发生的一切。 慕容煜并不知道,阿璃的弩箭上,涂着风延羲找人炼制的剧毒,一旦触血,便再无法可解。 阿璃很清楚,若是自己带走了慕容炎,他或许连同弟弟诀别的机会都没有…… 她伏在墨翎背上,诚心诚意地希望着,延羲配的毒药不是真的无解,希望着慕容炎不会真的死,希望着,在这燕军大营里,有医术高明的大夫…… 她这失神的片刻,丝毫没有意识到身下人群中的异动。 慕容煜让人上前扶住了慕容炎,自己却一言不发地翻身跃到追云背上,伸手取过了长弓。 阿璃并不知道,这个曾让她默默唱起猗嗟歌的男子,不仅仅只是睥昵群雄的当世战神,也是燕国的第一神箭手。他的弓,名唤落日,张力远胜普通长弓数倍,自然也能射及寻常羽箭不能及的地方。 墨翎尚未飞出燕军大营的范围,它凭着锐利的目光,觉察到了地面上疾速而来的追云马。 只是,它还来不及警告阿璃,身下便传来“嗖”的一声。 一只羽箭,力载千钧地破空而来。 阿璃闻声也回过神来,一刹那间,头脑中像有千万个念头飞逝而过,却一个也抓不住…… 墨翎一声长啸,猛地斜过身体、扬起巨大的黑翼,护住了坐在背上的阿璃。 “噗”的一声,箭矢没入墨翎的腹部。 黑雕凄厉地悲鸣了一声,身体陡然下落。 阿璃惊恐地抱住墨翎的后颈,失声大叫道:“墨翎!” 墨翎忍住痛,奋力扑打翅膀、平衡住了身体。 适才的猝然一落,跌下足有十丈,与地面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许多,近到连营中军帐的帐顶也似乎触手可及。 慕容煜勒住缰绳,神情决然,发出号令:“放箭!” 数百只箭矢离弦而出,疾风骤雨般地射向半空中的阿璃和墨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