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桂影秋光夜未央(三)

    阿璃咬了下嘴唇,平静下来,继续说道:“如今的形势,你难道就一点也不担心?你跟陈王的关系紧密,meimei又是东越王后,一旦陈越败给北燕,你不死也得沦为阶下囚。就算得到女娲石,又有什么用?”

    延羲的语气中透着戏谑,“我是不是可以理解为:你在关心我?”

    阿璃没有说话。

    延羲坐起身来,盯着阿璃,“这场仗,你想谁输?”

    “自然是想燕国输。”阿璃的回答很干脆。

    “有意思……”延羲研究着阿璃的表情,“你明明是暗夷人,而且……我若是你,只会盼着燕国灭了陈国,也算为父母报了仇。”

    阿璃的神情滞了一瞬,继而恢复如常,“我到底是在陈国长大,就算有恨意,也不愿见无辜百姓受外族奴役。”

    延羲蓦地笑出了声,笑声肆意。

    阿璃怒目而视,“有这么好笑吗?”

    延羲慢慢敛了笑意,“你当真想燕国输?”

    阿璃不假思索,“当然。”

    延羲指了指对案,“坐下陪我喝杯茶。我或许有办法让你如愿以偿。”

    阿璃坐到延羲对面,低头看了看案上的茶杯,杯沿上有一圈淡红的唇印,“这杯茶是刚才那位姑娘的?”

    延羲不置可否,另取了只茶杯来,“用这个。”

    阿璃迟疑了下,问道:“这是什么地方?”

    延羲为阿璃斟上茶,慢条斯理地说:“这里是芙蓉楼的后院。”

    “芙蓉楼?”名字听上去有点像……阿璃清了清喉咙,“你在这里做什么?”

    “还能做什么?自然是……”延羲似笑非笑地看着阿璃,“谈生意。”

    阿璃喝了口茶,“你是陈国江陵侯,东越国的国舅,到这种地方谈什么生意?”

    “我不过是个有名无权的侯爷,说到底,只是个生意人。只要有利可图,有什么生意是不能做的?”延羲挑眉看着阿璃,“你谋生的手段,也不见得比她们的更高雅。”

    出乎延羲的预料,阿璃只是淡淡地说:“你说得不错。我除了会杀人,也确实没有什么本事。””她的目光停在延羲身后的屏风上,似乎有些出神,“以前,因为帮你父亲做事,所以从不用为钱发愁,慢慢地,也就淡忘了利益对人心的影响。这两天,才又发觉,原来大多数人做事,都只是考虑着一个‘利’字。朝廷里的官员也好,王宫里的侍从也好,甚至是战场上的兵士,如果领不到俸禄军饷,恐怕也不会顾及什么三纲五常、国家大义。如果现在燕国贴出张告示,给每个投诚者一大笔钱,说不定,全东越的人都得跑过去。”

    延羲盯着阿璃,半晌,嘴角勾笑地问道:“你最近缺钱?”

    阿璃也笑了笑,看着延羲,“是。我巴不得自己能富甲天下,钱多到可以左右所有人的选择。”

    延羲的目光变得深邃而探究。

    阿璃深吸了口气,敛去笑意,“刚才,你说有办法让燕国输掉这场仗?”

    “或许有。”

    “什么办法?”

    延羲的眼神锐利、一瞬不瞬,“在我告诉你之前,你必须先告诉我,你希望北燕输的真正原因。不要拿什么关心黎民百姓的假话来敷衍我。”

    阿璃垂眸思忖着。

    昨夜从仲奕的寝殿里出来,那种既难过又有些愤怒的情绪,依旧清晰地刻在心间。虽然明白,仲奕所说所做的,只是一心为自己着想,可却无法欣然地接受这样的好意。既然小时候都可以共患难,彼此慰藉依靠,为何现在不可以?

    可话说回来,如今仲奕大敌当前,内政上也四面楚歌,自己又能帮上什么忙?单枪匹马挑战燕国的百万大军?安稳朝内外的民心?她都做不到。也许,也许她可以去刺杀慕容煜……但以她的经验来看,单凭一己之力、想要在大军之中取当世战神的性命,即使用上毒药暗器,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同归于尽。

    风延羲是个精于算计的人,或许,能想出条好计策……

    “好,我告诉你!”她扬起睫毛,迎上延羲的目光,缓缓地、一字一句地说:“我之所以希望北燕输,是因为我最关心、最在意的人,是东越人。”

    延羲脸上波澜不惊,眼底却闪过一丝警惕和疑惑,“你想骗我?”

    “我没骗你。”

    “你那个好人家的情郎是东越人?”

    阿璃紧抿着嘴唇,缓缓地坐直身子,一手指着胸口,一手指天,“我暗夷族石海璃珠,对天起誓,所言之事,绝无半分虚假。这世上,我最关心最在意之人,是一个东越国的男人。东越的成败,对他而言十分重要,所以,我希望燕国输掉这场仗,退回北方。”

    延羲静静地看着、听着,手指轻抚着茶杯的杯沿,久久不语。过了很长一段时间,才缓缓开口,“三年前,你是不是潜入卫军大营,刺杀了卫国大将军秦世景?”

    “是。”

    “可有难度?”

    “入营不难,找人、杀人费了些工夫,最难的是出营。”即使现在回想起那夜的情景,仍能让她心惊胆跳,“军营之中,本就戒备森严,刺杀的对象又是武功高强之人,要想得手后悄无声息地溜走,几乎不可能。那一晚,我差点就死在卫军大营了。”

    “后来怎么逃出来的?”

    “一是亏得我身上的这副刚玉甲,让我身中数箭还死不了。二是因为扶风侯事先安排下人手接应,若是凭我一人之力,绝无可能得手。”

    说到这,她似有所悟,抬眼问道:“你想让我去刺杀慕容煜?”

    “你肯吗?”延羲的目光灼灼。

    阿璃不觉有些失望。想不到,延羲的想法竟也是刺杀慕容煜。难道,这真是唯一的选择?

    想了想,她说:“如果你手下有身手不错的人,能帮我引开守卫的注意、并且事后在外围接应我,也许,可以一试。”

    延羲唇角弯起,眼中浮现出嘲讽的神色、一闪即逝,“你若真见到他,或许……杀不了他。”

    阿璃有些不解,“为什么?”

    延羲避而不答,只是慢慢说道:“其实,就算你杀了慕容煜,也未必能让燕国退兵,说不定,反而会激得士气更盛。”

    “那你的想法究竟是什么?”

    延羲俊美的脸上,透着那种熟悉的冷冷阴戾,“我得到消息,燕国国君慕容炎此刻身在汕州。慕容炎膝下只有一子二女,儿子年方六岁,因是庶出,所以尚未立为太子。除了慕容煜这一个同母弟以外,慕容炎还有三个异母弟弟,皆掌一方军事。若是慕容炎暴毙南国,蓟城必然大乱。那时,不管慕容煜有多大本事,也不得不搬师回京,辅佐新王登基。”

    阿璃看着延羲,“你的意思是,刺杀燕国国君?”

    “嗯。”延羲把茶杯举到唇边,目光却停在阿璃身上,“他身边的守卫森严,普通人想要靠近,难于登天。可对拥有神兽坐骑的魍离而言,却并非不可能。再者,慕容炎虽不是什么手无缚鸡之力之人,但毕竟养尊处优,杀他,应该比杀慕容煜容易的多。”

    阿璃双肘撑在茶案上,双手合于脸颊上,眼光落在虚无之处,沉默着。

    十年来,她每一次杀人,都是听从扶风侯的指令,所以从未费心思考过每次杀人背后的原因。就如她曾经对延均世子所说,杀手也是人,也会有自己的想法,前因后果了解地太清楚的话,难免不会去探究是非曲直。可心里头一旦开始分辨是非对错,就不能确保下手时的决绝。对一个杀手来说,一刻的犹豫不决就意味着失手、甚至丢掉性命。

    眼下,正是因为太清楚前因后果,她不得不问自己,刺杀慕容炎,是对还是错?

    乌伦,会不会因为自己杀了他们的国君而气恼?

    阿璃缓缓阖上眼,脑海中浮现出泊船灯火处、水影涟漪上,一道孤独疲惫的身影……

    睁开眼时,她的神情已然决绝,“好,我去汕州。”

    延羲的嘴角慢慢地抿出道笑来。阿璃并不知道,两日来,延羲一直苦心积虑地思索着拖延战事的方法。江北的失守,对他的大业之计,是个极大的不利。东越不能在这个时候亡,陈国也不能在这个时候放弃和东越的结盟……

    主意一旦定下,就再无反顾。阿璃的眼神奕奕,接着说道:“我杀了慕容炎,让燕国退兵,对你也有好处,你这次必须出手帮我。再说,万一我死在燕军大营,就没人帮你去盗女娲石了。”

    延羲从怀里掏出一个琥珀色的小瓶,放在案上,“这里面装的是我的心头血。”

    阿璃拿起来看了看,“这就是蘅芜说你要给我的东西?才这么点儿?”她收起瓶子,一连串地追问着:“你到底帮不帮?我需要人手,一把锋利的匕首,还需要配一种无药可解的毒……”

    延羲一语不发地看着阿璃,心头突然涌出一种很久未曾体会过的情愫。

    当阿璃知道真相时,会有怎样的反应?伤心,还是愤怒?抑或是,像自己一样,已经不懂得如何伤心、如何愤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