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语可知心 (二)
阿璃直起身,“什么?东越的大将军裴羽不是率领精锐之师到了祁州吗?” “我那表兄并无实际作战的经验,在去祁州途中了慕容煜的计,兵力被分散,只有三万人按时抵达祁州,加上守城的五万将士,根本无法抵御燕国三十万大军的攻城。” 阿璃不禁皱起眉头。让一个没有实战经验的将领,对付八年来战无不胜的慕容煜,胜算的把握似乎微乎其微。 仲奕又道:“不过陈国送嫁的队伍三日后就抵达越州。等婚事一完,陈王便会发兵宛城,直接向东而行,阻截慕容煜的大军。” 阿璃咬了下唇,思忖说道:“仲奕,即使有陈国的相助,东越国也必须有自己的将领,否则,将来的战事只能被陈国主导。” 仲奕点了点头,颇有些无奈地笑道:“我其实也曾考虑过,安排几个有抱负的年轻人,跟随陈国大将学习行军布阵之术。只是,母后一心只想培植裴氏的子弟,所以不肯应允。” 阿璃迟疑问道:“你难道打算一直让你母后掌控朝政?她的决策,不一定比你的好。” 仲奕双手交叠于脑后,缓缓躺到草上,仰望着天空中因夕阳而镀上金边、又随着海风而聚散变幻着的白云。 半晌,他似自言自语地说:“如果可以选择,我宁愿做个渔夫,即便只是清贫度日。若是如此,”他转头看了眼阿璃,微笑问道:“阿离,你可愿意陪着我坐饮千杯不醉,卧看云聚云散?” 阿璃抬起头,望着满天云彩,“那当然。”她忽又意识到什么,侧转过身子,问仲奕:“可你就要成亲了。你要是真做了渔夫,青遥公主该怎么办?” 仲奕的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天,“我跟她的婚姻,只是为了两国结盟。我若真做了渔夫,她自然也可重获自由,去做她想做的事。” 阿璃垂着眼,手指漫无目的地拨弄着地上的野草,“哪儿有这么简单……再说,说不定等你见到她时,就会很喜欢她。” 仲奕闭上眼,断然地说:“不会。” “她长得很美,是那种可以让人忘了呼吸的美。” “阿离,且不说她嫁给我是想帮风延羲篡权,单凭她是女人这一点,我便避之不及。” “你的病,还是老样子吗?” “嗯。” 阿璃犹豫了半天,期期艾艾地问:“那,你喜欢男人吗?” 仲奕缓缓睁开眼,单手撑着头,唇畔噙笑地看着阿璃,“怎么,你怕我喜欢你?” 阿璃结结巴巴地说:“怕……什么怕!” 仲奕朗声而笑,眉宇间的愁色一扫而空。等笑够了,才整肃神色,慢慢道:“我知道,朝野内外都传言说我有龙阳之癖,有些大臣还为我四处搜寻男色。其实,我只是厌恶女人罢了。你知道,我在陈国当质子时,也没有接触过什么女人,所以从未觉得女人有可爱之处,相反,因为母后的缘故,反到觉得她们心肠恶毒。每次我想起母后,就会觉得莫名的恐惧,渐渐的,就开始排斥所有的女子,再后来,她们一靠近,我便会胸闷窒痛。” 阿璃手中的动作缓了下来,沉默不语。 那晚和风延羲坠落悬崖之际,她暗暗下定了决心,若能再见到仲奕,一定要把自己隐藏了十二年的秘密告诉他。人生无常,她不能怀着对朋友的愧疚死去。 可眼下听仲奕这般讲,她不禁又迟疑住了。 一旦仲奕知道自己是女儿身,是不是也会像躲瘟疫一样地躲着自己,再不能像从前那样相处了? 仲奕坐起身来,伸手在阿璃头上敲了下,“你在想什么?”顿了顿,带着些许玩味地神情看着阿璃,说:“你今年也十八岁了吧?可有了喜欢的人?听你的口气,似乎是喜欢长得美的姑娘。” “哪有……”阿璃清了下喉咙,庆幸自己戴着面具,遮住了发烫的脸颊,“其实……” 她支支吾吾地犹豫着。可这种事,如果不是仲奕,她想不出还能问谁。 “仲奕,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喜欢上一个好人家的……姑娘,你觉得,她会不会介意我做过杀手?会愿意跟我长长久久地在一起吗?” 仲奕忍住笑意,想了想,说:“这种事,我恐怕比你了解得更少。但我想,如果是真心喜欢,就不会在乎你曾做过什么。你的忧愁、痛苦,甚至愧疚,她都会同你一起分担。” “那……万一他的真心只是一时的,将来后悔了怎么办?” 仲奕一腿曲着,手搭在膝上,眺望着大海深处,“将来的事,等将来再说了。说不定,到时候,是你想离开她。” 阿璃摇了摇头,继而沉默思索着仲奕的话。 夕阳的余辉中,墨翎展着一双巨大的黑翅,飞向岸边,口中发出愉快的啊啊声。 “啪”的一声,一条数尺长的大鱼被扔到仲奕和阿璃的身旁。鱼身上还有几个雕爪留下的窟窿、渗着血迹。 阿璃站起来,捻着鱼尾,提着鱼走到墨翎面前晃了晃,“这条血rou模糊的鱼还是你自己吃吧!我现在可是只吃御膳。” 墨翎的一双鹰眼却只望着仲奕。 仲奕也起身走到墨翎身边,伸手顺了顺它颈上的羽毛。墨翎温顺地用头在仲奕的肩膀上蹭着。 阿璃嚷道:“每次我摸它,它就摆出一幅忍辱负重的模样!对你却总是奴颜婢膝、百般讨好!” 仲奕得意地笑道:“它小时候,你负责教它学会飞翔,我则负责提供食物。那时,我可是把膳食里最好的rou全留给了它,它能不感恩吗?” “你还好意思说!要不是你把它喂得那么肥,我就不会教得那么辛苦!”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讲着小时候的趣事。一时间,笑语盈盈,直到夕阳隐入海平线下。 仲奕将寝宫迁至温泉宫,对外说是为了空出紫清殿来布置婚房,实则是为了方便阿璃和墨翎。由于载人的御船只有一只,旁人出入温泉宫并不容易,但墨翎却能轻易从海上往来。加之岛上的侍从人数不多,夜晚的时候,阿璃基本上可以在仲奕的寝殿来去自由。 这天晚上,阿璃手里拿着两幅卷轴,从窗户跃进内室。 仲奕早已摒退左右,坐于几案旁,品着一壶清茶。案上除了配茶用的点心,还放有一个托盘,摆着小碟的各式菜肴。 阿璃放下卷轴,坐在菜前,拿起筷子尝了几口菜,啧啧赞道:“你宫中御厨的手艺似乎长进了!” 仲奕抿了口茶,“这是为了准备婚宴,特地从江南民间召入宫的厨师所制。我想着你嫌平日里御厨做的口味太清淡,所以今天特意让新来的厨子试试。”
阿璃用筷子指了指一旁的卷轴,“打开看看。我送你的贺礼!” 仲奕狐疑地取过卷轴,逐一展开。 第一幅卷轴上是一套详细的弩弓制造图,第二幅上面,则画着东越王宫中的主要宫殿,中间密密麻麻标注着文字。 “这第一幅,是我依着我的银弩弓所绘制的制造图。”阿璃放下筷子,指着卷轴说:“东越军队目前用的弓弩只能连发三箭,而我的银弩弓是当年卫国的名家龙少白所制,可以十箭连发。你若依照此图造出十箭连发的弓弩,可令越军的作战力提升不少。这第二幅上,是我用伏羲六十四卦设计出的王宫守卫阵图。伏羲六十四卦的精要只传风氏嫡子,但我跟随扶风侯多年,又常出入伏羲阵法,所以略通皮毛。按照图中的标注来部署人力和机关,对付一般的刺客应该绰绰有余。高手的话,就交给我来对付。” 仲奕自小博览群书,对奇门遁甲、工艺器械皆有所研究,此刻捧着卷轴细看一番,不觉拍案称绝。 “阿离,”仲奕放下卷轴,“督造弓弩和部署禁卫的事,何不由你亲自来负责?朝中大事虽是母后说了算,但封你个一官半职我还可以办到。” 阿璃差点没把嘴里的菜喷出来,晃着筷子说:“我可当不来官差!再说,我是个杀手,如果让人看破身份,岂不丟尽东越朝廷的脸?” 仲奕的眼光扫过阿璃的银面具,“你不是说,世上既知道你身份,又见过你真容的,只有扶风侯和风延均吗?此二人来东越的机会不大。世人只知魍离的银面具,一旦你摘下面具,旁人又怎能知晓你的身份?再者,你既已决定离开扶风侯,难道还想戴一辈子的面具?” 阿璃清了清喉咙,说道:“不是我不愿意摘面具,只是……见过我的人,都说我长得像女人……”她的声音低如蚊吟,“你不是讨厌女人吗?所以……那个……” 仲奕笑道:“什么这个那个的?你这样期期艾艾的倒是像个女人!” 阿璃正欲开口辩驳,外室中突然有人呼了声:“君上。” 仲奕朝阿璃做了个嘘声的手势,蹙眉说道:“寡人不是让你们在殿外伺候吗?” “君上恕罪!只因太后圣驾正往温泉宫行来,奴婢只能斗胆惊扰君上。” 仲奕吩咐侍从退下,收起卷轴,对阿璃无奈地一笑:“今夜不能久留你了。” 二人入住温泉宫这十几日,常常秉烛夜谈至深夜,有时聊得累了,干脆合衣同榻而眠。阿璃自小与仲奕耳鬓厮磨,此际又扮作男子,并未觉得有何不妥。仲奕也觉得本该如此,一切自然无比。 阿璃推开窗户,却听到不远处传来的脚步声,似有不少人朝寝殿方向走来。 “糟了,你母后已经到了。”她转头看着仲奕,“听声响,她身边带着身手不错的侍卫。我若现在出去,难保不被发现。” 仲奕伸手关上窗户,拉了下阿璃的手,“跟我来。” 内室中的睡榻宽大,上罩鲛绡帐,帐外靠墙的一侧有一扇鎏金香木屏风。 “母后应该不会进到内室来。不过,以防万一,你先躲到屏风后面。”仲奕指着屏风说道。 阿璃点了点头,身手敏捷地闪入屏风背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