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语可知心 (一)
东越王宫,紫清殿内,玉石为砖,香木为梁。 夜灯朦胧,香炉袅袅生烟。一阵风过,黄金宝石镶制而成的壁带,发出玲珑的声响。 仲奕从噩梦中猛然惊醒,微微喘着气,待稍回过神来,才意识到罗帐之中,还有另一个人。 宽大的黑袍,银色的面具,清澈的目光…… “阿离!”仲奕有些不敢确信地伸出手,摸着魍离的一截袖子,“果真是你!”语毕,警惕地朝殿门方向望了望。 “外面的人都被我点了xue道。”魍离坐在榻沿上,俯身从仲奕枕边取过一条素绡汗巾,递上前去,“你又做噩梦了?” 仲奕坐起身来,接过汗巾,似有些出神,“嗯,梦见父王了。”他轻轻拂去额头的汗珠,自嘲般的笑道:“这一次,他有开口说话,问我既然夺了他的王位,为何又不能好好守住?” “因为燕国南下的事?”魍离的语气中透着担忧。 仲奕又“嗯”了声,随即说道:“你无需为此事烦恼。对了,我们不是约在明年三月相见吗?怎地还不到九月,你就来了东越?” 魍离扬着头,“怎么,不欢迎?” 仲奕无奈地笑着摇头,“岂敢。” 魍离却不依不饶,“你以为我想跑到王宫里来见你?这东越王宫,比陈国的王宫还大,进到宫里很容易,可要找出你的寝殿却着实让我费了一番工夫。” “夏天时,我住在这紫清殿,等到天气转凉,就会搬到东面的景宁殿。春天起风时,我……” 魍离伸手比划了一下,“行了,干脆你给我画张地图,再标上春夏秋冬!” 仲奕垂眸而笑。 魍离收起玩笑神色,“仲奕,这次我来,是有很要紧的事告诉你。”她一字一句地说:“第一,我的主人要我刺杀你,原因是你要娶风青遥。第二,即使他不相阻,我也不能让你娶风青遥。” 魍离看着仲奕,继续说道:“以前,我一直不肯告诉你,当年救下我、让我心甘情愿为之效命的人是谁,是因为我曾对他做过承诺。可现在,这一切都不重要了。”跟仲奕的性命相比,诺言也好、蛊毒也罢,都不再重要。她微微吸了口气,说:“那个人,是陈国的扶风侯。” 魍离把扶风侯为什么要阻止青遥出嫁的前因后果讲了一遍,又说道:“但如果你娶了风青遥,风延羲就会找机会对你下手,然后通过他meimei来掌控东越朝政,甚至改朝换代!” 仲奕一言不发地听着,脸上看不出丝毫的表情变化,待魍离讲完,他抬起眼帘,问道:“你背叛扶风侯的代价是什么?” 魍离半张着嘴,恨不得捶上仲奕一拳,“我刚才讲那么多,你关心的居然是这个?” 仲奕云淡风轻地一笑,“不错,我关心的只有这个。阿离,这世上想取我性命、夺我王位的大有人在,就算没有风氏一族,也会有其他人,只要我还是东越国君一日,这种危险就会一直存在。” “那怎么办?”面具下,魍离的眉毛蹙着。 “归根结底的办法,就是让对方觉得,我活着比死了对他们更有利。具体做起来,自然又少不了权谋博弈,牵制平衡,恩威并施,种种帝王之术……”仲奕夸张地抬手抚着额角,“这种事,想起来就头痛。” 魍离把仲奕的手从额头上拉下来,“你能不能专心想想对策?以前我遇到什么麻烦你总能轻易想出办法来解决。旁人或许不清楚,但我知道你其实比谁都聪明!” 仲奕朝睡榻里面挪了挪,拍了拍身旁空出来的位置,“离天亮还早,你躺下休息会儿吧。” 魍离撇了下嘴,依言躺到了仲奕身旁。 仲奕侧头看着魍离,“刚才我问你的问题,你还没有回答。” 魍离漫不经心地说:“能有什么代价?无非是以后他可能会派人追杀我。可普天之下,能刺杀暗夷魍离的人恐怕没有几个。” 仲奕沉吟了一阵,缓缓开口道:“其实,最好的选择就是我不娶风青遥。一则不让风延羲有机会篡夺东越政权,二则扶风侯不会再想取我性命,你也不必因为我而与他反目。” “可是,你若不和陈国结盟,能有把握击退慕容煜吗?我听说,他一夜之内攻破东越三座重镇,如今已经打到了祁州,依照这样的速度,一个月内恐怕就要渡江了!” 仲奕阖上眼,似在犹豫着什么。半晌,叹了口气,说:“我不想瞒你。燕国大军训练有素,作战经验丰富,又有当世战神坐镇帷幄。光是慕容煜这三个字,就足够让东越士兵闻风丧胆了。东越国虽然人丁兴旺,百姓生活富庶,可从我曾祖一辈起,就没有花过什么心思在练兵筹军上面。陈国前些年与暗夷、卫国交战,折损了不少兵力,但实际作战能力却强过东越,且有不少才能出众的将领。” “所以,”魍离转过头看着仲奕,似有所悟,“东越还是需要和陈国结盟。” 仲奕依旧闭着眼,“结盟还有其他的办法,不一定非得娶风青遥。” 魍离一手撑着头,思索着说道:“如此来看,当务之急是要击退燕国大军……眼下要联合陈国、共抗北燕,跟青遥成亲倒是最好的选择……你想想,陈王一直极力促成这桩婚事,明明可以另择公主,却非要逆了扶风侯之意,只肯把青遥嫁来东越。风延羲和陈王过从甚密,说不定,陈王很清楚风延羲的打算,想利用你和青遥公主的婚事来除掉东越……可不管怎样,只要你活着,他们的计划就只能落空。仲奕,我有办法让风延羲杀不了你!” 仲奕的睫毛缓缓扬起,唇畔一道微笑,“你何时也懂得权谋算计了?” 魍离捶了仲奕的肩膀一拳,“算计也是因为你!” 她吁了口气,仰面躺下,脑海中倏地闪过一个念头:难道是因为和风延羲相处久了,自己也学会了他阴谋算计的一套? 离开暗夷的那晚,墨翎载着她,在沧云河畔追上了延羲。
当阿璃告诉延羲,愿意答应他的提议,以女娲石交换自己离开扶风侯的自由时,延羲眼中那种复杂难懂的神色,既让阿璃觉得恼火,又让她觉得困惑。有那么一瞬,她甚至觉得,他似乎并不开心…… 她甩了下头,鬼才知道风延羲心里又在打什么主意! “阿离,”仲奕侧头看着阿璃,眼神一如既往的温柔,“你不能因为我,而让自己身陷险境,扶风侯是……” “仲奕!”阿璃打断道,“难道你想做亡国之君?我知道,这些年来,你表面上好像什么都不在乎,只因为登上王位并非你本意,你对你大哥、父王心存愧疚,又不愿和母后争权,所以索性以弱示人地做个傀儡。可正因你的王位是沾了亲人鲜血得来的,你才更要好好守住它!你还记得刚才的那个梦吗?” 仲奕垂眸不语。 阿璃的手指轻触着仲奕的手指,慢慢的,她的手覆了上去,紧紧握住了仲奕的手。“我来东越之前就下定决心,从此不再为扶风侯做事。这是我一直想要的自由,跟你娶不娶风青遥没有关系。” 顿了顿,她略带戏谑地说:“刚才忘了告诉你,我潜入这东越王宫,可是藏了两天三夜才找出你的寝宫!这三夜中,我暗中观察了王宫中的戒备,发现实在是漏洞百出!你殿外的那些个侍卫,只能守在阶下,而守在殿前的内官,一过了子时就昏昏欲睡。不要说是我,就算换作寻常刺客,要进到你的寝殿也非难事。所以,你最好别轰我走,而是求我留在你的身边,确保你能高枕无忧!” 仲奕轻笑了声,回握住阿璃的手,抬眼望着头顶上的鲛绡帐。 思虑良久,他才开口说:“你不是不知道,我早就想留你在我身边……既然你心意已决,就留在东越,我会竭尽所能,护你周全。” 阿璃撑着头,半俯着身地看着仲奕,嘴角弯起,“多谢君上收留!” 翌日,仲奕便以要空出紫清殿来布置婚房为由,下令将寝殿暂迁至了温泉宫。 温泉宫是仲奕幼时的寝宫,建于临近东海的一座天然小岛之上。岛的四面环水,只能靠乘舟来往返两岸。岛上靠南的一面,是一片葱郁的树林,其间花木繁茂、奇石嶙峋,林中还有一个内蕴温泉的山洞,温泉宫的名字也由此而来。 树林临海处,张着稀稀落落的青草,一直蔓延至沙滩之上。 阿璃穿着黑袍,戴着银面具,坐在草地上,眺望着远处大海上方的一个黑点。夕阳在海面上投射出耀眼的闪光,随着波浪的起伏而欢快地跳跃着。 身后传来脚步声,缓慢而沉重。 仲奕白衣轻扬,缓缓在阿璃身旁坐下,望向海面,微笑道:“墨翎在抓鱼?” 阿璃“嗯”了声,转头关切地看着仲奕,“战事如何?” 仲奕的声线透着一丝疲惫,“慕容煜已夺下祁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