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语可知心 (三)
过了会儿,阿璃听见外室中隐有人声,凝神细听,却听不太清楚,忍不住开始腹诽东越人说话太温柔。 声音渐渐大起来,伴随着脚步声,说话的人从外室移入内室。 “以哀家看,延羲公子非如你所猜测的,意图篡夺东越大权。倘若他有如此狼子野心,就不会拒绝封侯豫州,而求陈王改赐暗夷。豫州乃中原要地,自古兵家必争之重镇,富庶一方。将来他如果要拥兵自重,没有比豫州更好的封地选择。暗夷地处南方偏僻山林,除了贱民和瘴气,还能有什么?” 阿璃闻言心头咯噔一下。风延羲竟然向陈王请封暗夷?他这次又打得是什么主意? 裴太后的语气转冷,继续说道:“退一万步说,就算他心怀不轨,哀家岂会任由他得逞?当务之急,就是与青遥公主完婚,和陈王结盟,联手击退北燕大军。再者说,这道盟约能维持多久?等打败了燕国,东越和陈国最终也难逃一战,到时候,青遥作为扶风侯的独女,会是我们手上一枚有力的棋子!” “母后,”仲奕的声音响起。听声音,他似乎同裴太后隔了些距离,语气平淡,但阿璃仍能听出其中不寻常的紧绷:“既然风青遥只是一枚棋子,又何须让她诞育皇嗣?将来只能让孩子平白受苦。” “哀家教过你多少次,身为一国之君,凡事需以大局为重,一切以江山社稷为先。哀家此生,一定要亲眼看你一统天下,称帝中原!”顿了顿,语气稍稍缓和,“你对女人,并不了解。身为女子,无论之前是怎样的人,一旦做了母亲,都会把全副心思放到儿女身上。哀家十四岁时,因为父兄的意愿,嫁给你的父王、当时的太子。那时你父王身边已经有了好几位得宠的嫔妃,根本不把我放在心上,任由太子妃对我百般**。我不愿让家里人担心,只能独自躲起来偷偷哭泣,连死的念头都曾有过。后来因为有了你,我才有了活下去的勇气,也从此变得坚强起来,一点点学会如何筹谋算计、如何讨你父王欢心。你十岁那年,王后怂恿你父王,将你送去陈国做质子,当时我就发誓,我的儿子将来一定要赢过所有人!你跟你父王不同,身边没有别的女人,将来,青遥也会一心一意地为孩子打算,即使是亲哥哥,也不能比儿子更重要。就像我现在,虽然也会扶植裴家的子弟,但绝不会让他们威胁到你。” 仲奕沉默不语。 “进来吧!”裴太后高声唤道。 阿璃听出两名女子应声缓步入了内室,仲奕立刻朝内移动了几步。 “今晚好好服侍君上,如若有误,就不用想活着走出温泉宫了!”太后的声音冰冷凌厉。 “是,太后。”两名女子的回答带着颤音。 裴太后略沉默了一瞬,转身出了内室。 阿璃偷偷从屏风后探出半边脸,透过纱帐,隐约看见室内除了仲奕,还有两名丰盈窈窕、身着纱裙女子。二女皆低垂着头,看不清容貌,离仲奕大约四、五步的距离。 空气中弥漫着尴尬的沉默。 半晌,左边穿着碧罗纱裙的女子嗵地一下跪倒在地,旁边红烟纱裙的女子也跟着跪下。 “求君上垂怜!” 仲奕的手紧握成拳,缓慢地开了口:“你二人是裴丞相府上的?” “回君上,是。” “寡人明日会向母后求情,饶了你们的性命。” 碧罗裙女闻言抬起了头。阿璃见她容貌娟秀、肤色白润,一双秋水眸中却透着惊恐。 “可,可太后说……若是今夜不得君上临幸,便要以死罪处罚奴婢和奴婢的家人。” 穿红烟裙的女子,声音发着抖,又说了句“求君上垂怜”,跪行至仲奕脚边。 仲奕踉跄地后退了一步,差点撞倒身后的雕花香炉架,“不要过来!” 即使隔着纱帐,阿璃也能看出仲奕的脸色发白。 她呼了口气,随即凝神摒息,从屏风后悄声绕到两名女子的身后,出手极快地点了二人的xue道。 阿璃扫了眼地上失去知觉的两个人,抬头看向仲奕,“你还好吧?” 一向清雅俊逸的东越仲奕,此时眼神仓皇,一只手压在胸前,微微喘着气,对阿璃费力挤出丝微笑。 以往,阿璃也听过仲奕讲他胸闷窒痛的情景。但今日亲眼所见,她不禁暗暗庆幸自己没有一时冲动,把身为女子的真相告诉仲奕。 阿璃倒了杯茶,递给仲奕,语带戏谑地说道:“今日我算是见识了,美人哀求着对你投怀送抱,你却没有半点怜香惜玉之情。” 仲奕唇畔一丝苦笑,缓缓把茶杯举到嘴边,神色渐渐平和。 阿璃扶起地上的两名女子,把她们并排放至榻上。 “她俩只被我点了xue道,明早前应该能醒来。我看她们也挺怕死的,要不你就让她们告诉太后,就说……就说已经……成事。”面具下,她双颊有些泛红。 仲奕垂眸看着手里的茶杯,“这种事,岂能轻易瞒过我那位精明的母后?”他无奈地笑着,“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以前也试过骗她,但最后还是被查出来了。” “查出来后真的杀人了吗?” “以往最多只是杖责。以性命相威胁,这还是第一次。只因我马上就要大婚……” “可这种事……怎么能查出来?” “这还不简单?”仲奕看了眼睡榻,“让宫人看看她们的身子便知。” 阿璃动了动嘴唇,但终究没好意思问出口。她虽然不是什么无知的懵懂少女,但对于男女之事确实知之甚少,弄不明白这种事只要双方都咬定发生过,还能有什么破绽可言? 仲奕看着阿璃的神情,以为她是在担心二女的生死,于是宽慰道:“你也不必担心,我大婚在即,母后不会真的挑这种时候杀人。” 两人重新在茶案旁坐下。 仲奕拿起案上的卷轴,“刚才关于督造弓弩和部署禁卫的事,你还没给我答复。若是你担心身份,我可以让朝中可信的大臣收你为义子。” “不是我不肯,只是我手头上还有些事需要处理,最近可能需要离开越州几天。”阿璃讨好地笑着说:“要不,等我办完事,我们再商量?” “什么事?需要我帮忙吗?” 阿璃摆了摆手,“不用,只是些杂事。你就专心迎娶你的王后吧!” 她思忖了片刻,又说:“另外,有件事,我觉得你还是知道比较好。” “什么事?” 阿璃把玩着案上的玉盏,一面缓缓说道:“风青遥跟普通王侯家的女子不同。她和风延羲的母亲,其实是暗夷人,而且,他俩还在暗夷住过许多年。” 仲奕脸上闪过一丝惊讶,继而垂目沉吟片刻,又抬眼笑道:“难怪。” “难怪什么?” “难怪他兄妹二人皆容貌出众。”仲奕打趣道,“你们暗夷不是盛产美女吗?想来,他们的母亲应是绝色美人。”
阿璃十分配合地“哈”了一声,然后半眯着眼睛问仲奕:“你何时对美女感兴趣了?要不要我把榻上的两位弄醒了陪你?” 仲奕忙收起玩笑神色,“我是说难怪风延羲行事不同于一般的世家子弟。” 阿璃撇了下嘴,“他这个人满口假话,为一己私欲可以凡事不择手段,确是不同于一般人。” 仲奕正要开口解释,阿璃却口气严肃地继续说道:“仲奕,之前我曾想过,你和风青遥或许也能过上相敬如宾的日子。毕竟,她是你明媒正娶的妻子,是世上唯一有机会给你幸福的女子。可刚才听太后的语气,似乎东越和陈国也迟早有反目的一天。所以,我告诉你青遥的身世,让你有一个在必要时可以要挟她的把柄。在东越和北燕也许不同,但在陈国,暗夷族人的地位比普通奴仆还要低贱。她母亲的身份,我猜,知道的人很少。将来如果她做出伤害你的事,你可以以此为由,让陈王废去她的公主身份。” 仲奕盯着阿璃,神色凝重起来,“阿离,我从不认为暗夷族人身份低贱。” 阿璃拍了下仲奕的手臂,“我知道,我们暗夷人身份高贵!我只是让你用作借口,在不得已的时候来牵制风家兄妹而已。风延均曾说过,青遥和她哥哥都是自小便懂得利用他人,你多份小心终归是没错。再说,对付像风延羲那种不择手段的人,我们也不必讲什么道义!” 仲奕的表情和缓下来,“你说风延羲凡事不择手段,可我看你倒和他挺像的。” 仲奕的这句玩笑之言,莫名地让阿璃怔忡了一瞬。 她笑了笑说:“是又如何?为了仲奕你,我确实可以凡事不择手段。” 仲奕凝视着眼前这张被面具遮去了三分之二的面孔。那双望向自己的、黑白分明的眼眸,目光一如十二年前初遇时的清澈专注,却又多了些自己亦读不懂的东西…… 阿璃起身走到窗前,轻轻推开一条缝,贴过去细听了会儿,转头说道:“好像没人了,那我就先回去了。”她朝床榻努了努嘴,“美人就留给你处理了。太后实在要罚的话,我去帮你把她们劫出来就是了。反正也不是我第一次劫走你的女人了。” “阿离,”仲奕突然伸手握住了阿璃的手臂,抬头看着她,却迟迟没有开口说话。 “嗯?”阿璃疑惑地看着仲奕。 仲奕缓缓地松开了手,垂目低声说道:“明日我就要搬回紫清殿,准备大婚了。” 八年前他离开宛城的前一晚,也曾用过同样的口吻对阿璃说过:“明日我就要以东越太子的身份,返回越州了。” 那晚东郊庄园外的树林里静谧无声,月光轻柔地抚慰着两个紧紧相拥的少年。阿璃那时悲伤地想着,从今往后,我便是孤身一人了…… 她吸了口气,笑道:“又不是让你娶个丑女,看在两国结盟的份上,你至少也该装得高兴些。再说,将来也许就如你母后所说,一旦青遥有了孩子,便会一心一意地站到你那边。” 仲奕抬眼看着阿璃,唇角慢慢弯出一道略显苦涩的弧度。 窗外夜色浓重,这一刻,似乎连空气也变得暗沉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