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各怀心事

    第十二章各怀心事

    懒洋洋地散射在光明巷高低错落屋顶上的夕阳光辉，无声无息地慢慢隐退，明朗的天空变得阴沉起来。春无三日晴，风送凉意，云酿冷色，预示着雨天将临。

    离开汤家，曾有为心神不宁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刚才，同汤炳权书记的一席对话，犹如一束乱麻猛地塞进他的脑仓，搅得他神思晃荡闷闷不乐。如果说前来作客时他的心境如朗朗的春光，那么，告别时他的心境恰似蒙蒙的冬雾了。本来，他自认为，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开过，全国上下各条战线，思想解放和改革开放潮流滚滚，来厂任职后，经过三个月的调查研究和精心思考而产生的企业整改方案，定会得到同事战友们的积极响应；然而，完全出乎预料，方案尚未上桌讨论，竟会遭到首脑人物的否定，这使他大感扫兴。他万万想不到，汤炳权不仅对企业整顿和改革心存冷漠，而且在一系列重大问题上的思想观点都同自己志趣相异格格不入。尤其使他揣揣不安的是，汤炳权那时而咄咄逼人、时而躲躲闪闪、时而开导教训、时而冷嘲热讽的言谈举止，用心何在？令人难以理解，让他如走迷宫横生疑窦。党组织的书记尚抱如此态度，下边的各级干部和职工群众又会怎么看问题呢？现实开始给他那热情而单纯的头脑敲响警钟。此刻，身临其境他才略有所悟，上任前关局长对使命情况的精辟分析和老厂长对厂情态势的切身忧虑，皆是事出有因一点不假。自己雄心勃勃的改革创新大志，并不像原先想象的那么容易、那么简单、那么一帆风顺，前进的道路上将会是困难重重的。他似乎发现，在即将开始执行厂长使命的路途上，已经出现一座巨大的障碍物;但是，这座障碍物究竟是什么形状、什么性质、什么构造、什么能量，眼前还只见个模糊的轮廓，看不真切摸不清楚。如果汤炳权带头反对企业改革怎么办？如果党委领导班子人心不齐怎么办？如果厂里各级干部和职工群众热情不高怎么办？自己制订的方案万一通不过怎么办？作为厂长的具体事务应该先走哪一步，如何将工作开展和进行下去？……一个又一个巨大的问号，如千丝万缕盘绕脑际。他感到有一片阴云爬上心的空间，使他心事重重情绪压抑。他就这样思绪紊乱脚步沉沉，磨磨蹭蹭地一路慢行。

    繁华的解放路十字路口到了。熙攘的行人、鱼贯的车辆在曾有为眼前晃动。他无心盼顾低头挪步，走到邮电大楼外边宽阔的人行道上，象平常那样习惯地停下脚步，浏览着读报栏里一长列铅字丛中的大字标题。忽地，在本市日报上有一条醒目的标题紧紧地吸引住他的目光——

    《排除障碍，整顿企业，半年初见成效——朝阳农机厂青年厂长的事绩介绍》

    曾有为立刻大步靠近栏窗，一口气详阅这篇动人的通讯报道。啊！没有障碍就不叫革新，害怕困难又何称志士，别人能做到的自己也应该能做到！注视同仁推及自身，忖度时势触类旁通，青年人的心扉总是热得烫人的，战士的胸怀总是激情沸扬的。理想的光芒很快在他心间重新闪耀，瞬间驱走脑仓缠绕的乱麻，拂散心头灰暗的阴云，映射出一片璀灿的霞光。不知不觉间，他一扫刚才那种杂乱纷繁郁闷不乐的心绪，精神振作起来，抬手瞧一眼腕上的表，时钟已经指向五点三十分，连忙离开读报栏，跨开大步，急急地赶回家去当“火头军”。

    汤炳权送走曾有为之后，怔怔地转回客厅，习惯地在那张藤躺椅上躺下来，也是神思不宁。

    这是位性格独特的人。

    他，看起来经历平凡，在五十年人生中并没有做出什么出类拔萃的业绩，但却沐风浴雨闯荡社会，一步一个脚印地走着自己的荣华之路。他，自青年时代投身社会，入党兢业，学到不少马列主义和******思想的理论知识，积累了丰富的为人之道，胸有灵机能言善辩。他，既懂得共产党人献身于共产主义的集体观念，无论担任何种职务也工作勤勉一丝不苟；更熟谙共产党执政社会环境里的个人奋斗之道，沽名钓誉巧于计谋。他，身无任何才艺名望，只是凭借政治运动的风云而步步升迁职位，从二十几年所谓的革命经历里勤思苦索，自我总结出一套独有的处世谋略。他明白共产党这个政党气势宏伟高屋建瓴的性质和目标，更察知执政党至高无上地位给其党员带来的好处。他通晓党在建国后制订和执行的基本路线和政策，讲阶级斗争、讲反对封资修、讲为人民服务、讲世界观改造、讲解放全人类、讲社会主义公有化……，诸如此类的领袖语录、文件指示和理论口号，不仅在口头上说的头头是道对答如流，而且在行动上也能修身养性身体力行。他不是那种贪图私利、追求享乐、jian刁虚诈、庸俗鄙微的伪君子，相反，对个人的私生活恪守传统处处严谨，宁可日子过得清苦些，也要做到公私分朋无瑕可击，唯恐让人家抓住辫子因小失大。他渺视那种利欲熏心明争暗抢、男盗女娼享乐腐化、翻云复雨见利忘义的拙劣之徒，认为这种人无非是革命队伍里的混世小人，一旦遭遇风吹雨打就会原形毕露泥胎散架，因此决不肯与之为伍。他信奉的是斗争哲学，仰慕权威之尊，追求凭本事吃政治饭，靠能力做人上人，只要有职有衔便可稳坐权位，在自己所掌管的范围内发号施令颐指气使，纵横骋驰名望高扬。

    自从新厂长曾有为领衔上任以来，整整三个月下基层蹲点劳动，虽未见对方到办公室履职，企业运行一切如旧，但凭着敏锐的观察力，他渐渐地发现生产第一线有股思想活跃的风气出现，给他平静的心境里搅起不安的波澜。到了最近几天，下属的汇报和群众的反映频频传来，犹如一阵刺耳的杂音扰乱了他那自命不凡的明朗心境，从自信到不安，从轻视到疑惧，从容忍到忿懑，经历了一场剧变。他终于决定个人先出面干预，蓄意安排了刚才那场“鸿门宴”式的周日约会。在这场约会中，曾有为这位新厂长和新人物的不俗表现，深深地震撼了他的心魄。在他的眼光里，如果曾有为下车间三个月之所作所为可用“新官上任三把火意气用事”形容之的话，刚才一席对话则是敞胸露腹地展示了这位新厂长更弦易张别树一帜的真实意图。他从聚会开头与曾有为戏棋对弈中便吃惊地发现，对方虽然初出茅芦棋艺拙劣，却是争强好胜锋芒毕露，真似“初生牛犊不怕虎”，最后一局，竟用出其不意的拚杀和进攻搞得他这位棋坛高手措手不及防不胜防。他从曾有为的侃侃言谈中懊恼地觉察，对方绝非幼稚莽撞的无能之辈，那新颖的理念、严正的论据、求实的精神和顽强的勇气，可谓不同凡晌，令他这位政坛老手都难辩难驳穷于应付。他从曾有为忽然擎出的施政方案中恐惧地感知，对方泄出的企改宣言决非无的放矢的心血来潮，而是处处打着“三中全会精神”的时代标帜，那字里行间标新立异的大胆设想、势如破竹的革新措施，着实让人触目惊心，弄得他这位治厂行家眼花缭乱张惶失态。他以自身多年来造就之敏感的竞争神经和灵活的政治触角来启发心机，一厢情愿地自我判定：善者不来来者不善，曾有为的到厂任职是一场有目的、有计划的争名夺利行动！从对方的整个言谈举止中，他非常遗憾地意识到，这位未来的年轻厂长，既不可能成为自己驯顺听话的政治同党，也不可能成为自己任意调摆的麾下臣僚，而大有可能成为与自己志向相悖的政治对手，甚至可能成为那种难于对付的权场敌手！这不能不使他的心境蒙上一层阴暗的色彩。

    实话实说，汤炳权此种偏左持旧的顽固心态并非今日方始，也并非从曾有为其人出现为始，而是早有发端深藏不露。自从两年多前“四人帮”垮台、文革结束、以邓小平为核心的新一代党中央执掌治国大旗时起，直至去年年末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决议公布之后，华夏大地党内党外正在掀起一股弃旧图新的改革开放新潮流，作为多年来置身基层奋斗的政治人物，对于事关全党全国形势发展的大局，他不可能麻木不仁漠然不理，而必然会尽心探讨尽力研究。他从心底里觉得，这个形势的变化，同自己二十几年工作经历中党和领袖所培养的理论信念和思想习惯格格不入。他总是戴着深度有色眼镜观事量物，思忖三中全会召开前后的复杂形势，面对那些霍然出现在党内党外的时政要闻——例如全党工作重心的转移、经济发展规则的改变、真理标准的讨论、对外文化交流的开放、实事求是地评价******思想、合情合理地否定文化大革命、冤假错案的平反、知识分子地位的提高、科学技术的重视、党风的整顿、社会风气的更新、人情味的恢复、民主空气的抬头等等——将这一系列日新月异的社会变革视若洪水猛兽，打上“右倾”、“资化”、“修字”等等号志。他总是往无处不在的反向动势中寻找精神支柱，从上下左右各层次党员干部中间尚存的固执地抵制社会变革的现象中获取鼓舞力量，从而自我认定：三中全会的决议和改革开放的潮流不过是暂时的右倾“复辟”和“回潮”，要不了多久，历史还会回头，汹涌的大潮还会回归到打着“左”字神圣印记的黄河故道。因此，为了应付时势，他表面上尽忠履职，在各种公众场合不得不打起“贯彻执行三中全会决议”的旗号，实质上总是自觉不自觉地偷天换日阳奉阴违，对自己管辖范围内泛起那怕一星半点要求变革旧制的轻波微澜，也怀着本能的反感，自然而然地站在顽固阻挡的立场上行事。

    然而，在基层干部的政治生活中，汤炳权决不是目光短浅的庸人，而是志向高远的雄才。新厂长曾有为的言行动向既巳明朗，他决不会缺乏抗衡应变的能力。经过一番紧张的思索，他那一时紊乱不安的心绪便逐渐恢复平静。他仰目凝神，瞟了一眼客厅左墙上贴着的那幅工笔细描的领袖语录，就如一剂养精提神的灵丹妙药注入心胸，使他的心境消阴还阳豁然开朗。他的脑海里又常例性地过电影一般，回味起自己二十几年艰难而畅达的人生经历，尤其是近十多年来职位升迁的光荣历史——在这家国营大厂里，有多少如王勤和、魏忠善、徐科长、林科长那样比他位高资深的干部同僚，有多少如石洪、张达功、刘忠才那样志气不俗的下属职工，不论是资历深厚名望高悬的挡道者还是有棱有角有才有识的反对派，随着政治运动迭浪不休的滚滚潮流，都一个接一个地在他精明而巧妙的摆布下，或则萎缩败退，或则销声匿迹，或则晕头转向，或则倒戈投诚；而他自己，却在艰难的政治竟争中运筹唯幄，一步步开拓制胜的道路，像一颗强有力的明星直升中天，稳坐至高无上的权力宝座——抚今忆昔温故知新，一股自豪感在心底泛泛升起，放眼当前遇到的这位新的对手，纵有孙悟空上天入地的本领，也难逃他汤炳权的如来佛手掌心！

    汤炳权的神情一下子振奋起来，在脑际规划出一幅新的战略蓝图。他意决：原本第一套“规劝新人”之战术行不通，就实行第二套“打下马威”的战术，马上行动，再一次火速召集“汤记同盟”的预备会议，联合盟友部署同党，在未来必将召开的厂党委全会上向曾有为及其一手泡制的施政方案发起强大的反攻，从政治上先发制人，彻底孤立对手，将其危险的革新图谋扼杀于摇篮之中，确保市属砖瓦厂“汤记路线”的一统天下。

    暮色悄悄地爬上苍穹，屋外园子里的天空阴暗下来，几株高大古柏树上的枝叶在温湿的春风里飒飒颤动。

    老伴吴婶子挂着街道居民会委员的名号，午后被居委主任邀请去剧院观看省城越剧团演出的古装戏，归来不久便利索地完成厨事，在吃饭间里摆出晚餐。汤炳权的神情已经摆脱飞来的愠恼，变换出明朗的亮色，从客厅里走过来，招呼老伴从学校携带归家的小儿子上桌用餐。

    心气恢宏，食欲更佳。这一餐，他自个独饮，喝下了二大两“五茄皮”浙江名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