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旗开失利
第十三章旗开失利 这几天，曾有为心事重重，情绪焦燥，寝食不安，气色不佳。 不久前，在那个令人气恼的厂党委会议上，他经历了进厂任职以来第一回异常沉重的打击。这场精神上遭受的打击来得如此意外、如此突然、如此猛烈，搞得这位才高胆壮的青年汉子一下子陷入六神无主手足无措的尬尴境地。 接连几个焦思苦虑的不眠之夜，他神思晃荡茫然失魄。 今天，是绵绵春雨止息后的一个难得的大晴天。下午，他破例借个事由提早下班，跑步至西城河桥，沿着河畔石板路前行，踅入一条泥土小路，跑动将近半个小时，来到北郊灵山溪入口处宽阔的溪滩上。 清明节早已过去。温暖的春阳普照山山水水，远近广袤的田野上，农民们吆牛掌犁，正在投入又一轮新的农忙季节。 若干年前，西城河还是流水清清鱼虾欢游，每当入夏，便成了城区居民们理想的天然泳场。可是，曾几何时，由于工业区的形成和工厂的扩增，给这片清流碧水带来劣变，从西郊多家厂房倾泻而来的废气、废水、废渣，严重地污染河水，使它变得浑沌不堪。这些年来，原本岸边那群世代以渔为生的船家纷纷改行，河水中鱼吓绝迹水草难觅，再也没人敢在此戏水了。城里边年轻的游泳爱好者们出于无奈，把这个近在城边的天然泳场更换到七里路外这仍然清沏洁净的支流灵山溪边来。 眼下，虽然气候宜人，但摄氏二十度左右的偏冷水温，对一般缺乏持久训练的人仍然难以适应，这片天然泳场里泳者寥寥，很少有人光顾。不过，曾有为这个有着牯牛般健壮身躯和经历长期锻炼的青年汉子，却是个一年四季皆可纵身入水的体育健将。想当年，无论是在中学念书、在农村插队、在部队当兵，他都坚持过冬泳，何况春日己经转暖的水温，对他来说更是不在话下。此时，他肩背一个军用挎包特来此处，自有因由——一来，是当了厂长后诸事繁忙久违泳场，切盼重温一下中流击水的乐趣；二来是近日里心情愁忧，想借清冷的溪水一洗胸中闷气，清醒一下发晕的头脑。 俗语云“借酒浇愁愁更愁”，他不大会喝酒，无此体会；但是，今天，他却尝到了“以欢逐愁愁更愁”的痛楚滋味。 来到溪滩上，周围缈无人影，只见远处岸边坐着位专门养鸭的老农，手扶一根长长的竹竿，出神地欣赏着他那群可爱的水鸭子在溪水里自由自在地戏闹。 他来到溪边沙滩，利索地脱光衣衫，只剩一条事先穿好的泳裤，赤条条地裸露着黝黑结实的肌肤，舒臂、拧腰、压腿、下蹲，做了一阵准备活动，让体内的热量渐渐向外散发，让周身的筋骨进入运动状态，然后，大步走下岸滩，先用双手掬起几捧清冷溪水淋浇搓揉身子，收缩毛孔适应温差。做完了这一些，他果断地前倾上身，一个猛子扎入水中，随着一个漂亮的蛙式动作，整个身体似出弦之箭射向深水，开始了今年首次游泳。 挥臂、蹬腿、呼吸、换气，先是快速蛙泳，继则匀速自由泳，间或作一段慢速仰泳。曾有为身子浸泡在溪水中，游得好畅快，暂时丢开了心头充塞的烦恼和忧愁。 游着，游着，他忽然呼叫了一声：“哎呀，不对呀！”今天不知怎么搞的，入水未久，还只在溪中心游了半圈，突然感觉到浑身上下出现一种异常状态——皮肤发冷，脑子发沉，五脏悸动，筋骨酥麻，往日里游泳时那种兴奋活跃的竞技状态不翼而飞！游着，游着，这种异常的感觉非但没有消失，反而愈来愈严重，双足突然抽起筋来。他吃惊地发现，此刻，这个身体、这个头脑，好像并不属于自己，指挥不了动作，控制不了泳技，倒像是被注射了麻醉药物，逐渐变成一截僵硬的木头动弹不灵。他意识到不能再继续泡在水里了，只得无可奈何地仰转身子，勉强用两只近乎麻木的脚骨拨动水波，慢慢漂浮着回到浅水。当他双脚着地，跌跌撞撞地走上岸来的时候，他感到一阵恶心，头昏目眩，四肢乏力，皮肤皱起了鸡皮疙瘩，冷得牙关打颤，浑身疲惫不堪。他连忙从挎包里掏出毛巾和内裤，揩干身上的水迹，换掉湿裤穿好衣服，吃力地迈动双腿，选了一处长着荒草的砂丘，躺下来歇息。 仰望着白云蓝天，曾有为长长地连叹了两声：“唉！今天怎么啦？”“难道当厂长不顺利，连当运动员也不行啦？”头枕臂肘，双眼迷茫，杂乱的思绪布满脑仓。连日来，变样的脑神经中枢，鬼使神差地指挥着他那架思维机器，散发出一腔烦闷和忧愁，固执地搔挠着他力图安静的心灵。无可抗拒的思维模式，始终围绕着几天前那个令人气恼的厂党委会议上的怪异景状运转，又一次清晰地展现在他眼前…… 那个党委会议非常正经和严肃，不仅七位党委委员全部到场，还特令各车间党支部书记列席赴会，整整开了一天一晚。他胸中憋了股气，心里压着把火，整整闷坐了一天一晚。 上午，主持会议的汤炳权书记以“吃透文件精神，端正思想动机”为理由，先布置政治学习，读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公报、读华国锋主席在党的十一大会议上的政治报告、读已故******主席的著作文章《反对党内的资产阶级思想》、等等。中心文件一学再学，重要报告百读不厌，领袖名著指引方向，这是新中国诞生以来形成的执政党内神圣传统，是党内党外大大小小的会议必不可少的铁定程序。必要吗？不一定；效果好吗？要看解诀什么问题；能反对吗？凡有正常头脑的人，眼前还没这个胆量。对汤书记刻意布置的这个会议程序，他脑子里装着两个感觉——一个是，陈规陋习小题大做；另一个是，南辕北辙用意可疑。但他还是认为，这种会议习惯无关宏旨，便耐心地静听着团委书记张达功的绵长宣读。一个上午就在这令人厌倦的阅读声中过去了。 下午接着开会，方才进入正规议题。他是个珍惜时间的人，每当开会发言，不喜欢借题发挥，用一些陈言套话来装饰门面取悦听众。他在桌上翻开自己拟订的《企业整顿和改革方案》，逐条宣读，间或插进几句简洁的说明，明白晓畅地表述自己对厂情大局的看法和改革路径的设想。没有拖泥带水，不事旁征博引，只用短短的二十分钟便结束了自己的中心发言。 他宣示完方案以后，会场陷入奇异的沉寂，委员们一个个正襟危坐神情严肃，有点像战场上部队进攻前夕那种庄严和紧张的气氛。他拿出新换的一册笔记本，拔出钢笔，以期待和不安的心情，准备聆听委员们对整改方案的意见。然而，他足足等待了五分钟，会场冷静得出奇，同三个月前刚进厂时那次见面礼式会议上自由扯淡的活跃气氛大相径庭。 终于有人发言了。新产品车间主任石洪率先发难，用那愤愤不平的粗喉大嗓对他提出一串火辣辣的责问，却没一句涉及方案内容的意见表达：“小曾来厂上任后，口口声声要整顿要改革。今天，他果然拿出一套方案来。可我想不通，咱们这个好端端的工厂，究竟要整顿什么改革什么？我要问厂长，‘四人邦’垮台了，揭批查运动轰轰烈烈，反革命极左路绒也批透了，全厂安定团结，群众觉悟提高，生产平平稳稳，这么好的形势，在你眼睛里怎么变成一团黑啦？厂党委一班子人都在这儿，大家凭良心说一说，咱们这些年干坏了什么？咱们这个厂，究竟是无产阶级路线挂帅，还是资产阶级路线挂帅？你小曾那套花花草草的方案，究竟要把咱们厂往哪个方向带？” 似成串的鞭炮点着了药硝，如雄壮的交响乐队传出了前奏曲，石洪委员这发威力强大的当头炮立刻引出强烈的反响。委员们纷纷起来发言，众口一辞地否定曾有为的整改方案，上纲上线地批判方案制订者“资”字号的指导思想，振振有词地指斥方案泡制者“离经叛道，标新立异，好高骛远，争权夺势”的恶劣动机，戴上“个人英雄主义”和“破坏党的一元化领导”的黑帽子，口气之强硬、言辞之激烈、动态之一致，令人瞠目结舌。 在一阵突如其来的连珠炮式的群起攻击下，曾有为如遭烈弹炸顶，被轰得头皮发麻，脑子嗡嗡作响，眼前一片灰暗，整个身子如堕五里雾中，弄了个莫名其妙哭笑不得。 整整一个下午，他如坐针毯心绪紊乱，神色黯然默默无言，手里捏着那支钢笔记下些乱七八糟的字句，画下一串问号和惊叹号。其间，他偶而瞥见会议记录者张达功那飞扬的神采和飞泻的笔尖，眼前猛然出现一个幻觉——光阴倒退十几年，在此召开的是一个“狠批猛斗资本主义当权派”的会议，满座晃动着造反派的红袖章，那位埋头飞速疾书的红卫兵书记官由自身变成了张达功，而自己却变成了可怜巴巴的批判对象——这个奇怪的幻觉时隐时现，惹得他几次用手背狠擦那迷糊晃惚的双眼，像是灵魂出窍走了神。 晚上，会议进入尾声。他那企业整改方案正式进行全体委员表决程序。表决结果，一共七位党委委员，面对方案中所列十条具体整改措施，一比六，有九条被否决；唯有那事关企业赢亏盛衰大局的“组织新产品粉煤灰砖质量攻关”这一条，以六比一（石洪委员投反对票）的多数勉强通过。 表决之后，主持会议的汤书记出于党内民主的礼节，款款地微笑着，要他谈谈个人意见。 不仅方案惨遭否决，还要承受大量的思想批判和动机斥责，迫使自己成为整个党委扩大会议的众矢之的，被彻底孤立。真叫“画虎不成反类犬”、“好心当作驴肝肺”！还有什么话好说呢？自认倒霉吧！然而，不！好男儿血气方刚宁折不弯，在大是大非面前，不能自甘失败，不能缴械投降！他从心底觉得，胸中憋着一股气，在急剧升压就要喷发；他感到，肚里点着一把火，在猛然升腾就要爆炸。他竭力压抑火气，表情严肃，既不喊冤叫屈，也不自我辩白，只是把深沉的激愤之情蕴含在平淡的语气中，向全体与会者讲述了一个神话故事，以表述自己的观点。 “在今天党组织的会议上，委员同志们否决了我的提案，批判了我的思想，指责了我的动机，作为党委成员，我服从集体的决议，但保留自己的意见。此时此刻，我只想把从古书上读来的一个神话故事讲给大家听听。”曾有为化激动为从容，继续发言：“古代周朝的时候，有个皇帝叫周穆王，带着一群官僚和宫妃，到昆仑山下去打猎。在回朝的路上，有个名叫偃师的工匠做了个机器人，要献给穆王看看。穆王从来没听说机器可以变人的，感到很奇怪，让偃师带机器人来见。穆王看见机器人不但外表像个真人，还会唱歌跳舞，喉咙和动作都同人一样。他又惊又喜，叫偃师带机器人到都城内宫，同他最喜欢的王妃一起观赏表演。在表演歌舞的时候，那机器人因为没见过世面，看见皇帝的妃子打扮得那么漂亮，被吸引了目光，一边歌舞一边用眼睛紧盯住妃子。这个反常的表情动作惹怒了穆王，大喝一声要杀掉机器人和工匠。偃师大吃一惊，连忙下跪喊冤，诉说机器人同人不一样，是用皮革、木头、粘胶、油漆做起来的机器，所以它不懂礼貌。穆王暂时息怒，命令偃师立即把机器人剥开衣裳拆开身子，果见里边的五脏和肌rou全是假造的。穆王确认真相后大为赞赏工匠聪明能干，竟可以造出跟人一模一样的机器，立刻赧免了偃师的欺君之罪，不但没怪他，还叫他重新造个更好的机器人，拿到皇宫去公开展览……。各位委员同志，我的故事讲完了。历史上也许并没有这么回事，而是民间老百姓的一个传说吧。可这个传说故事说明一个道理，人是有创造力的，作为领导者，应该鼓励和信任人民百姓的创造力。我曾有为一不是能工巧匠，二不是创造家和发明家，做不出什么机器人来；我不过是个普通的青年党员，在党的三中全会精神启发下，从厂里的实际情况出发，动了些脑筋，拿出几条企业整顿改革的新办法。作为厂领导班子成员，大家能不能象周穆王那样，思想放开点，胆子放大点，先看看机器人的表演，东西是好是坏，用实践来捡验一下，然后再做结论呢？我的整改方案刚刚才提出来，大家就把它看成怪物，生怕它把工厂搞坏，这个结论下得太早了吧。既然同志们对我方案里极大部分内容作出否决，少数服从多数，我不会把个人意志强加在集体之上，这一点请大家放心！不过，我也不隐瞒个人的观点。不管在坐的的委员们对厂里的形势能说出一百个好、一千个好，可惜，咱们的企业管理现状非常混乱非常落后，粘土砖瓦老产品各项经济技术指标比历史记录倒退，粉煤灰砖新产品投产八年仍然质量低劣和经济亏损，这个事实谁也否认不了。我们总不能自满自足安于现状吧？我希望在座的同志们把眼光放远些，同我一道想想办法，大家都来参加企业改革，让咱们厂的企业管理和生产经营早日摆脱落后面貌，走上一个新的水平。我的看法讲完了，谢谢同志们给我这个发言机会。” 他发完言后，会场又一次陷入几分钟的沉默。 面对提案遭到否决、思想动机被严厉批判指责的沉痛局面，既没有委屈辩解，又没有发火生怒，更没有认输投降，却是向与会者讲了这么个新鲜的神话故事，借古论今，委婉地抒发自己那复杂的情怀。他至今还不明白，当时在情悲气急之中怎么会心生出这么个主意来对付那恶劣的场景。他看得出，自己讲的这个故事似乎震动了委员们那种偏狭闭塞的心理状态，对他们不无启发；他看得出，自己激忿于企业管理和生产经营水平落后的事实，好像撼动了委员们那种盲目乐观和僵硬教条的政治偏见，使他们形诸思索。他发言后出现的这阵短暂的沉默，无异于在他那被委屈和懊恼缠绕的心境里灌进了一股聊以慰藉的凉爽空气。 在这会议即将结束前最后几分钟的沉默氛围里，他眼光偶尔触及，发现汤炳权对他发言的反应有些反常，从此前的悠然自得一变而为皱眉虎脸，似乎受到什么神奇外力的影响，震乱了他平静的心房，流露出一些不满的神情，便以“一班之长”的身份给会议做了个简单总结，既高度概括又无可置辩地对他的提案作出严正的批判和评价，又斩钉截铁地提议由张达功委员将会议之发言和表决的记录整理成一份《记要》，附上他的方案文本，一并上报局党组领导机关，以显示本次厂党委会议的重要性和对上级领导的尊重性。会议就此收场了。 …… 那个令人气恼的厂党委会议结束后，曾有为象一艘原本开足马力扬帆进发的航船，刚刚离岸便遭到逆风恶浪的袭击，触礁搁浅船破舱歪，进不成退不甘，被这个意外的挫折所阻碍，造成茫然无措停滞不前的局面。 他万料不到，这个厂领导班子专门审议企业整改方案的重要会议，会突然转向开成一个批判自己的会议。到场的所有党委委员，对他的提案如临大敌群起攻之，表现出如此强烈的反对和抵制。一纸方案刚刚上桌，改革之举尚未启步，就面临领导班子的勃然相拒，真乃旗开失势出师不利，前途茫茫战局堪虑也！路该怎么往前走局面该如何打开工作该如何开展……千思百虑难得良策，令他如锅上之蚁方寸大乱。 他遗憾地感受到，尽管事先有关局长的警示和王老厂长的告诫，自己对厂长使命的艰巨性也早有思想准备，但实践还是证明，他对企业改革的严重困难估计不足，过于乐观，以至于惰况不明仓促上阵，四处碰壁束手无策，身陷进退维谷的尴尬境地。 他吃惊地发现，从星期日的汤宅会晤到星期五召开的厂党委会议，真如几何学上所说的“两点一线紧密相连”。汤炳权书记，从私人会晤中对他居高临下咄咄逼人的训诫，到党委会议上貌似公允稳坐不言的姿态，始终左右着厂情大势，像在棋盘上玩弄那招厉害的“连环马”战法一样，胸有预谋步步为营，叵测之心实难防范。除自己之外的六名党委委员，犹如一支高水平的交响乐队，遵循着一支无形指挥捧的召唤和控制，鼓号作声管弦齐鸣，旋律一致节奏和谐，而这根指挥捧便紧紧地握在汤炳权手里；另外，更酷似一支实力雄厚的篮球队——石洪的横冲直闯，林科长的嘻笑怒骂，徐科长的冷嘲热讽，张达功的旁敲侧击，魏忠善的委婉斥责——五名球员依凭场外教练的运筹指导，锋卫齐全各有效用，训练有素配合默契，而这个精明的场外教练便是汤炳权。他怎么也想不通，厂长使命刚刚开步，会突然面对一条竟然如此强大、如此出格、如此厉害的反对派阵线，自己一介匹夫何能应付得了？ 他似乎意识到，在他追求企业革新的征途上遇到的这座障碍物，就像一堵巨大而特异的高墙，其砖石是用十年文革时期极左教条主义的恶性窑火炼制而成，根深底固坚硬无比。虽然，想当年，求学时他不愧是田径健将，常人难以攀登的高度敢于挺身征服，常人不敢问津的距离敢于举步跨越，但面对眼前这座气势吓人的墙壁，却令他把握不定踌躇不前；虽然，想当年，当兵时他堪称大西南成昆铁路工地上的爆破能手，质地再坚硬的巨石敢去摧劈，构造再复杂的岩层敢去突破，但面对眼前这座性质怪异的墙壁，却使他疑惧满腹望而怯步。 他猛然觉察到，来厂任职前拜访老厂长，临别时对方对自己的谆谆嘱咐决非妄言：“将来，你去砖瓦厂任职后，为人要随和些，凡事别固执己见，切忌主观武断，免得在政治上摔筋斗！”如果说，当时，他因处身局外缺乏体验，对此忠告只能疑惑不解大感惊讶；那么，此时此刻，他却是设身处地身历其境，对此诤言变得深信无疑了。 他深切地体会到，现实无情地证明着爱妻姜淑明过去反对他当厂长时的顾虑并非杞人忧天：“你年纪太轻缺少经验，嘴上无毛办事不牢，不适合当领导干部。”、“地方不比部队，地方上工作复杂，当个厂长担子太重，你吃不消。”……唉，说句心里话，当领导干部的确不比当普通百姓自由——当年，在学校、下农村、进军营，置身社会底层，虽是饱尝人世艰辛，但无官一身轻，与命运搏弈，向生活奋斗，难是难，却是一门心事无所盼顾；如今，当上个企业领导干部，不得不身涉官场纠葛和权力竟争的环境，一个资历浅薄的年轻人真有难于应付之忧。……唉，说句老实话，在地方上做领导工作的确不比在部队当干部痛快——军队的纪律，兵营的环境，一级听从一级，命令如山倒，只要认真服从上级执行命令、忠于职守身先士卒、言传身教体察部属，工作起来有头有绪有板有眼；如今，到地方工厂当厂长，人事关系错综复杂，政治业务常遇矛盾，习惯风气束缚手脚，上下左右四方掣肘，作为一个缺少计谋的直性汉子，他真有无力周旋之虑。 诚然，党的三中全会改革开放的号召、党中央拨乱反正的决心丶企业发展的潜力、职工群众的期待，上级领导的信任、关局长的启示、老厂长的关心、母亲的鼓励、妻子的体谅等等，这些客观存在的优势，常常给他心头注入明朗的光照和温暖的热能；但是，他被眼前遭遇到的过于严重的挫折、过于复杂的障碍逼进了幽暗险峻的峡谷，心的空间被浓重的阴影和迷离的雾霾所笼罩，只能让思绪在灰冷的氛围中傍徨不定一筹莫展。他从心底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看来，我真不是个当厂长的材料呀！” …… 春光明媚，阳光璀灿，煦风习习，鸟语花香，周边的大自然呈现出一派优美的景色。然而，此刻，曾有为躺在灵山溪注入西城河交汇处的溪滩上，头枕砂丘面对清流，却是两眼呆望着广阔无边的天空，心中闷气难消，浑身阵阵不适。在他的感觉里，湛蓝的晴空变得阴霾满天，明媚的春光变得黯然失色，温暖的煦风变得凛冽刺骨，芳郁的油菜花香变得淡然乏味。 夕阳渐渐西斜，暮气隐隐浮上天际。四处田野里埋头劳作的农民们开始卸犁歇耙，洗手洗足准备归家。那位辛勤的鸭倌也在远处溪边站起身来，挥起长长的竹竿，召唤那群在溪水中嬉戏的鸭子，率领他那个“野鸭兵团”班师回朝了。 曾有为终于意识到天色已晚，怅然地收住脑海里乱麻缠绕般的思绪，挺起骨酥筋软的身子，拖着疲惫不堪的双腿，一路躅踯地走向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