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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楚河汉界

    第十一章楚河汉界

    公历五月,春光明媚。温暖的气候,和煦的季风,湿润的土壤,滋养着万物生灵,到处呈现出一派蓬勃的生机。草木返青,百花竟放,群山点翠,流水溶碧,大自然清新的色彩装饰着江南锦绣的山河,几多娇姿,几多美景。

    然而,生机之中仍有沉沉的暮气蠕动,美景之下仍夹杂着荒蛮的阴影。吝啬的造物主,虽然慷慨地将烂漫的春色赐给大自然,却不肯把新时代的文明风气放心地赠给人世间。

    党的十一届三中全会大刀阔斧弃旧图新,确立了一条改革开放的政策路线,引发了一波威力无比的热风正气,给严冬刚过的祖国大地撒下一片旺盛的春光,掀动一脉鲜活的春潮。可是,十年文化大革命犹如一个漫长的严冬,即便眼望冬去春来也无法避开冷气逼人,极左路线统治下的残冬本固源深,极左思潮泛滥下的寒意积重难返,堆雪斑斑点点,坚冰随处可见,遏制着春光降临,阻塞着春潮流淌;然而,春光既临无可遮掩,春潮既发难于阻挡,实现四个现代化的远大目标正在转化为全党全民的决心,激发起社会变革的波澜,汇聚成历史转折的洪流,无可避免地牵动着亿万人的心胸和情怀,蕴酿着一场具有新鲜内容的思维搏击和灵魂搏斗。

    一个星期天的午后。

    光明巷九号,寂静的庭院里,几颗苍老的古柏亭亭而立,艳艳的春阳透过浓密枝叶之间的细小隙缝,在洁净的泥地上画出一片错落不齐的光斑,给小小的院落抹上一层安谧宜人的景致。

    公寓房主人汤炳权,工间业余,除去热衷于埋头在报刊书籍和政治文件中寻章摘句之外,唯一的嗜好便是奕棋。每逢厂休日,常常邀上几位熟悉的棋友,在庭园里柏树下摆张小桌,放几张小椅,泡上几杯浓茶,于车、马、炮、帅、仕、相的鏖战拼杀中求得心灵的乐趣。

    今天,他却一反常态,清晨起来后,足不出户客不上门,独自一人躺在楼下客厅的藤躺椅上琢磨心事。

    新厂长曾有为上任三个月了。在这三个月中间,因曾有为全身心投入生产第一线跟班劳动,双方很少接触,汤炳权只是从旁观察,他的心曲变换着三部式的旋律——同曾有为见面伊始,习惯使然,他以年龄、资历和风度来量人度事,自然视对方若等闲之辈,让盲目的自信占据心胸;曾有为到任之后,一门心事深入生产车间了解厂情,他仍以为对方不懂砖瓦行业,不过是身为行政首长事出无奈而已,因此并不感觉奇怪,及至那一回在办公室偶而议论起厂里干部编制问题时,首遇一场思想交锋,才从对方那详细的调查、尖锐的见解、大胆的提议中初识庐山真貌,顿生惊疑,于乐观中掺进了警惕;近段日子,他虽同曾有为难得碰面未曾言谈,但从自己部属盟友的频频汇报中察知曾有为出格拔群的一些行动态势,种种不祥之兆的出现,使他大感意外,开始对对方刮目相看,心情急转直下,变成敌视中包含着忿懑了。

    真是暴雨未到云先至。最近两个星期,他参加市建委举办的企业党委书记学习班,回厂不久,在上级政府部门传达中央的改革新政令他脑僵头痛的同时,一阵剌耳的坏消息便接踵而至,使它寝食难安。

    最先,是在一次同副厂长魏忠善的谈话中,对方偶然透露出曾就粘土砖瓦老产品发展前途与曾有为进行的一番辩论。他敏感地觉得,曾有为大有崇洋媚外好高鹜远之嫌。

    接着,是车间主任石洪到他办公室来大发牢sao,添油加醋地汇报曾有为在新产品车间主持职工大会,为生产事故责任者开脱罪责,同青年男女娓娓谈笑,纵容害群之马包子荣的反动言论,吹捧有文化的小青年,贬低不识字的老工人,许诺“兴办花园工厂和娱乐工厂”的奇谈怪论……。从这位忠心耿耿的部属的汇报中,汤炳权愤然地认为,是曾有为否定本厂党组织思想政治工作的突出成就,宣扬“业务挂帅”、“知识万能”、“文化兴邦”的修正主义路线,鼓吹自由主义和享乐主义的资产阶级思想,是明目张胆地离马列主义之经、叛******思想之道。

    继之,是团委书记张达功特地登门来访,向他禀告曾有为亲自作主,大搞文体娱乐场所建设的所作所为。从这位心腹参谋的述说中,汤炳权又认定,是曾有为越疽代疱好大喜功,干涉工会事务,染指青年工作,侵犯政治工作的钦定职权范围,无异于破坏党的统一领导,为个人英雄主义的大暴露。

    ……

    桩桩件件累成一窝,点点滴滴连成一线,归拢到一起,都意味着什么?精于逻辑思维的厂党委书记反复推敲,最后得出结论——曾有为其人不可能成为自己的同党,也不像是安分守己的同路人,而确系未来的政敌!

    愤然!勃然!骇然!惶然!

    上级委派来任职的这位年轻厂长虽然尚未正式履职,汤炳权内心却已对其产生了权力斗争的思维纠结。回忆过去的三个月,他责怪自己太自信、太麻痹,对对方的思想特点、政治水平和办事能力估计不足,放松了戒备,以至于让其奇兵突进乘隙而入,一举一动都威胁着自身多年来苦心经营的安定政活局面。

    怎么办?怎么办?

    连日来,他食不甘味寝不安眠,经过好一番思索,终于谋就了对付之策。他仔细权衡对方呈现的行为动机和行动态势,给自已准备了两套战术——第一步,以同事和战友的姿态邀请对方上门作客,推心置腹地陈述利害,晓之以厂情规范,让其懂得规矩认识方圆,知道安分守己好自为之,以免轻易树敌无端受累,防患于未然;第二步,如对方敢于对垒不肯就范,便故伎重施,召集盟友率领部属,趁对方人事未熟立足未稳之时,发起猛烈进攻,打掉其下马威,逼迫其磨去锋芒收敛气势,老老实实地充当自己麾下的“守法之臣”——这叫先礼后兵!

    正是按照自己谋划的第一套战术,昨天下午,他特地抽空踱到厂长办公室去,约请曾有为上门作客。想不到,年轻的厂长竟毫不推辞满口应承说:“老汤,这些日子你不在厂,我早想同你谈谈心。明天正好是星期天,下午我有空,一定上门拜访。听说你是个象棋高手,如不嫌弃我这个半瓶醋,咱俩杀上几盘!”这样,就约定了双方的首次单独会晤。

    此刻,刚吃过午饭,汤炳权正端坐客厅备好茶点,悠悠然地吸烟看报,等候客人。

    厅内长条桌上的“三五牌”座钟敲了一下,在屋外院子里柏树下玩耍的小儿子蹦跳着跑进门来通报:“叔叔来啦!”

    汤炳权起身出屋,到庭院里迎接稀客。

    “小曾,你来啦!来,来,到屋里坐。”

    “老汤,你的房子虽然旧一些,环境倒很优美呀!”

    “说不上优美,不过图个安静。这旧房子,我己经租住了七八年,也不想再往外搬啦。”

    “不错,不错,玉树琼楼景色宜人呀!”

    主人热情地引着客人,走进客厅里落坐。

    曾有为举目四顾,大感兴趣:“老汤,不愧是政工干部,客厅布置得像个会议室呀!”

    汤炳权一边敬茶一边答话:“哪里,哪里,墙壁上贴几幅领袖语录,摘几条中央文件,用来指导工作,这是多年的习惯啦。”

    曾有为笑指两边墙上:“你这些字幅写得很好,内容也很有讲究。左墙右壁两边对称,有点针锋相对的味道哩!”

    汤炳权妙语连珠:“自然喽,这次党的三中全会是破旧立新意义不凡。表面看起来,这右边的口号同左边的语录似乎针锋相对,实质上,应该说是先师后徒一脉相承。”

    曾有为是私人造访,口语中只是对主人的居住环境摆设偶尔触及,他最感兴趣的是要与房主人下几盘象棋,以便建立同事友谊。所以,他一收话头,笑道:“唔,哈哈,你说的对,继承与创新就是对立统一嘛。咱们不谈政治,先下几盘棋怎样?”

    汤炳权欣然同意:“行嘛。先喝杯茶吧。”

    喝过一杯清香扑鼻的头遍茶,剥了几颗味道诱人的葵瓜子,汤炳权去墙角食品柜里拿出那副使用多年的木刻象棋,在茶桌上摆开棋盘,两人兴致勃勃地下起棋来。

    曾有为本来是个棋盲,下乡插队期间,偶而得闲观看老农下棋,渐渐地知晓了棋子的走法,但从来不敢与人对弈。他下棋还是在大西南偏僻的军营里学会的。那是因为他那老连长是个棋迷,平日里钟爱他这个年轻战士,业余时间就捎带着逼他学棋。不想,他是个脑灵心秀的人,只要定下心来学学某种技艺,就会独自苦苦琢磨,慢慢的便会精于此道。过不多久,老连长拉他实战,夸下海口让他双车,结果却连输三局,最后是只让一马也仅战个平手。自然,下棋并未成为他的兴趣爱好,只是朋友间交往偷闲应景而已,若论棋艺,至今还只能算个半吊子的下手。不过,今天他是认着真来同汤炳权下棋的,一来是慕名探奇,二来是借棋助兴,实际上是想同这位未来的同事战友增进友谊沟通感情,好好地谈谈厂里的工作。

    汤炳权呢?早年,进城当机关和企业干部后,空余间无处消磨精力,便选择了下棋的兴趣,因为下棋既能磨练脑筋又能静心养性。开初,是消遣;继之,是爱好;后来,便上了瘾癖。随着在各种政治运动中纵横骋驰的经历和职务权位上的升迁,他的棋艺也出现长足进步,成为他居住的光明巷街坊上出名的常胜将军,虽然不曾上过正规赛场,但自个儿心想,要是参加全市象棋比赛也能名列前矛。由于棋艺的纯熟伴随职位的荣耀,使他对下棋也自鸣清高起来。平时,他不屑于同那些初入棋门的寻常之辈对坐,要是有不识相者硬拚求弈,就下劲甩出几路辣棋,开局不久便打人家的下马威,让对方自惭影秽不敢上阵。他喜欢寻访那些皓发银须的老手和棋艺出众的名家对弈,在旗鼓相当的激烈搏战中求享取胜的豪欢。今天,他决非对棋艺上一无所闻的曾有为的求弈有什么兴趣,只是尊重同事主随客便,并想借棋喻事,压一压对手的为人志气。

    摆好棋盘,双方各自按规则列好阵图。曾有为毫不客气地执红棋先开战局。汤炳权款款一笑,执蓝棋披挂上阵。

    秉性使然。与在工作上和事业上所赋有的进取精神遥相呼应,曾有为即便下棋也是个勇猛的攻击手。战局一开,他便架炮飞马和出动双车,挥师北上轮番进击,左冲右突锐不可档。

    城府在胸。同在工作上和事业上练就的精明能力相辅相成,汤炳权对于下棋是个能攻善守的多面手。干戈一起,他就安插炮阵调动双马,万无一失地筑好防御工事,欲擒故纵诱敌深入,沉着应战运筹自如。

    曾有为下棋,毕竟是初出茅芦棋艺平平,勇猛有佘谋略不足。他虽凭着一股锐气,调动车、马、炮、兵各路勇士频频突过界河,横冲直闯杀入敌阵,可是,不是进攻受阻便是自投罗网,结果是损兵折将败下阵来;汤炳权摆阵,不愧为熟门高手技艺精湛,有进有退布局有方。他不过慷慨地牺牲阵前几名小卒,始则虚晃刀枪,于诱敌深入中伺机反击以炮换车,继则拿出独特的杀手锏,悄悄地运用“连环马”战法,趁敌后方空虚偷袭过河,以战车殿后掩护,双马层层推进,直取都城稳cao胜券,致敌酋于死命。

    连续三盘,皆是红输蓝赢。曾有为自认拙弱,向对手大表叹服,但又不甘心就此沉落,反而斗志更旺棋兴更浓。汤炳权却是春风得意,觉得对手过于稚嫩,无形中趣味大减,暗露轻蔑之色。

    三局下来,休战片刻,一个抽烟,一个喝茶。在开始第四局之前,汤炳权声明这是最后一盘,曾有为点头同意。趁着短暂的休整之机,曾有为紧张地运动心智,总结失败教训,粝兵秣马重整旗鼓;而汤炳权则意志懈怠思绪麻痹,怡然自得勉强应战。

    战局重开,照例是红先蓝后。

    曾有为自知棋艺平凡,面对高手难以取胜。但他在前三盘的搏弈中,凭着敏锐的眼力,于对手的强盛气势中间看出其开局过于谨慎呆板和轻视阵前小卒作用的特点。针对这一特点,他悄然改变了战法,依然保持前锋阵营全线出击的态势,但克服了分散作战易于被各个击破的缺陷,趁对方全力布防的时机,集中优势兵力强拚猛杀,以车兑车用炮换马,消耗其有生力量,打破其“双马连环”之威慑武器,并在三军全线出击的战幕掩护下,频频运动阵前兵卒,突过界河深入敌方腹地,创造攻城优势。这盘棋开局后,由于汤炳权过于自负轻敌,无心思考战局,对敌方愚勇扑拙的“消耗战法”始料未及,直至发现己方主力耗尽,连得心应手的“连环马”武器也毁于一旦时,他阵脚大乱元气大伤,只得调动残部仓促应付。

    战到中局,棋盘上出现了十分有趣的局面——曾有为所执红方,阵地上虽然尸横遍野,车、马、炮、兵各路战将尽数阵亡,连都城内贴身近卫的仕相部队也死伤大部,统帅身边仅剩一名卫士,实际上成了光杆司令,但却保留着一支小小的进攻力量,即有两名小兵偷渡界河,突入敌方腹地逼近都城,已造成兵临城下之势;而汤炳权所执蓝方呢,阵地上也损失惨重,车、马、炮各部战将全部捐躯,前沿士兵牺牲殆尽,虽然都城防卫森严,统帅身边士象尚在,还能死守孤城,但因失去进攻力量,只能眼睁睁地遥望敌酋空府,鞭长莫及,无法夺取胜利。

    曾有为频频调动两个小兵,左冲右突,欲攻破敌都城防直捣敌巢,但苦于小兵卒的攻击能力有限,面对坚固城防,一时难以如愿。汤炳权见己方进攻无力,只能从容调动士象城防部队,东堵西截加强抵抗,拒敌于城门之外。红蓝双方就这样对峙着展开拉锯战,一直磨蹭了一刻钟,仍处于胶着状态。

    此时,汤炳权已感到不耐烦,将手一摆,笑道:“小曾,这盘棋你走得不错,拚掉我的主力部队,破了我的连环马阵图,厉害嘛!不过,残局到此难分胜负,再走下去没什么意思,我看箅了吧。”

    曾有为却是兴味正浓不想罢战,笑答道:“老汤,姜还是老的辣!走到这个阵势,我是绞尽脑汁,化了吃奶的力气啦!可是,别看这阵子咱俩残兵败将旗鼓相当,但总能分出个胜负来,怎么能中途休战呀?”

    “你呀,还想打胜仗吗?”汤炳权毫不客气地向对手炫耀优势:“别看我进攻部队让你拚光了,防御部队实力大得很,随便调动一下士象,就是一条攻不破的防线,你靠区区两个小兵卒能成什么大事?还是死了这份心思吧!”

    “不一定吧!”曾有为并不被对手的傲气吓倒,满怀自信地说:“别小看我两个小兵小卒,两个联合作战,舞刀弄枪威力不小哪。你那些士象防守再严,说不定让我找到突破口,一下子攻进城去,让你的元帅乖乖当俘虏呀!”

    “好啦,别不自量力想入非非啦!”汤炳权倚老卖老置高临下,借棋喻事话中有话:“缺气乏力,硬着头皮走下去,说不定连兵卒都让我吃光,到那时,你只好弹尽粮绝跪求城下之盟,前功尽弃悔之晚矣。我看,你还是趁早罢休,咱们算一局和棋吧!”

    “下和棋没味道,决个胜负才有意思嘛。”曾有为并没深究对方话意,只是出于好胜之心,一时不甘退阵:“有信心就有力量,小卒子也能成大事。咱们再走走看,即使让你吃光我最后两个小兵卒,打败认输也痛快!”

    “行啦!下棋不过是兴趣一下,今天请你来,我是想同你谈谈厂里的工作呢。”汤炳权执意收场。

    “好吧。下象棋虽是一种兴趣,对锻炼脑子倒有好处。时间宝贵,那就收摊吧。”曾有为自然不再勉强,赞同结局。

    收去棋子,续满茶杯,主客两人一边喝茶,一边将会话转入正题。

    “小曾呀,你上任有三个月了吧?这些日子,埋头在生产第一线蹲点,都干了些什么?”

    “毛主席说过一句名言‘要知道梨子的味道,就得亲口尝一尝。’我既然来当厂长,哪能让自己当外行呀!这三个月,哈哈,各个车间、各个生产岗位挨个儿转,调查研究、拜师学艺、参加劳动,什么都干,收获不小!”

    “说说看,有些什么收获?”

    “咳呀,三个月的蹲点生活,感受能少吗?别看咱们砖瓦行业工艺简单生产落后,要真正弄懂它,还是不太容易哩。在企业管理上,有学问!有学问呀!”

    “唔,你倒真想学点砖瓦业务?好嘛,当厂长就该精通业务嘛。你再谈谈对这家工厂的观察印象。”

    “怎么说呢?总的印象,我感受到,咱们这个厂从上到下具有艰苦奋斗吃苦耐劳的优良传统,职工队伍素质好觉悟高,劳动积极性强,企业管理上也积累了不少好的经验,在这儿工作,有奔头呀!不过,我觉得,咱们这个厂,在思想政治工作和业务管理水平上还存在一些问题,远远落后于国家形势发展,在企业改革上大有潜力可挖。只要咱们领导班子解放思想,放开手脚闯新路,工厂面貌还可以变!还可以大变呀!”

    主客俩谈话刚刚转入正题,客人方才扔出个话头来,便让主人大感不合胃口。什么‘还存在一些问题’,什么‘远远落后于国家形势发展’,好大的口气,这不是给厂里现任领导班子脸上抹黑吗!什么‘大有潜力可挖’,什么‘放开手脚闯新路’,大言不惭,这不是刚一上任就野心暴露吗!……

    脑子稍一盘旋,汤炳权心里就窝了股气,但他并不随意发作,只是意味深长地笑笑,说:“嗬嗬,真是新官上任心高眼大嘛!我们这些人,把半辈子的心血都耗在这个厂里,费心劳神埋头苦干了二十几年,发展了生产规模,建设了职工队伍,好不容易开创了眼前这个局面。你倒好,上任伊始便口若悬河,鸡蛋壳上钻孔子,牡丹花上挑毛刺,把厂里的形势看得那么糟!什么‘大有潜力’,什么‘面貌大变’,如此野心勃勃,你想干什么大事?”

    话题刚刚开启,年轻的客人只不过实事求是地对工厂面貌作些简单的评价,就惹恼了中年房主人。曾有为始料不及心生惊异,说话听音,敏感地嗅到了对方身上散发出来的那股‘老领导自满自足、自高自负’之气。作为企业之主要领导人,有了这股子气,观事量物自然会迷雾遮眼,拿绳子捆绑自己的手脚,挡住前进的步伐。尤其当此“四害”始除、****刚平、乾坤初转、历史交替的重要关头,如若还安于现状盲目自负,那是会成为时代潮流绊脚石的。何况作为企业领导,明眼人应该察知,工厂管理的现状问题成堆弊端显存,有如平静的死水掩盖了深处的污浊,繁荣的表象遮住了内层的虚妄,如若对当前形势的判断还心存满足,谈何推进企业改革?谈何开创四化建没的新局面?……

    心波稍一镇定,曾有为觉得对工厂形势的把握是万事开头的关键问题,面对未来主政同事的沉重质疑,必须毫无保留地阐朋自己的观点,就直率地作出答复:“我刚才说过,本厂创办二十几年成绩很大优点很多,曾经是全市建材行业的老标兵,我怎么会否定你们老干部、老职工对社会主义建设的重大贡献呢?但是,面对现实,我确切地看到,由于十年****的破坏,极左思潮的泛滥,给工厂留下了后遗症,形势并不乐观!譬如,拿粘土砖瓦老产品来说,我详细调查了一些统计资料,不论是质量、能耗还是成本、利润,在整个劳动生产率的统计数据中,有五项经济技术指标,比起文革前的历史记录,都出现严重的倒退;尤其是粉煤灰砖新产品车间,国家化费一百多万元投资,开产八年,至今还质量不稳定,生产非正常,经济核算连年亏损,拖了各方面的后腿。这都是明摆的事实,难道我说话没有根据?”

    身为国营企业的党委书记,房主人一贯自封“工厂一把手”,面对身为新任厂长的客人刚才的回复,觉得越来越听不入耳。什么“后遗症”,把芝麻说成西瓜!什么“严重倒退”、“拖后腿”,只晓得算经济账,不晓得算政治账!岜止是好高骛远大言不惭,简直是乱造舆论毁我声誉,幻想着到我手下这块领地来占天下!在他看来,自己满腹经纶,可以拿出十条百条真理来批驳客人的谬论;但他又意识到,对方摆出的工厂生产效率和经济效益的现状确非虚构,此种生产业务上的话题是他向来最忌讳、最不愿触及的东西,从这方面去谈论会陷入被动。……

    汤炳权刻意避开涉及生产业务的话题,故意选择对方政治上的所谓“要害”,猛然直击,以便打他个措手不及,以建立自身在理论上的权威优势:“把事情说得那么严重?厂里生产上有些倒退,新产品一下子正常不起来,这是事实,这里边存在许多客观因素嘛!光计较那些统计数字,能说明根本问题吗?我看你的出发点就成问题,抓了芝麻丢掉西瓜。你年纪轻轻刚走上厂长岗位,思想还带着偏面****?社会主义革命搞了三十年啦,身在任何单位,观察分析形势,主要要看人的政治觉悟和路线觉悟嘛!”

    诡辩!十足的诡辩!年轻客人对房主人这种极左型的高论也听不下去,他干脆截住话头,直肠直肚地插话说:“工厂企业的根本任务就是搞生产、搞经济,难道政治可以代替这一切?”

    曾有为这句简易的插话直捣汤炳权心腑,触动了他那番高谈阔论背后的软肋,促使他微皱眉头,在强词夺理中将话锋急转直下:“政治不能代替生产,你说的没错。可伟大领袖毛主席说的很清楚:‘政治工作是一切工作的灵魂和方向’,搞生产抓业务离不开政治。你连这个基本道理都不懂?怪不得你要借口下车间蹲点一段时间,原来,是想到基层收集材料,然后另搞一套呀!最近,我在干部和群众中听到不少反映,什么‘新厂长新水平’呀,什么‘看样子厂里要大变样’呀,听听,这赞美词有多美!……”

    “嘭”地一声巨响,汤炳权这番无可辩驳的训戒和话锋突转的嘲讽,就象在曾有为面前突然扔下颗重磅炸弹,一阵强力的冲击波震得他头皮发麻心惊rou跳。看来,在关乎工厂形势的大是大非问题上,这位书记同自己存在严重的观念分歧,这已经使他吃惊不小;分歧就分歧吧,同志之间观点相异可以辩论和争议,这都是正常之事,为何要那么自命不凡置高临下地教训人,还要用挖苦和讽刺的口吻让人难堪呢?这更是他万料不到的。心跳过后,他突然意识到,对方处处将政治和路线觉悟提得那么神乎其神,而对生产和业务上的问题却又那么轻描淡写故意迥避,这同文革期间林、江两个篡党集团“政治统帅一切”、“革命指挥生产”之类的谬论如出一辙。不过,这个感觉只在脑海里闪了一下,还来不及细想,便被对方猛然捅出来的一系列“群众反映”闹蒙了。三个月深入基层调研厂情,厂长的工作尚未正式开步,群众中竟然就有那么强烈的反映,这是怎么回事?这种反映究竟是褒是贬?你党委书记用那种近乎揶揄的口气来说话,又意味着什么?……太多的问号一下子塞满心头,毫无思想准备,难以探究虚实,只觉得惶然心乱有口难言。

    面对汤炳权既突然又乖张的盘问,曾有为虽然心情有点慌乱,但对方那种置高临下的教训口吻和嘲讽语气,却使他产生本能的反感,沉默了片刻,便用严肃的口气作出反击:“老汤,这三个月,我深入车间蹲点劳动,做了些调查研究和熟悉业务的工作,如果干部和群众对我有不良的反映,你尽可以实事求是向我提出来,何必耍讽刺人挖苦人呢?我是新厂长,这是事实,说我‘新水平’,我还不敢当。我不过按照党的三中全会精神,同基层干部和职工表达一些想法,这有什么奇怪?咱们厂的企业管理那么混乱、那么落后,我倒真希望党委领导班子尽快统一思想,破一破旧的传统观念,闯一闯新的路子!”

    主人不欢客人不悦,刚才见面时笑脸相迎和进屋后下棋作乐的融洽气氛无形中烟消云散。此后,主客两个的对话变成一席言辞激烈的审问和答辩了。

    “闯的什么新路子呀?听说你在新产品车间开了个职工大会,一面教训石洪主任,一面向小青年夸夸其谈。有这件事吗?”

    “有这件事。在新产品车间蹲了个把月,亲身感受到,这个青年工人占极大多数的天地里,政治空气凝固,生活死气沉沉,缺乏生动活泼的良好气氛。车间干部不懂科学盲目指挥生产,工人群众思想混乱情绪压抑,存在不少问题。我向石洪主任实事求是地提出改进工作作风的建议,趁着停工捡修的机会开个职工大会,同工人们谈谈心,做了些力所能及的思想开导,看来,效果还算不错吧。”

    “哈哈!为造成生产事故的人开脱责任,用技术考试代替思想捡讨,让一小撮灵魂丑恶的落后分子公开发牢sao骂厂里的党组织,给缺少文化的老工人脸上抹黑。这是你做群众思想工作的新发明吧?结果呢,搞得车间各级干部威信扫地,老工人垂头丧气,先进青年迷失方向,落后分子眉飞色舞,效果很不错嘛!”

    “新产品投产这么久了,工人们的生产cao作还那么杂乱无章,设备故障和安全事故经常发生,这是什么原因?造成生产安全事故的责任人,应该做捡讨受处罚,可光批判和罚款有用吗?不懂机械性能,不懂工艺技术,能开好机器?能搞好安全生产?引导青年们学习技术,启发老工人尊重科学,这又有什么不好呢?车间里是有些落后青年,他们都是文革时期进厂的,他们接受阶级斗争和政治运动的教育还少吗?可为什么会落后?难道是天生的?他们对厂领导有牢sao、有看法,对现实有不满,让他们大胆说出来,怕什么?难道这么些年来咱们党组织的工作一点缺点都没有?真心诚意地倾听群众意见,实事求是地承认缺点修正错误,用平等的态度和民主的作风待人接物,才能引导青年们热爱党、信任党组织。这样做,只有好处没有坏处……”

    “行啦!自吹自擂,比唱戏还好听嘛!听说你在车间职工大会上,还同小青年们吹了不少牛皮,什么把咱们厂办成‘花园工厂’、‘娱乐工厂’、‘读书工厂’,这是你当厂长的给他们许的愿吧?

    “是的,我是说过这些话。这不仅是我个人心目中的工厂远景,也应该是全厂干部群众的共同愿望。谁不希望把自己的工厂办成文明工厂呢?”

    “好美妙的理想嘛!咱们是做砖做瓦的厂子,不是供外国人游山玩水的风景区,也不是读书人高谈阔论的地方,更不是公子小姐们的游乐场;咱们工人阶级是体力劳动者,搞好生产靠的是政治挂帅,靠的是主人翁觉悟,靠的是吃苦精神。别以为文化大革命过去了,资产阶级自由化可以出现啦!”

    “我的想法跟你不一样,你先别拿政冶帽子来压人。人生在世,再穷再苦,都是追求精神享受的,都是向往美好生活的。空谈不等于政治,觉悟不是靠口号培养的,文化大革命的教训够严重啦!干革命搞建设固然离不开吃苦精神,但吃苦不是目的,在条件允许的情况下,应该尽量创造快乐。把咱们的环境搞得舒适些,把咱们的生活搞得丰富多彩些,让广大干部职工们精神饱满和思想愉快些,才能吏加热爱自己的工厂。我这些想法有什么不好?”

    “别故弄玄虚,我不是三岁小孩,那么容易骗的!你趁着我人不在厂,擅自召集工、团、行政会议,下命令让人家去搞俱乐部、图书室、灯光球场什么的,这是什么意思?”

    “这……,你外出开会,没机会找你商量。我在蹲点工作中,有了这个想法,到厂里各个角落走了几趟,在详细掌握情况后,觉得客观条件完全允许,只需调动相关部门作些安排做些工作,可以给职工们搞点业余文体活动场所。这不?有关部门一研究,青年工人一动员,就把场地清理出来,事情很快搞成啦!”

    “好嘛!不错嘛!雷厉风行能说能干嘛!可是,你以为你这么干是光彩的吗?刚刚当上个厂长就位高眼大,事先不向党委汇报,干涉政工教育,指令行政事务,插手工会、青年工作,手牵得那么长!在你眼里,还有没有厂里的党组织?还有没有我这个书记呀?”

    又是“嘭”的一声巨响,汤炳权又顺势制造一颗威力更大的重磅炸弹,扔在曾有为面前,震得他脏腑不安脸红转青。他怎么也想不通,自己出勤出力为广大职工群众服务的一片好心,到了这位党委书记眼前,却会铸成越规侵权的严重责任?面对这个似若正确的严辞责难,他心里有点慌虚,口若悬河的雄辩一时卡了壳,答话变得软弱无力了:“关心职工业余文化生活,早该提到议事日程上来,我不过是看着党、政、工、团各部门暂时还没人注意这件事,才站出来作个主,帮助有关部门做些工作,这也叫手牵长了吗?”

    汤炳权胸有堵气越堵越大,为了震慑这位不知天高地厚的新任厂长,索性撕开面子,拿出最高效的武器威吓对方:“好啦。小曾同志,今天请你到我家做客,不是找你来同我辩论的。你是上级委任的厂长,权力不小,可你太年轻,太缺乏修养,难免思想幼稚行动出格。作为党组织的书记,同厂共事,我有义务提醒你。不管你觉得自己有多少才能和本领,不管你能把自己的理论吹得天花乱坠,请你别忘掉咱们国家一条铁的原则:党领导一切,党组织指挥一切,在企业单位里,是书记领导厂长而不是厂长指挥书记。忘记这个原则,你会摔跤的!你年纪轻轻,当个厂长不容易,做事情千万别自以为是想入非非,还是谦虚谨慎好自为之吧!”

    真是接二连三扔炸弹!汤炳权这番看似无孔可钻的强势训诫,听似没有贬人批人的冲击波,却散发出一种刺激神经的毒雾,让曾有为感到脑波发怵头皮发麻,满腔委屈占据胸膛,情不自禁地作出自我表白:“老汤同志,我感谢你的提醒,但我不明白你说话的含意。我还年轻,各方面都缺乏经验,思想上也存在幼稚的地方,这是事实,我有自知之明。可是,我是个革命战士,永远追求真理服从组织领导,以献身四化建设为己任。我肩上的担子很重,需要党组织和党员同志们帮助,更需要书记你的支持。我决不会拿着厂长牌子来出风头争权力,如果同志们发现我的工作中,存在一丁点儿脱离组织原则或违反党规党纪的言行,都请你监督、捡查、批评、处分!”

    瞧着年轻人特有的那种神情激动的表白,汤炳权自觉肚里消了些气,故意把语气缓转下来,提出这么个怪问题:“唔,别激动,别激动。小曾,我相信你这番话出于真心,可惜我是个有政治头脑而不容易动感情的人。出于对同事战友的关心,我最后还要问你一句:当个工厂的厂长,你的职责范围是什么呀?”

    曾有为激动之情尚未平息,无暇考究对方问话的深意,不加思索地回答:“别考我了。当个厂长,当然是指挥生产、领导企业管理喽。”

    “说的没错。”醉翁之意不在酒,汤炳权又玩起了棋盘上转弯抹角“将军”对方的把戏,以便探一探对方的实力水平:“但是,你进厂三个月,抓行政、抓工会、抓思想工作、抓青年工作,不该你管的事情管得那么宽;那么,有关你自身职责的事情呢?对厂里的生产和企业管理,怎么不打算打算呀?”

    “哎呀,老汤,你这个问题提得正是时候!”谁知,汤炳权这一问,却使曾有为从迷雾中脱身,瞬间眼明脑清,一扫刚才那副激愤和委屈之状,眉开眼笑地拍拍脑门,伸手从衣袋里掏出一叠用上等稿笺纸书写装订得整整齐齐的本子,庄重地递了过去:“我差点忘了,今天上门来作客,本来就想跟你谈这个重要事情的!”

    “这是什么?”汤炳权接过这个本子,不知是什么材料,一时愣住了。

    曾有为神情振奋地回答:“在各个车间蹲点三个月,我可没白吃饭。根据厂里各项产品的生产状况和厂部、车间二级企业管理上的现状,按照党的三中全会精神,我拟订了一个企业整顿和改革的方案,先交给你看看,同你通通气,征求一下你的意见,然后提交厂党委讨论研究。”

    汤炳权原以为曾有为处处标新立异,不过是凭借自己的文化才能出头露脸,不知天高地厚,一时的胡乱作为而巳;在砖瓦生产和企业管理的业务工作上,毕竟是个外行,入门既难,精通更非易事。因此,他刚才施展一连串诡谲的问话,便是巧借“政冶打压业务”之惯行伎俩聊作奚落,建立自身党委书记的至高权威。岜料,眼前这位初次交锋的年轻厂长,上任伊始,还只在车间蹲点转悠了三个月,竟然声言拿出了什么“企业整顿和改革方案”,这完全出乎意料之外,使他大吃一惊。怀着好奇心,他冷冷地接来那份方案,信手翻了开来,见有那么厚厚的一叠,无心细读,只是顺序粗粗地浏览了几页。不看则已,一看骇然——用不着去详细阅读那些头头是道的内容,只要瞄一瞄那开首目录下的十条赫然醒目的大标题,那新鲜的提法、那大胆的设想,足以让他触目惊心。

    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人之在世,既便再能干再老练的雄杰奇才,当其突然接触到自己未曾设想过的新鲜事物的那一刻,也免不掉出现思绪迷乱举止失措的窘态。此刻,汤炳权的神情正处在这样的状态中,他一边翻看曾有为的陌生笔迹,不时微微抬眼,用惶乱的目光瞅瞅坐在一旁喝茶的年轻人,内心浮现一种万难表述的复杂感觉。

    沉默。紧张气氛中出现的一阵沉默。在这阵沉默的后边,主客之间还会出现什么奇怪景状呢?曾有为在紧张地等待着。

    既不愿瞩目,又欲罢不甘,汤炳权还是从头翻页,粗粗阅读那每个章节前头的大字标题,足足翻阅了五分钟,才“啪”地一声合上文本。他阴沉着脸,竭力掩饰那剧忌盛怒的异常心情,本想尽量把话说得从容些,可惜身不由己,一时间口齿失灵辞不达意:“哎呀,小曾,真看你不出!有本事!有胆量!进厂才三个月,就搞出这么个整顿改革方案,雄心勃勃才高志大嘛!……”

    看脸色,反应明显不妙;听口气,又褒贬难分。曾有为疑惑不解,急切地问:“老汤,我这方案怎么样?你有什么看法?”

    汤炳权的脑子象受到电击,颤颤悠悠,一时还没从混沌的状态中恢复清醒,只是微微摇了摇头,似答非答地说:“唔,唔,要我谈看法,难说,难说呀!你那方案写了几十页纸,一下子看不过来呀。唔,看不看都一样,光凭你那十条大标题就够扎眼啦!让我怎么说呢?脱离政治违背历史,异想天开嘛!”

    原来如此评价!一番心血横遭冷落,曾有为脑子嗡嗡作响,不由得又激动起来:“怎么,你真是这样看问题?我做的方案,难道没有理论根据?难道没有实现可能?难道不符合三中全会精神?”

    “不,不,你不用急!成本册子,我还没仔细阅读,具体的想法根本无从谈起。”一来是事出突然,确难表态;二来是习惯使然,未经深思熟虑之事向来不随便决断。汤炳权接着用一句似是而非的话决意收场:“不过,凭我的预感,你这个方案,即便拿到党委会上去,十之八九难以通行!”

    书记的否定之意已明,曾有为反倒镇静下来,说:“党的三中全会召开之后,全国各地各条战线都在掀起改革开放的大浪潮,工厂企业的整顿和改革是大势所趋,我这三个月的努力总不至于心血白费吧!”

    汤炳权脸色冷漠,语含讽刺地扔下一句好听之言:“小曾,但愿我的预言不合现实,但愿你马到成功。想当个革新家,不要怕碰壁嘛!”

    曾有为不相信汤炳权一个人能代表党心民意,不相信厂党委一班子人会反对企业改革,不相信自己绞尽脑汁的锐意追求会成一纸空文,说话的口气变得坚定异常:“既然敢想敢说,就该敢作敢为!方案既然搞出来了,就让它见见世面。咱们这就说定,请你及时召集党委会议,成与不成,试试看吧。”

    “行呀。方案先留在我这儿,让我仔细研究研究,明天,我跟党办主任小张碰个头,定个日子召开党委会,专题审议。”

    此肘,主客两个同时感觉到,互相缺乏共同语言,会面该是结束的时候了。

    “好吧。时候不早,我该走了。”

    “别急嘛。再坐会儿,在这里吃晚饭吧。”

    “不行。老母亲双目失明,妻子正在上班,我得赶回去烧晚饭。”

    “唔,孝子贤夫嘛!既然如此,我就不好留你了。”

    “咱们是同事战友,不用客气。”

    曾有为从沙发上站起来告辞,汤炳权起身送客。相见时热别时冷,主客两个默默地走出客厅,跨出屋门步向庭院。

    走到院门口,曾有为请汤炳权留步,出其不意地倒出憋在肚里的一句闷话:“老汤,我这个人直肠直肚,心里有话藏不住。从我俩的谈话里,我总感觉到,你看事情的眼光,好象还停留在文革时期的老习惯上,能不能向前看看呢?也许,咱俩接触不多,我对你还了解不深,这个感觉不一定切合实际,供你参考吧。”

    如闻雷声震耳,汤炳权倒抽一口冷气,脸色更加难看,好不容易稳住神态:“唔……,有意见当面提,好嘛!忠言逆耳利于行,有则改之,无则加勉吧!”

    厂长同书记的首次正式聚会,就这样不欢而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