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遂心如愿
面前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头戴席帽,身着蓝色布衫,作寻常百姓装扮,面上手上分明被炭灰一类的东西刻意涂抹过,显得肤色较黑,但那高挑瘦削的身材,那晶亮秀澈的双眸,不是萧绰却又是谁? “燕燕!”韩德让神色震惊,一把抓住她的手:“你不是在燕京吗?你怎么会在这里?谁和你来的?” “你不用往后面看,我一个人来的。”萧绰嘻嘻一笑,雪白贝齿泛着珠玉般的光泽,与全身极不相称:“我跟着你们出了燕京城,后来便一直在后面,我不敢靠太近,可也不敢离太远,我说了我要来大宋看看嘛!你以为我说着玩的?” 韩德让万料不到她如此大胆,惊得脸色都白了:“留守府就没个人跟着你管着你吗?由着你离家万里,还出了国境?那些人都是吃白饭的吗!” 想着她一个女孩儿单人匹马赶这么远的路,万一途中遇上歹人,后果简直不堪设想,后怕之余,更是恼怒,还是乌洛小声提醒:“四爷,你先让燕燕令哥坐下来罢,别人这么看着可不大好。” 萧绰道:“就是,德让哥哥,我来都来了,你骂人也没用啦,你先放开我,手都被你抓疼了。” 韩德让察觉到旁边桌的人投来的异样眼光,忙松开了手。 萧绰一路紧跟他们,不敢有丝毫懈怠,吃没吃什么好的,睡也没睡得安稳,此时此刻方得心安神定,喜悦之下,连催摊主再上一副碗筷。 韩德让细细打量,见她衣衫陈旧,满面风尘,料想这一路吃了不少苦,而她自出生至今,靡衣玉食,尊贵无比,这等落魄模样更是不可想象,心中怜惜之意一起,责备之语便再也无法出口,缓缓坐下来,给她斟了一碗凉茶。 萧绰喝了两口,方道:“我临走之时,先写了封书信给我阿爹,然后让珠犀假扮我,又叮嘱她和另外两个小丫头,在我回燕京之前,都只许呆在房间里,最多不过去小院里走走,万万不能让人知道我不在府中,随后我就改了装扮,拿了文牒和留守府腰牌,神不知鬼不觉的出来啦!” 她侃侃而谈,言语间颇为自得,韩德让道:“你既然跟着我们,怎么早不来见我,你知道你一个人赶路多危险吗?” 萧绰道:“我走的是官道,夜宿也是在驿站周边的客栈,有什么危险的?我也想早来见你啊,可是我又不愿惊动旁人,闹得众人皆知,一到晚上你们住的驿馆又有宋国官兵把守,没法偷溜进去,我都以为我要一直这样跟你们到开封了,幸好你们两个今日终于憋不住,撇开那些人出来找乐子了。” 她语气虽十分轻松,但毕竟十几岁的少女,独自从大辽至宋国,说沿途不害怕那是假的,只是她性子向来如此,决定要做的事情,纵千难万难,也绝不肯退缩,况且明知道韩德让等人就在前面,更是大大的壮了胆。 乌洛打心底佩服起来:“燕燕令哥,你可真了不起!要换我一个人来大宋,吃饭投店都是问题。” 萧绰笑吟吟的:“多亏我阿爹让我从小跟师傅学汉语,德让哥哥也一直教我,这次出来可派上大用场了,对了,我在路上还碰上燕京过来贩卖丝绸茶叶的汉人呢,他们跟我攀谈时,都以为我也是汉人。” 他们两个叽叽呱呱的,不住说着入宋后的所见所闻,韩德让可半点心情说笑的心情都没有,心想现已在相州境内,让她回大辽也不是,叫她一起去开封也不是,真是好生为难,低头思忖片刻,道:“燕燕,今晚你跟我去见大学士,我们一起向他禀明此事。” “什么?”萧绰笑容凝在脸上:“那怎么可以?他多半会派人送我回大辽的!” “你本就不该来这儿,他若要叫人护送你回,你便也只能听命。” “我费了这么多心思力气,吃了这许多苦头才到这里,我可不要回去。”萧绰美眸望着他,可怜兮兮的道:“德让哥哥,你就当没看见我好不好?我就继续这样跟着你们,等到了开封自己再去跟大学士说,那时是去是留,都由他说了算好了。” 韩德让剑眉微皱:“不行,从现在起你必须跟我们呆在一起,你看看你这一身,像什么样子!” 乌洛在旁边帮忙求情:“燕燕令哥一心要见识见识南朝的国都,眼见这开封城就在眼前了,怎甘心回转,四爷,你就行行好,成全她得了,况且我们多一个伴,路上说说笑笑的,岂不是好?” “你闭嘴!我们是出使来的,你当是游山玩水呢?”韩德让轻哼一声,道:“她独行万里偷偷入宋,已是我们的疏忽,途中若是有丝毫闪失,传到皇上和长公主耳中,不仅是你我,连大学士都要被重责!” 乌洛吓得噤声不言了,萧绰听他这几句话,心里却不禁凉了半截,当下道:“你既如此担心受责罚,好罢,我随你去见他便是,该怎么样,但凭你吩咐。” 估摸着众人已休息得够了,韩德让反复叮嘱,让萧绰紧跟出使的车队,才同乌洛起身回马铺。 萧贺麟和宋国结伴使携手出来,客气了几句,分别上马,韩德让惦记着萧绰,行了不过一两里路,又命乌洛悄悄驱马去最后面跟着,以方便照看。 天气依旧炎热无比,大伙儿挥汗如雨,只是闷头赶路,天黑时分,终于到达相州境内的乐和驿馆。 韩德让并不忙着随萧贺麟及乙辛等人入内,快步走至后边,指挥队伍驱赶装载着贵重物品的马车和驼车往马舍走,又用汉语询问门吏,门吏守卫等也一齐上前帮忙。乌洛磨磨蹭蹭的,装着整理行囊,趁其他人不注意,向身后打了个手势,萧绰便跟了上来,当时天色昏暗,人声嘈杂,个个忙着自己的事情,乌洛带着她,就这么神不知鬼不觉的混入大门。 韩德让早已瞟见,对身边众人叮嘱几句,三步并作两步跟上,便有官职低微的候人迎上前来,交谈数语,那人躬身施礼,随即走在前面带路,萧绰仍是那身装扮,恐人察觉端倪,一直低着头,跟在韩德让和乌洛身后。 这驿馆外表并不起眼,高墙之内,却是庭院开阔,屋宇林立,竟像是大富人家的宅邸。 第二进院子中供贵宾居住的一排房舍,门窗皆悬挂绸缎做的软帘,陈设尤为华丽,辽国的驿站本已不错,但与之相比,不过器物完备,床帐整洁而已,舒适程度那是颇有不及的了。 韩德让和乌洛这一路司空见惯,并不引以为奇,萧绰见宋国州县的驿馆已有如此派头,心下不禁暗暗惊叹。 那候人并不进来,垂手站在房外,恭敬的道:“韩公子,我们王大人已传令下去,晚宴推迟至戌时再开始,他与贵国的几位大人现正各自回房间沐浴更衣,公子这边,是否也要即刻送些香汤过来?” 韩德让忙道谢:“那真是再好不过,有劳你了。” 那人道:“公子客气,小人这就去浴房吩咐。”又躬身一礼,方匆匆而去。 韩德让关上房门,对萧绰道:“你先梳洗一番,换身干净衣裳,大学士就在左首第一间房,晚饭过后,我便带你去见他。” 萧绰作这身装扮,乃迫不得已之举,爱美是女孩儿的天性,加之现又在心上人跟前,自是恨不能马上痛快洗浴一番,恢复本来面貌,但心中此刻对韩德让有气,也不接话,只是鼻子里嗯了一声。 乌洛流了这半天汗,已觉不堪忍受,道:“我们可没福气享用什么香汤兰汤的,须得自己去拿桶提水,燕燕令哥,四爷,没事那我先出去了。”对萧绰眨了眨眼睛,一笑出去了。 深夜萧贺麟回房,韩德让果然带了萧绰前去相见。 萧绰仍着男装,只是洗去了面上黑灰,换上了与乌洛等人相似的衣饰,摇身变成了一个翩翩美少年,萧贺麟与她一照面,惊得张大了嘴巴,酒都陡然醒了。 韩德让上前一五一十禀明了前后经过,只称是自己的疏忽,口中连连谢罪。 萧贺麟不由顿足:“燕燕,你这次可给我惹了大祸了!”
萧绰见他着急,道:“叔叔,我不是成心要给你找麻烦,实是对南朝不胜渴慕神往,如果不趁此机会跟来,只怕这一生都不能得偿心愿了。”歉然一笑,又道:“此事全是我自己有意而为,除了我贴身的侍婢,旁人毫不知情。燕京那边我已安排妥当,如若叔叔开恩,携我前往宋都,不过初秋便可一同回国,我父母只当我人在燕京,谅也不会察觉,就便万一知道了,我自当跟他们说清原委,主动认错,绝不会牵累叔叔或其他人。” 萧贺麟微微摇头,心想你说得倒轻巧,先不提皇上及你父母那边日后知道将作何反应,我率队出使,你一个小女孩儿跟在身边,非但不便,叫大宋君臣知道,更是有失庄重,唉,眼下如何安置你,可真是令人头疼。 韩德让见他眉头深皱,在房里踱来踱去,便不敢轻易开口为萧绰说话,萧贺麟忽然停下,看了他一眼,神情若有所思。 萧绰何等聪明,不等他开口,便道:“叔叔是否正在考虑,派哪个人送我回燕京最为稳妥?”微微歪着头,面上似笑非笑:“德让哥哥是皇上钦点给你的,是你的专属译官,可不是合适的人选,其他人也并非闲着,各有要务在身。再说了,就算叔叔派人送我返回,又怎知道我不会再想法子甩掉他们,再跟过来呢?” 萧贺麟傻了眼:“你会这样做吗?” 萧绰道:“我都已经到了这儿了,还不能证明我的决心吗?” 萧贺麟无话可答,过了半晌道:“我们一群大男人,你跟着终究是不方便。” “我之前随行你们至燕京,不也好好的么?” 韩德让在旁小声道:“那时情形不同,在我们自己的地盘,一切都可妥善安排,现在却要客随主便。” 萧绰微微别过脸,不去理他,眼圈儿却忽然红了,萧贺麟离她最近,灯下看得分明,一来对她疼爱,不忍她伤心,二来也着实怕她途中又逃走,引出更大乱子,沉吟半晌,温言道:“你如要继续跟我走,就必须一直隐藏你的真实身份,既不能让大宋的人知道,也不能让我们的人察觉,不然人多口杂,迟早要传到你父母耳里,到时皇上也得责怪我行事轻率。”说到这里,话语一转:“你不以本来面目示人,我明面上便不能给予你特殊照顾,现在天气又酷热,燕燕,叔叔是担心你路途中受委屈。再说了,人言东京开封如何繁华锦绣,多有夸大之词,我们燕京可也不比它差什么,你何必要吃这种苦头?” 萧绰听他语气里已有点松动之意,又高兴起来:“叔叔,你说的跟我想的正是不谋而合,我就是怕引起不必要的麻烦,所以才着的男装,我可以一直这样装扮,路上你只把我当普通随从就好,不用刻意关照,我们契丹的女儿,可没有那么娇气!” “看来你是打定主意,不可更改的了。”萧贺麟长叹一声,摆手道:“罢了罢了,就依了你罢,便有天大的祸,我也只有担着了。” 萧绰大喜:“叔叔,你真好!”忽然间又想到一事,脸上微现忸怩之色:“还有一事,什么赶路辛苦,饭食寻常,我是不在乎的,但是晚上住宿,我可不要像乌洛他们一般,几人凑在一间,我瞧德让哥哥也是独个儿住,我就跟他一起可好?” 韩德让吓了一跳,连忙解释:“大人,燕燕令哥的意思,是我将床让给她睡,我可以取凉簟席地而睡。” 萧贺麟知道他俩自小青梅竹马,常在一块儿,韩德让又是极稳重守礼的少年,皱眉想了一下,便道:“事急从权,眼下也只有这样了,只是德让委屈一点。夜深了,你们两个先回房罢,明天开始要事事注意,步步谨慎,不可让其他人瞧出端倪,副使大人也不例外,知道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