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共处一室
从萧贺麟那里出来,萧绰没有再说一句话,回到房里,自顾自的倒了杯茶水喝,韩德让见她面上始终冷冰冰的,眼角也不瞧向自己,轻声问道:“燕燕,你。。。。。。你生我的气了么?” 萧绰只不理会,放下茶杯,又走过去展开床上丝衾。 这一处房舍是上宾所住,虽然说是每人一间房,其实里面是隔成了两小间,西面一间较为阔朗,墙上悬挂着字画,中间摆放着桌椅等陈设,一派富贵气象,东边置着一幅山水屏风,屏风后面,才是卧室内间。 韩德让见她转身进去,欲跟上解释,走至屏风处,却又停了下来,踌躇片刻,便去拿了一张凉簟来,铺设于地,正欲和衣而睡,忽听得有人轻叩房门,不禁吃了一惊,当下小心翼翼过去,问道:“谁?” 外面的人低声道:“是我。” 却是萧贺麟的声音,韩德让一怔,连忙打开房门让他入内,彼时萧绰尚未睡,听见响动也早已出来,奇道:“叔叔,你还有什么别的吩咐么?” 萧贺麟瞟了一眼地上的凉簟,干笑道:“啊对,突然想起了一事,要来问问你。” 原来他被萧绰这事一搅,久久没有睡意,脑海中闪过萧绰看韩德让的那种眼神,以及这一路上两人的相处情状,突然一下子醒悟过来,暗骂自己:“萧贺麟啊萧贺麟,你可真是愈老愈糊涂啦!燕燕分明是因为对韩德让那小伙子有情,才煞费心机一路追随,哪是为了什么亲眼见识宋都的繁华气象而来?” 想到此处,再也不能平静,暗想两人青春年少,才貌俱佳,正是檀郎谢女,天生一对,如今同处一室,可别做下什么事来,那自己真正是没法对燕国长公主和萧思温两人交代了。 于是披衣而起,独自前来,及至见韩德让果如先前所言,地上打了铺,心下松了一大口气,又听萧绰发问,颇有点尴尬,急中生智,正了正脸色:“你只是去东京看看,不会要进皇宫去罢?叔叔有言在先,我朝见宋国皇帝时,可不会带上你。” 萧绰笑道:“叔叔来就为了问我这个?我才不想去宋国皇宫呢,更没兴趣见赵匡胤那老儿,你放心好了。” 其实赵匡胤这时不过四十岁,正是春秋鼎盛之时,萧贺麟听她这样说,也忍不住莞尔,马上又板起面孔:“到了人家的地盘,可不许说人家皇帝坏话,尤其进了京城,更要谨言慎行,要是招惹了口舌是非,我可不保你。” 萧绰伸了伸舌头:“知道啦!” 萧贺麟又闲聊了几句,便要回去,韩德让一直将他送出门外,回来时听萧绰小声嘀咕:“就为了这么一点子事走一趟,真是婆婆mama,难道明天问不得么。” 韩德让却隐约猜到萧贺麟来意,自是不会出口,轻轻咳了一声,道:“燕燕,很晚啦,早点睡罢。” 萧绰轻哼一声,快步进了内间。 烛火早已熄灭,月光皓洁,透过窗格倾泻而入,留下满地的光影,疏落似残雪,闪烁如碎玉。 韩德让仰躺在地,一颗心慢慢沉静下来,过得许久,渐有朦胧之意,忽听得一阵窸窸窣窣声,虽然轻微,在这静夜里却很清晰,韩德让将眼睛睁开一线,借着月光,见一道娇美的身影从屏风后面转出,走到他跟前,他的心猛然漏跳了一拍,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 萧绰将手中一样东西推到他脑袋边上,韩德让已知那是只方布枕,心头似有暖流淌过,说不出的甜美酣畅。 萧绰半跪于地,静静地注视着他,良久,发出幽幽一声叹息,韩德让见她起身欲走,忽然冲动起来,翻身坐起,一把拉住她:“燕燕。” 萧绰不料他也尚未睡着,身子微微一颤,便欲将手抽出,却没有挣脱,韩德让低声道:“你还在恼我么?” 萧绰抿着嘴唇,没有作声,韩德让道:“大学士肯让你去开封,真的是意外之喜,燕燕,其实我内心也并不希望你被送回去,唉,我。。。。。。我。。。。。。” “我是为了这个么?” 韩德让一怔,萧绰道:“我来到这儿,是为了去逛逛大宋的都城么?”低垂着头,长发滑落,遮着她的侧脸:“我在夏捺钵行宫见了你,便只想跟在你身边,想每天都能见到。。。。。。我一个人出了大辽,走了千万里路,来到满眼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山水,陌生的道路,陌生的行人,都让我心生怯意,想到你离我不远,才能鼓足勇气。。。。。。” 她絮絮低语,虽是再普通不过的话语,却句句情浓,字字意深,韩德让心头激荡,恨不能将她拥入怀里,然而终是有所顾忌,双臂微张,却又软软垂下,继而握紧了她的手。 萧绰清脆甜柔的声音,忽而转为幽怨:“可是你见了我,连一点儿高兴的意思都没有,开口闭口就是怕担干系,怕受责罚。。。。。。”越说越觉满心委屈,底下的话竟而无法继续。 “燕燕,你误会我了。”韩德让愕然摇头,道:“难道我便不思念你么?须知我人在宋境,心却仍留在燕京。但你这次你行事实是叫人震惊,我都不敢回想你是怎么过来的,你若有什么事,我。。。。。。叫我如何是好?” 他急于辩白,说话便少见的大胆直率,萧绰心下甚喜,缓缓抬起头来,双眸泛着温柔的光,过了许久,轻声道:“德让哥哥,我错了,我以后再也不会这样任性而为了。” 夜更深,更静谧。 萧绰拥着清凉柔滑的薄被,轻轻侧了个身,面对着屏风的方向,想着韩德让就在咫尺,全身都充满了幸福之意。 “德让哥哥。”她不禁低唤:“你睡着没有?” 过得半晌,才传来一个声音:“睡着了。” 她几乎可以想象得到他现在板着脸的样子,唇边笑意更甜:“既然没睡,你陪我聊聊天。” 韩德让无奈的叹了口气:“聊什么?” “我也不知道,反正没事,就随便说说话儿。”她想了想,好奇的道:“你这次会跟着叔叔一起去见赵匡胤吗?” “当然会啦。” “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唔,他精通兵法,骁勇善战,跟随周世宗时曾屡建奇功,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韩德让道:“除此之外,他还武艺超群,自创了一套拳术,精擅棍术,号称‘一杆盘龙棍打遍天下四百座军州’,我想,他应该算得上是个英雄罢。” 萧绰语气鄙夷:“欺负孤儿寡母,谋权篡位,算哪门子英雄好汉?” 韩德让一时语塞:“这。。。。。。” 萧绰道:“而且他还是个好色之徒。” 韩德让不想跟她谈论这话题,却仍忍不住委婉道:“自古君王难过美人关,相较而言,他还算不上好色了。” “怎么不算?”萧绰说了这一会,已有了些困意:“几年前他派兵灭蜀国,不是花蕊夫人纳为自己的后妃了,花蕊夫人跟孟昶那么相爱,最后却落得国破夫亡,委身了这色老头,虽说孟昶是无用,赵匡胤却是无耻。” 花蕊夫人费氏是蜀后主孟昶的宠妃,据传艳绝尘寰,才华横溢,孟昶曾亲为之填《玉楼春》词,其中“冰肌玉骨清无汗”一句天下传诵,因此即使远在辽国,人们对她也并不陌生。 韩德让柔声道:“好啦,别人的事,你哪管得了这许多,连日辛苦,快抓紧时间好好睡一觉,可别明早起不来。” “我就是觉得可惜,这样才貌双全的女子。。。。。。君王城上树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竟无一人是男儿。。。。。。每每读这几句,都觉得骂得痛快,同时又很心疼她,恨不能把她接到我们大辽来,让她重新过上快活日子。”
她眼皮渐渐沉重,说到最后几句,已轻如梦呓,韩德让便不再搭话,等了片刻,料得她已入睡,回想她适才几句话,暗暗摇头:“真是孩子气。”面上泛起一丝笑意,亦缓缓闭上了眼睛。 药汁深黑如墨,氤氲着袅袅热气,浓重而略觉刺鼻的药香在帐篷里弥漫开来。 刘解里弯腰欲要试药,女里快步过来,以手拦住:“你每天伺候殿下,这回让我来罢。”吹了吹气,抢着喝了一大口,却是苦涩已极,自打娘胎出来,从未喝过这样难以入口的东西,脸拧巴成一团,费了好大劲,才忍着没吐出来,缓了口气,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殿下常说,良药苦口,韩大人新配的这药方,一定对殿下的身体大有益处。” 刘解里待药稍冷,重新盛了一大碗,缓步走至矮榻前跪下,耶律贤拿了羹匙,就着他手中尝了一口,稍稍停顿,伸手端起银碗,一小口一小口的,不过片刻,便喝得干干净净。 女里见他自始至终眉头也不曾皱一下,动作亦如平日般优雅,惊佩之余,顿觉嘴里残留的苦味也没那么难以令人忍受了。 耶律贤倚在大枕上,喘息片刻,道:“你跟耶律夷腊葛手下的那些侍卫头儿都很熟,这点事对你来说不用费什么力。”从袖中取出一张纸。 女里跪坐于地毡上,双手接过,展开细看时,见上面有八个名字,其中四个名字用笔圈了起来,他道:“殿下是想把圈住的这几个人送进去?” “不。”耶律贤道:“我是让你确保他们不要被选中。” 女里一怔,目光从花哥、斯奴古几个名字上扫过:“原来另外四人才是我们的人。” 耶律贤道:“想办法不让别人选上,自己的人便顺理成章的进去了,这又不是什么美差。” 女里细细一想,笑道:“如此一来,也不会惹人疑心,殿下高明,小人佩服之至!” 耶律贤道:“只是你免不得要多花些金银了。” 女里道:“为殿下做事,便是上刀上下火海,小人眼都不会眨一下,区区金银又算得了什么!”又道:“只希望这几人能打破旧例,多活两年,能为殿下出上力。” “喜隐和罨撒葛像饿狼一样盯着大位。”耶律贤面色凝重,语气阴沉得可怕:“眼下情形对我们愈来愈是不利,我的耐心也差不多要耗尽了。” 女里忽然如梦初醒,压低声音:“殿下这。。。。。。这是准备棋行险着了?” 耶律贤道:“不想苟且度日,便只有破釜沉舟,就看有没有合适的时机了。” 女里又是兴奋,又是激动:“恭喜殿下突破心关!殿下既说了这话,定已计划周详,小人日盼夜盼,总算盼到头了!” “我虽然在深宫中,也知道最近外边流传一句歌谣,不知你可有听过?”耶律贤从他手中接过那张纸,置于烛火上,看着它燃尽,方低吟道:“契丹好儿郎呵,宁可身披铠甲上战场,死在敌人刀剑下。。。。。。” “也休要皮室大帐侍睡王,睡王心狠似豺狼,未卜今日死,明日丧。”女里接着念了两句,右手握拳放在胸口:“小人向天地日月起誓,便是流尽身上最后一滴血,也定要助殿下夺回属于自己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