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鹿儿峡馆
萧贺麟率领车队,徐徐南行,虽然天气日渐炎热,但沿途说不尽的雄奇景象,旖旎风光,如同行走在色彩斑斓的画卷中,韩德让、萧绰等几个少年男女,马背上有说有笑,浑不觉车马劳顿之苦。 过得数日,一行人进入北安州地界。 辽国皇帝甚少居于国都上京,一年四季巡守打猎,平日里接见各国使者多在捺钵之地,因此国内驿道四通八达,驿馆也有五六十座之多。北安州至燕京的这段驿道,约莫四百七十余里,蜿蜒于燕山北麓的群山之中,路途十分艰险,风景却又奇佳。 众人淌水渡河,翻山越岭,皆是小心翼翼,韩德让全副心神都在萧绰身上,生恐她有任何闪失,谁知萧绰外表娇弱,胆子却大,性子又最是要强,再苦再难,都是谈笑自若,倒是珠犀,行走陡峭山崖之间,不免花容失色,乌洛只得不时出言宽慰。 傍晚,车队顺利抵达东山嘴村的鹿儿峡馆。 鹿儿峡馆是这段驿道上最大的一座驿馆,周围方圆百里内皆为奚族人聚居的村落。一路行来,但见牛羊散落于山谷草甸,怡然自得,倚山而建的草屋上空,正冒着袅袅炊烟。从杨树沟奔涌而出的一道溪水,清澈甘美,终年不涸,被奚人奉为“神泉”,朔溪而上至北山根下,过一道桥,便见树木参天,掩映着一带拙朴的方石矮墙,内中层楼叠院,高低错落,极是雅致清幽。 萧绰在房内转了转,对这临时居所十分满意,可是想到一旦过了北安州,燕京已近在眼前,又愀然不乐。珠犀一边收拾两人随身所带行李,一边感慨:“怪道老爷每次离开燕京,都宁愿绕远道而行,原来燕山北麓这段路这么难走,唉,幸好是这个季节,冬天结冰路滑,若是一个失足,掉下山崖那必定要粉身碎骨的了。” 萧绰道:“我阿爹就是怕死惜命,若非这么走一走,我们哪能领略到这等人间仙境。” 珠犀回头连忙道:“主人,我可没有说老爷的意思。” “知道啦。便是说也没什么,他又不在这里,你就是这般胆小。” 萧绰坐在窗前,双手托腮,呆呆地望着院内的几株绿植,忽然幽幽的叹了口气。 珠犀道:“主人,怎么了?是累着了么?我来给你捏捏腿。”放下手中的衣物。 萧绰道:“不是,你忙你的。” 门外忽然响起了轻轻的叩击声,有人恭声问道:“厨房已单独准备好令哥的饭菜,是否现在就送过来?” “那就送过来罢。” “是。” 萧绰转过身子,懒懒的道:“等会饭菜来了,你自己一个人吃罢,我闷得紧了,可要出去走走。” 珠犀道:“主人要去哪儿,我自然也要跟着去,不然可怎么放心。” 萧绰白了她一眼:“不放心又怎么?你跟着我,就算有个什么事,也帮不上忙,我只不过想叫德让哥哥陪我外面逛逛,你就别给我添乱了。” 珠犀吐了吐舌头,知趣的道:“是,婢子遵命。” 夕阳未落,瑰丽的云彩横卧山头,金黄色的光泽铺满大地,整个村子也被渲染得如梦似幻。 萧绰斜倚桥栏,叹道:“这个地方真是不错,便是陶五柳笔下的桃花源,亦不能与之相比。”她自幼学习汉文,熟读汉书,对这些汉人的典故自是信手拈来。 “是,当年我与父亲途经此地,一眼便喜欢上了。”韩德让道:“如能在此终老,当是人生幸事。” 萧绰不觉好笑:“你年纪轻轻,就想着怎么终老了。”继续漫步前行,又道:“这儿虽好,还是太过僻静了,德让哥哥,你爱住汉人的房屋院宇,等你老了,我择一处胜境,建一个大大的房子给你颐养天年好了。” 韩德让一怔:“你建房子给我?” 萧绰本是玩笑之语,脱口而出,这时才觉得这话似有些不妥,脸颊微微发烫,韩德让指着路边迎风飘扬的酒幌:“燕燕,你既不喜欢驿馆的饭菜,我陪你去那边的小店坐坐罢。” 辽国饮酒之风盛行,自京城至州县的所有交通要道上,无不遍布酒肆食邸,韩德让选的这家店虽不大,却依山临水,地点甚佳。 店家见这对少年男女衣饰华丽,容光照人,知来历非凡,忙赶过来招呼:“两位贵客,想吃点什么?小店今日有新鲜的鹿rou,刚从过路猎户的手中买来的。” 韩德让环顾四周,见店内除了他们,还另有两桌客人,都作商人打扮,便远远拣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方道:“那便来点腿骨肘子rou罢,另外切两斤熟牛rou,配点面饼,再有什么野果时蔬,各样都拣些来。” 店家连声答应,末了又问:“贵客要来点酒吗?” 韩德让道:“不用,沏壶茶就行了。”萧绰却抬眼问道:“你们这儿有什么酒?” 店家忙道:“小店有自家酿的烈酒,来往客人尝过都赞不绝口,就是酒劲儿大些,还有乳酒,落口清爽绵甜,也很受女客人喜爱。” “那便来一壶乳酒好了。” “是,二位稍等。”店家忙着去安排了。 韩德让想说什么,却又止住,萧绰道:“此刻就你我二人,为什么又不喝酒了?” “我这次随队出使,身负重任,还是不要沾酒的好,免得误事。” 萧绰道:“这都还没进入宋境呢,能误什么事?难怪人人说你少年老成,行事审慎,睡王和病秧子又都这么宠信你。” “病秧子?”韩德让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她是指耶律贤,不由得眉头蹙起:“燕燕,你别这么说他。” “他成天呆在帐篷里头,一大堆人伺候着,一年到头都不见露面,不是病秧子是什么,赵王一干人私下里都是这么称呼他的。”萧绰撇了撇嘴:“你以前陪他的时间,可比陪我还多呢,现在想想还叫人生气。” 韩德让道:“唉,他。。。。。。他看似拥有一切,其实比谁都可怜的。”想到耶律贤的病,又轻轻叹了口气。 “好啦,我不是说着玩的么。”她与韩德让同行数日,此时方有机会两人单独相处,内心正是喜悦无限,当下妥协道:“德让哥哥,你别不高兴,我以后都不再这么叫他了。” 两人说话间隙,酒馔果菜也已陆续摆上桌。 鹿腿rou烤制得外酥里嫩,山地所产野菜鲜果也是清甜可口,萧绰心情既好,胃口便佳,吃得津津有味,韩德让见状,取出随身携带的银小刀,亲自为她割rou。 萧绰看了他一眼,忽然有意无意的道:“德让哥哥,病秧。。。。。。大皇子身体虽弱,野心却不小,他也想做皇帝呢。” 韩德让吃了一惊,总算他素来沉稳,并不形诸于色,回头察看四周,见店家正在柜台里头,手中似拿了账本在看,别桌的食客正举杯畅饮,不时发出豪爽的笑声,并没人注意他们,这才压低声音:“燕燕,这话也是能乱说的吗?给人听见了可怎么好。” “德让哥哥,你在我面前又何必遮遮掩掩的?”萧绰秀眉微扬,嗔道:“他看似闲人一个,与世无争,其中早已在暗中拉拢有实权的朝臣,我阿爹就是其中之一,只不过他做得比我大姐夫和赵王要更聪明,更隐秘,这些你当我都不知道吗?” 他略显窘迫,半晌道:“就算他有这心思,那也很正常,他毕竟是长系嫡孙,这皇位本来就该是他的。”
萧绰不以为然:“什么长子嫡孙,汉人才兴那一套,太~祖坐稳了大位,又跟着汉人学。我们契丹的部族,原来都是只敬服强者的,勇武强悍的人才能被尊为可汗。他虽然是世宗的皇子,但是想要得到储君之位,只怕是有点难罢。” 耶律璟并无子嗣,又总是幻想自己能长命百岁,因此迟迟不愿提立储之事,而一干皇室宗亲都如狼似虎,个个都盯着他的宝座。他的堂兄耶律娄国数年前曾意图结党谋反,被他下令绞杀,他同母胞弟耶律罨撒葛又想篡夺帝位,他这次念在过世父母份上,只将他贬去西北边陲镇守,其后又发生两次叛乱,均被他血腥镇压。几个活生生的例子,让其他想效仿的皇族暂时收敛了野心,但宫中朝中,仍是暗涌流动。 太平王耶律罨撒葛作为皇弟,争位之心不熄,人虽在西北,不时遣人往来于上京或捺钵行宫,刺探皇帝身边的消息及结交大臣,赵王耶律喜隐也没有闲着,一直在朝中拉帮结派,静待时机。这两人不仅是太~祖皇帝的嫡孙,跟耶律璟的血缘亲近,还体格健壮,骁勇善战,是许多朝臣心中的继任者人选。反观耶律贤,名义上虽是耶律璟的养子,却连一个亲王的爵位都没有得到,更像是耶律璟养在宫中的一个摆设,用于向世人宣告,他替世宗报了仇,又善待了他的遗孤。 论争储位,耶律贤绝不占优势,韩德让当然知道萧绰说的是实情,他眼眸低垂,沉默不语,良久方道:“燕燕,你向来不关心这些事情,为什么今日会突然提起这个?” 萧绰道:“本来这次你出使,我有点不高兴,后来一想,这是件大大的好事。以后皇上差遣你什么,你就都好好做罢,我都会支持你的。” 韩德让见她答非所问,更觉奇怪。 她适才喝了不少乳酒,只觉脸颊微微发烫:“皇上本来就很喜欢你,你若能立些功劳,到时。。。。。。到时便好开口求皇上赏赐。我。。。。。。我也会去求阿娘,让阿娘去跟皇上说的,他们是亲姐弟,他向来是很愿意听阿娘的话的。” 她这段话说得吞吞吐吐,愈到后来声音愈低,韩德让瞬间恍然:“她的意思是让我以后有机会去求皇上为我们赐婚!可这样真的能行吗?萧思温素来眼高于顶,又怎会愿意把女儿嫁我?不过长公主若肯出面,那。。。。。。那或许也难说。” 他对萧绰实是钟情已深,只是碍于她后族的出身,一直以来极力克制自己的情感,这时听了她的一番话,仿佛在黑暗里突然看见一道曙光,心里隐隐约约又燃起了希望,狂喜激动之下,竟然说不出话来。 萧绰见他怔怔的瞧着自己,继续道:“皇上最厌恶宗室不安分,觊觎帝位。我知你跟大皇子素来亲厚,他既想谋夺储位,你恐要牵扯其中。德让哥哥,皇上便是再荒yin残暴,他还是皇上,还是我的亲舅舅。你今后行事可得处处提防,多长个心眼,若是你有什么事,那我。。。。。。那我可。。。。。。” 这些话在她心里已经酝酿了一段时间,今天找机会说出来,又是松了口气,又是害羞,韩德让见她双颊带晕,眼波含情,心口一热,再也按捺不住,手从桌上伸过去,握住了她的小手:“燕燕。。。。。。” 萧绰双手与他交握,心跳莫名加速,过得许久,方柔声道:“德让哥哥,你。。。。。。你可要把我适才说的话放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