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明争暗斗
帐中静悄悄的,一个婢女都看不见,却有幽幽檀香从锦帘之后传来,萧思温知道夫人正在里面礼佛,便轻手轻脚,走到矮几前坐下。 契丹族原以信奉萨满教为主,建国后方诏建孔子庙、佛寺、道观。耶律德光的彰德皇后薨逝后,他曾携幼年的子女前往上京弘福寺,向寺中僧人施饭,为皇后祈福。自那以后,吕不谷就成了一名虔诚的佛教信徒,连起居帐篷的后面,都要搭建一个相连的小帐篷,专门用以供奉佛祖像和观音像。 萧思温等了片刻,百无聊赖,从桌上抽了一本唐人诗集,刚翻了几页,一个柔和的声音传入耳内:“今天怎么回来得这样早?” 萧思温起身笑道:“今日朝中没什么事。” “是么?我听说皇上昨夜幸殿前都检点大人府第,畅饮达旦,只怕现在酒还未醒吧。” 萧思温见夫人神色不悦,陪着笑道:“现今天下太平,国库充盈,偶尔君臣安稳享乐,倒也无妨。” “自皇上继位以来,内乱迭起,外敌环伺,怎称得上天下太平?”吕不谷想到自己这位弟弟,就觉头疼:“父皇驾崩后,我目睹我耶律家兄弟子侄之间互相杀戮,血流不止,这些年矢志向佛,每日里祈求佛祖保佑我大辽国运昌隆,保佑你和儿女们平平安安。你作为近臣,也该时时劝谏皇上,勿要过于沉迷美酒游猎,须以江山百姓为念。” 萧思温与吕不谷虽是后族皇族联姻结合,但两人婚后伉俪情深,琴瑟和鸣,数十年如一日,几乎从未为什么事情发生过争吵,唯独一说到耶律璟,家中气氛便每每变得有些僵硬。萧思温见妻子旧话重提,忙上前携了她的手一同坐下,柔声道:“这个是我的职责所在,夫人只管放心。”又道:“燕燕不知到了燕京没有,真叫人好生挂念。” 吕不谷道:“这女孩儿越来越大胆了,留下寥寥几句话,不声不响的便离家千里,全然没把爹娘的话放在心上。” “她倒是聪明,知道利用萧贺麟的使队护送她。”萧思温面上刚露出一丝笑意,见吕不谷眼神扫过来,连忙道:“夫人息怒,等她回来,我一定重重的责罚她!” 吕不谷道:“这话我暂且听着。” 萧思温问道:“夫人晚饭想吃什么?” “我今天吃斋,午后就不进食了,你等下自己吃好了。” 萧思温笑道:“你既如此心诚,我今晚也不沾荤腥了罢。” 仆从打起门帘,萧猗兰低头进去,走至父母跟前,轻声问了安,便在小凳子上坐下。 萧思温放下筷子,问道:“你一天不见人影,去哪了?” 萧猗兰道:“也没去哪,上午带阿蛮在左近山林中转了转,射了几只野兔,后来去集市上闲逛,见有人在耍杂戏,倒挺好玩的,便看了这半天。” “吃过饭了吗?” 萧猗兰瞟了一眼案上的几色素菜,道:“早在外面吃过了。”她近来心绪不佳,晚间到父母帐中请安,也十分敷衍,说了不过两三句话,便准备告退。 “等等。”萧思温叫住她:“你昨天答应去观看赵王和诸王比箭,怎么最后又没去?” “突然不想去了。”萧猗兰一脸的满不在乎:“怎么?他连这点小事都要向你告状么?” 萧思温还没回答,吕不谷已插口道:“这就是你的不对了,咱们族人最重信诺,你既答允了人,就得做到才好,阿爹阿娘打小就是这么教你们姐妹的,难道你都忘了?” 萧猗兰见母亲发话,便垂了眼皮不作声,萧思温微微叹了口气,道:“猗兰,你也太任性了,他以亲王之尊,处处顺着你,你却总是这么爱答不理,不冷不热的,长此以往,谁可受得了?” 萧猗兰道:“受不了就走呗,谁要他受了?我倒是乐意清静,他偏要像条狗似的死皮赖脸的缠着我。” 萧思温喝道:“猗兰,你说什么?!” 他对三个女儿向来百依百顺,奉若掌珠,似这样大声呵斥几乎是第一回,萧猗兰呆了一呆,委屈之余,嫉恨之心不觉大起,索性道:“你每日就知道管着我,这也要插手,那也要过问,三妹为了跟男人共处,不远万里追随,你们就当没事发生一般!” 萧思温愕然,更是惊怒交加,迭声问:“你说什么?什么男人燕燕跟谁共处?!” 萧猗兰不答,突然掩面奔了出去。 萧思温回过身来,看着吕不谷:“你听到她的话没有?她。。。。。。她。。。。。。说的是什么意思?” 吕不谷神色倒很平静,不紧不慢的道:“皇上这次钦点韩德让充当正副使的译官,猗兰说的男人,多半指的是他罢。” 萧思温听到韩德让的名字,心里松了口气:“猗兰真是愈来愈过分了,姐妹俩平时吵架拌嘴也罢了,我斥责她几句,她倒编排起燕燕来了,这话也是乱说得的么?”沉吟了一下,道:“不过燕燕跟德让现在都大了,以后还是不能像幼时一般相处了,虽说咱们没汉人那诸多规矩礼数,但少年男女,总得避些嫌疑才好。” “德让那孩子持重知礼,燕燕跟他在一处,我很放心。”吕不谷话语一转:“倒是猗兰这边,你是什么打算?看来你是认定喜隐了?” 萧思温柔声道:“夫人,我知道你不喜欢喜隐。。。。。。” “我喜不喜欢他不要紧,重要的是猗兰要喜欢。” 萧思温道:“咱们后族,只能在皇族里挑女婿。。。。。。” 吕不谷打断他:“皇族年轻子弟众多,也不是只一个喜隐。” “可是太祖皇帝的皇孙中,论身份尊贵者,除了皇上,就是咱们的大女婿太平王和赵王两人了。”萧思温打量了一下吕不谷的脸色,干笑了一声:“当然,这些都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女儿要幸福。夫人,咱们好久没有下棋了,今日技痒,你陪我走一局如何?” 耶律贤缓缓搁下笔来,仔细端详着自己花了数日才完成的画作。 芦苇、蒲草、柳树倒映在清澄如镜的水面上,野鸭和雁群在空中自由翱翔,一少年临河而立,衣袂飘然,意态潇洒,另一瘦削少年则坐在他身后不远处的椅中,眉目含笑,凝望他的身影。 他终年居于室内,闲暇时多与笔墨纸砚为伴,雅擅书法丹青,在他的精心描绘下,画卷中河流、草木、禽类,皆生动鲜活,人物神情更是刻画入微,自然传神。 刘解里拿着一柄羽扇,在侧旁有一下没一下的为他轻轻扇着风,眼睛似乎也被这幅画所吸引,久久注视着画中英挺少年,终于忍不住道:“韩统领走了有七八天,这会儿应该快到燕京了。” 耶律贤仍是出神,过了半晌方道:“不算今天,已足足九天。” “老奴上了年纪,记性越来越差了。”刘解里笑了笑,感慨道:“殿下待韩四爷,真是情深义重。” 耶律贤没有答话,刘解里看着他长大,对他阴郁沉默的性子早习以为常,也不再多言,帐内重新寂静下来。 片刻,伊音来回:“飞龙使在外面等着见殿下。” 耶律贤“唔”了一声,伸手将画卷好,放入案上的锦盒中,道:“让他进来罢。” 一个短小精悍、左耳佩戴黄金耳环的髡发男子大步走入帐中,至耶律贤跟前行礼:“小人女里参见殿下。” 耶律贤一手拉起,道:“坐罢。” 女里出身低贱,凭着一手相马的好本事,这几年累次升迁。飞龙使这职位虽只掌管御马畜养蕃息等事,却可以时常亲近皇帝,他为人灵活机变,对皇帝身边的人,无论上下贵贱,都费尽心思结交,因此耳目众多,消息甚为灵通。 不过耶律贤视他为心腹,主因倒不是这个,而是他自幼生长于世宗的宫卫积庆宫,这一点,才是决定两人亲密关系的前提。
刘解里知道女里一来,主人必要与他相商机密事务,不待耶律贤吩咐,便躬着身子退了出去。 女里跪坐在锦垫上,关心的道:“殿下近日身子可好?” 耶律贤道:“多亏韩匡嗣精心调理,身体尚可。”案上一盏建窑乌金釉盏,黑亮如漆,温润晶莹,那是宋帝赠送给辽国皇室的御用茶具,他手指轻轻摩挲了几下,轻咳一声,问道:“皇上这次把替他物色近侍,补充空缺的事交给耶律夷腊葛了,这事你听说了吧?” 女里笑道:“如果说伴君如伴虎,咱们的皇上便是虎中之王,现在谁可愿意去顶这空缺,谁不爱惜性命?不过,我们也犯不着替殿前都检点大人cao心,赵王最近跟他搭上了,我正要跟殿下禀报此事呢。” 耶律贤一怔,一颗心顿时沉了下去。 长久以来,太平王耶律罨撒葛和赵王耶律喜隐使尽浑身解数,在朝中收买人心,对那些手握兵权的武将,更是着意结纳。皇帝身边最举足轻重的武将,当然是皮室军和御前禁卫军的首领,其次为上京、东京和燕京三京留守兼兵马都总管。 皮室军乃耶律阿保机一手建立的腹心部,后耶律德光以自己所住皮室金帐命名,将之从原有的三万人扩充至三十万人,又置左、右皮室详稳,分领左、右二军,两军底下以龙、凤、狮、虎、鹰等飞禽猛兽为名的坚甲利兵,除了轮番入直皇帝宫帐外,还分驻各京及边陲要地。御前禁卫军则主要在契丹族子弟里筛选武艺超群、赤胆忠诚者充任,贴身保护皇帝安全,殿前都检点是其最高长官。 现今担任左、右皮室详稳二职的分别是阿古真、萧乌里,殿前都检点为耶律夷腊葛,这三人尽握大辽精兵猛士,肩负宫禁宿卫重任,是诸王拉拢的主要对象。 阿古真看似玩世不恭,实则心细如尘,他对世宗耶律阮颇有好感,因而心底对耶律贤怀有几分怜惜之意,但私下从不跟他往来,耶律贤曾暗中找了他数次,欲寻求他的支持,他反而劝他疏远时政,免得皇帝猜忌,对其他亲王宗室,他更是不与交接,敬而远之。萧乌里和耶律夷腊葛两人见皇帝没有子嗣,又不愿明立储君,却早各自在心里打起了小算盘,前者为赵王所笼络,后者则选择站在了太平王一边。本来这局面尚算平衡,但如果像女里所说的,耶律夷腊葛现在有可能背叛耶律罨撒葛而倒向耶律喜隐,那这形势可就大大的不妙了。 耶律贤轻轻咬了咬牙,盯着女里:“你说的可是真的?” “千真万确,都检点大人可能是看皇上迟迟没有召回太平王的意思,估摸着希望不大了,还不如转投赵王,皇上若有什么事,那定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了。”女里停顿了一下,道:“赵王最近动作可真不少呢,但即便这样,他还是天天抽空去陪萧思温的二女儿,看样子对这桩婚事也是志在必得的了。” “你用错词了,这叫一拍即合。”耶律贤眸底闪过一丝阴沉:“萧思温这老狐狸,身居其位,不谋其职,全部的聪明才智都用在逢迎上意和攀龙附凤上面,我大辽有此等臣子实属不幸。哼,他以为大女儿嫁罨撒葛,二女儿嫁喜隐,未来的皇后无论如何都会是他家的了罢。” 见女里欲言又止,问道:“怎么?” “萧思温为人甚属可厌,但是殿下,如果殿前都检点真的也投靠赵王了,那我们以后更需要他的支持。”女里看了看他的脸色,轻声道:“还有一句话,小人闷在心里已久—殿下尚未娶妻,何不也去向他家求亲?” 耶律贤淡淡的道:“你的意思,是要我跟赵王去抢女人吗?” “不不!”女里连忙摇头,道:“萧思温的小女儿萧绰,今已将谈婚论嫁之龄,殿下何不追求于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