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千里相随
长空如洗,白云似絮,芳草连天,鲜花遍野,大片大片的碧海绿浪,从脚下直蔓延至天际尽头,哪怕一丝风也没有,花草清新甘甜的气息仍是四面八方袭来。 萧绰看着眼前辽阔壮丽的草原风景,心情格外爽畅,忍不住发出几声欢呼,侧头笑道:“珠犀,没有了那许多讨厌的人跟随着,天地间好像就剩下我们两人了呢,这般痛快自在的感觉,你从来是不曾有过的罢,跟着我出来,是不是很开心?” 珠犀面色通红,掏出手帕擦拭额上汗水,声音中犹带喘息:“我骨头都要散了架啦,还谈什么开心不开心。” 原来天刚拂晓,萧绰便支开其他下人,同她悄悄溜出营帐,一路虽不时碰到卫兵,以她的身份却也没有人阻拦,纵有人出口相问,也被她巧舌搪塞过去,两人顺利到了事先藏马之处。 她虽知今日皇帝要为萧贺麟等人出使设宴送行,自己父亲必然参加,但仍担心被人发现,上马之后跟珠犀两人没命似的纵马狂奔,一口气奔出十余里,才停了下来。 听得珠犀如此说,她轻轻“呸”了一声,笑骂:“没用的小鬼!” 珠犀向后远眺,脸色隐隐担心:“主人,你确定我们是走这条路罢?万一他们不从这里经过,那可要糟。” 萧绰又好气又好笑:“放心,丢不了你。”看看天色,又道:“不过皇上既要为他们送行,肯定要耽搁不少时间,他们走得又慢,我们只有找个地方等了。” 耶律璟虽懒理政事,对此次出使倒是格外重视,亲自为宋帝准备了大批珍贵的礼物,正副使官员及随从下人等,上上下下加起来约莫一百五十余人,携带着车马,驮载着物品,组成了一个浩浩荡荡的车队。 韩德让轻端坐鞍上,看着一眼望不到头的队伍,不免有些激动,寻思道:“燕燕心慕南国繁华,一心想去见识一番,我到了那边须得好生留意,给她多多带些土仪玩物回来,再将那有趣的所见所闻说与她听,就好比她亲自去了一般。唉,她这次可是真的生气了,今日这种场合,也不来露个面与我道别一声。” 心中生出几分失落惆怅,不由回过头去,望向来路,他的贴身仆人乌洛紧跟在他马后,却是兴高采烈:“小人这次有幸跟着四爷,可要出趟真正的远门啦,五爷身边那几个小子这几日看见我,讲话都酸溜溜的,不知道有多眼红呢!” 他说的五爷,便是韩德让的五弟韩德威。韩德让心不在焉,轻轻“嗯”了一声,乌洛愈说愈是兴奋:“人人都说,宋国东京是天下第一富贵温柔窝,黄金,美人,醇酒,倒都是稀松平常的,那些吃的,喝的,玩的,只世上有的,那里都有,凡你想不到的,那里也有,去过的人,那便都不想回来啦。” 韩德让不觉好笑:“你这些话都哪里听来的,哪有那么夸张。” 乌洛道:“我是听大皇zigong帐里的人闲聊说的,他们说是去过开封的大人回来讲的,我想就算有些夸大,总能挨些边罢。” 韩德让道:“好罢,看来你这次过去,是不打算回来的了。” 乌洛摸了摸头,憨笑道:“那怎么会,我总是要跟着四爷的,四爷在哪里,我便在哪里。能去那种地方开开眼界,我就心满意足了,回来也好跟他们夸口。” 韩德让微微一笑,只听他说,不再搭腔,乌洛忽然停止絮叨,“咦”的一声惊呼,手指着左前方的一片草坡:“四爷,你瞧那边是谁来了!” 韩德让顺着他指的方向看去,也惊得呆了,几疑自己眼花,待得回过神来,两匹马已旋风般来至跟前。 “燕燕,你。。。。。。你怎会在这?”韩德让看着萧绰主仆,又惊又喜,又是满肚子疑惑。 萧绰口角含笑,满是得意之色:“我想来,可不就来了。” 韩德让傻了眼:“你是不是瞒着你阿爹阿娘,带着珠犀偷跑出来的?”双眼望向珠犀,珠犀却不敢与他对视,装作不经意的偏过了头。 “看把你急得!”萧绰耸耸肩,语气轻松:“走,陪我去见大学士去。”说着已举手扬鞭,催马向前,他无可奈何,只得跟上去。 萧贺麟见到萧绰,也极为惊讶,她不待他相询,翻身下马行礼:“燕燕见过叔父。”接着道:“我父亲前日接到燕京来信,说继先与人比试武艺,不慎坠马受伤,母亲甚为挂心,我征得她同意,特往燕京探望弟弟,母亲原要派人护送,但我想到叔叔正好要前往大宋,必然路过燕京,若能同行,又何用他人保护,便禀明母亲,一路跟随过来了。” 萧贺麟虽与萧思温同出一族,血缘关系已十分疏远,况一个是文官,学识渊博,以推崇汉家文化为要务,一个是勋戚,擅弄权术,以揣摩皇帝心意为能事,两人平素往来并不多。萧绰此时直以“叔父”呼之,萧贺麟听着十分受用,面上露出笑容:“你父亲不知道你跟来罢?” “我父亲的脾气叔叔还不清楚吗?他只会觉得我们母女婆婆mama,所以并没敢让他知道。”萧绰伸伸舌头,笑道:“侄女路上可要烦扰叔叔了。” 她一成真话加九分谎言,吐语如珠,侃侃道来,萧贺麟倒也信了,哈哈一笑:“好说,长公主如此信任,我自要保你毫发无损抵达燕京。阿让,你与燕燕自小一处惯了的,路上可要好好照看她,若她有什么不如意的地方,我便唯你是问。” 韩德让躬身道:“是。” 萧绰喜道:“多谢叔叔。” 几人重新上马,韩德让赶上前,与萧绰并辔而行,轻声道:“燕燕,你方才说的可都是真的?” “怎么?你疑我撒谎么?”萧绰瞟了他一眼,赌气道:“你若是不信,就去大学士面前揭穿我,让他派人把我送回去好了!” “我。。。。。。” 韩德让说不出话来,萧绰嘴巴一撇,甚觉委屈:“人家赶了这半天路,生怕与你们错过,你见了我,却连个笑容也没有。” 他急了:“不是,我是怕你偷跑出来,你阿爹阿娘着急,到时少不得要责骂你。”叹了口气:“我。。。。。。我自然是想见到你。” 她侧过头,一双眸子如宝石般灿然生光:“真的么?” 他低声道:“嗯。”暗中说服自己,若她只是去燕京,那也没什么干系,燕京本就是萧思温的地盘。 萧绰又欢喜起来,手指着前方:“要不是这许多人在这里,我们就可以赛马玩啦!” 韩德让笑道:“你回回赢,那还有什么好赛的。” “那要么是我撒泼耍赖,要么是你有意让我,怎作得数?”她格格娇笑,道:“不过你说得是,这会子又异想天开赛什么马了,就这么慢慢走就好了,只要跟你一起,最好走上半年,不,走上一年到燕京才好呢。” 韩德让心中一动,瞧向她时,但见她目注前方,神采奕奕,适才之语似是随口而发,胸口不觉涌上难言滋味。 契丹之初,本由八大部落组成,各大小部族并无姓氏,都以所居之处的地名互相称呼。太~祖皇帝耶律阿保机统一各部,建立契丹国后,羡慕中原文化,推行汉姓,将皇室耶律氏以外的家族,尽赐萧姓,特别指定乙室、拔里两部的萧氏为大辽后族,世代与皇族联姻,并下令这两族无论男女,若非经皇帝允准,都不得与其他部族通婚。
萧思温一族,便源于乙室部。 韩德让与萧绰青梅竹马,自幼亲密,可是随着年岁渐增,两人对彼此都已不再是单纯的兄妹之情。萧绰情窦初开,女儿家的小心思,往往不经意间流露于言语神情,韩德让毕竟年长几岁,又在险恶的宫廷环境中历练了这些年,对萧绰的身份深为顾忌,一腔情意自始至终深埋心底,此时听了她的话,虽有欢喜甜蜜之感,那许多烦恼更是接踵而至。 萧绰正如囚鸟出笼,雀跃不已,并未察觉他心情的异样,叽叽喳喳说个不住,韩德让受她感染,暗道:“这当儿我想那么多做什么,岂不是自寻烦恼?好好陪她这一程,让她开开心心的,难道还有比这个更重要的事情么?” 打定主意,心情豁然开朗,紧跟她身侧,不时应答她的话,间或说一两句玩笑之言,乌洛和珠犀也跟着凑趣,一路只听欢笑不绝于耳,哪还有半点旅途的惆怅寂寞? 到得午间,太阳越发火辣辣的,人马都有些疲乏了,萧贺麟令人择了个阴凉避阳、水草丰美的所在,让车队停下稍事歇息,众人安顿好牲畜物品,便搭起帐篷,埋锅造饭。 韩德让向来爱惜坐骑,将几人的马匹牵去饮水后,方交与他人。回来见帐篷前已生起了火堆,便同乌洛一起将锅架上,萧绰在旁跃跃欲试,欲要帮忙,他急道:“燕燕,这种活哪是你能做的,快快让开,小心磕碰着了。” 萧绰道:“又小瞧人是不是?”虽如此说,也只得依言退开,珠犀喜道:“真是太好了,我还以为我们这一路要吃羊羓度日了呢。” 羊羓是用盐腌制的羊rou干,跟炒米炒面一样,极易携带,是辽人行军或打猎时必不可少之物,尤为贵族所喜。萧绰这次出来就备了许多,听得此言,摇了摇头:“你每日里别的都不想,就只顾着你那张嘴。” 乌洛大笑,珠犀瞪他一眼,嘴巴撅得老高,在萧绰的下首坐下了。 葱姜和牛羊rou混合的阵阵香气,很快在空气里飘散开来,乌洛精神不由得为之一振,拿出装酒的皮囊,先递给韩德让,他示意不用,乌洛便拔开塞子,咕嘟咕嘟大喝一口,甚是惬意。 萧绰脸色红彤彤的,不住的拿藤草编织的遮阳帽扇风,韩德让心下怜惜,将一方打湿的手巾递过去:“太保山那等清凉的胜境,你偏偏不呆,这样天气,一路上还有得苦受呢。” 萧绰环目四顾:“这儿挺好挺凉快的啊,前面有水,后面有山的,比太保山也不差。”绷着小脸,又道:“德让哥哥,我们两个虽是弱小女子,这一路可也不见得会成为你们的累赘,你放心好了。” 韩德让道:“燕燕,我。。。。。。我不是这个意思。” 珠犀见他神情狼狈,不觉好笑:“主人,韩四爷也是心疼你,你就不要生气啦。” 萧绰脸一红,道:“又有你什么事,要你来多嘴了。”语气虽然凶巴巴的,却并无丝毫责备之意,这才接过手巾擦脸。 珠犀伸了伸舌头,面带笑意看着韩德让,他更是尴尬,道:“吃东西罢。” 吃完饭,趁着乌洛和珠犀收拾的工夫,韩德让低声道:“燕燕,你们去帐篷里睡一会儿。” “那你呢?” “那边有毡毯,我叫乌洛铺这里,我们就在外边守着你们。”他望着她,眼神纯净温暖:“去罢,今日还有很长的路要赶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