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神经信号转换技术

    生活当然不是在一间房子里吃了睡睡了吃，但是，缺少价值的历史被忽略之后，历史就是这个样子，这甚至已经很照顾经验主义了。毕竟，这间房子里的事件经常要比都市新闻、头版头条更合乎逻辑，有更高的预期价值，对地球文明的影响更深远。经验主义者认为这很不合乎经验，但是，道理讲不过理性主义。

    不这么认为的智慧生物以现实的功利主义者为主，也就是现在快乐就好，哪管以后死人千千万的那些人。遗憾的是，我的灵魂中虽然有很多信仰，相互之间的关系也还不错，但是，我的现实主义和功利主义始终没有擦出爱的火花，这令功利主义频频扼腕叹息，自认为是比理想主义更传统、更合乎人类标准（实则是智人标准）的美人，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输给了那个贱货。开始的时候，还希望理想主义者是一时的热度，或者现实主义者受不了不现实的生活，时间久了，也只好骂一句狐狸精了事。甚至，我有时怀疑功利主义频频和阿梦发生冲突未必没有第三者的阴暗心理，阿梦一定要求我根除功利主义或许也是有了危机意识。结果，我成了智人中少有的漠视现实的功利主义者，或者，漠视功利的现实主义者。虽然既有功利也有现实，却从不共存。这导致我生活在现实的功利主义者中间，却一点也不重视现实的功利主义者的利益。因为我自认为对未来的功利的重要性超过了这个现实功利主义的社会，功利主义得出了我的个人利益要比这个社会的现实利益更重要的结论，表现得像一个超级的个人主义者。这说明相同的现象背后可能有很不相同的本质，说明自然科学那种只管描述、模拟现象却忽视本质的方法是一种谬误。

    功利主义认为这是自己的责任，这实在是不够理性。这也难怪，因为理性主义在这个问题上肯定不会帮她。离间现实主义和功利主义基本上是理性主义的个人行为，暴露了理性主义在灵魂中政治活动家的本性。与我的头脑中这名年轻、有活力的独裁政客相比，其他智人的灵魂中往往是民主政治，上蹿下跳的大概都是功利主义、经验主义这类老迈的政客。虽然现实社会广泛流行年轻化，但是，灵魂世界显然还没有被这股清流冲击到。当然，阿梦的灵魂中根本没有政客，因为不需要，几乎所有公民都是理性主义的子孙。这让我的政客既不屑又羡慕，认为那才是灵魂社会的发展方向，可是这只能想想，不敢乱说，害怕激起民愤。所以，他有时会为了自己的理想搞些阴谋诡计，破坏现实主义和功利主义的关系有些像是让老大和老二打起来，进而让自己晋升为第一位。

    午饭的时候，阿正随口问老爷子：“未来社会的食物是不是好吃得多？”

    老爷子摇摇头，“未来在饮食方面排在第一位的是不需要饮食，第二位是智人创造、积累的饮食，加上我们的极少量创新。第三位是外星食谱，第四位是自创的口味和一些可以利用的动物口味。总体上，我感觉未来食物的质量是有所下降的，主要靠多得多的品种弥补。首先，对美食的兴趣不够强烈。每个逻辑生物在生命的大部分时间里是选择无机外壳的，不会去吃东西。再加上灵魂要追求价值，而食物的价值实在可怜。所以，对食物的需求也并不大。第二，你们的厨师对手基本上是机器，甚至，应该说是很落后的机器。烹饪这种工作未来全部自动化，只是在创新的时候偶尔有逻辑生物的参与。第三，逻辑生物面对的是全球甚至还有外星的几十亿种食物，在改进每种食物上面投入的精力极其有限。第四，投入的研发力量极少。负责改善食物的专业人士是极少的，一个人大概要负责几百万种食物，对某种食物，只能偶尔想想。而你们有些食物甚至有成百上千的人钻研。第五，逻辑生物更强调饮食的多样性，强调体验、感受。他们会用不同的味觉感受同样的食物，找出最好的味觉感官，反而不那么喜欢用固定的味觉对某一种食物精益求精。第六，还有很多时候选择动物的味觉。虽然也有人研究这种食物，毕竟缺乏智人漫长的积累。不过，有限的创新已经能让其它生物的食物大大改善了。所以，以后多让我尝些美食吧。这是智人的少数优势之一。虽然我更希望享受灵魂之美，但是，这个时代没多大希望。”

    阿正说：“对食物有偏好不是正常的吗？为什么一定要尝试不喜欢吃的东西？”

    阿梦说：“智人在喜欢吃的东西方面吃得太多了。灵魂应该以丰富体验为主，不应该有些食物反复吃，有些食物吃了就恶心得要吐。要相信灵魂是可以改变的，偏好更不例外。我小时候初次喝可乐的时候就几乎要吐了，一小瓶都没有喝完。如果过于尊重当时的经验，我后来就不会爱喝可乐了。过于顺从细胞的偏好是邪恶的，是灵魂被细胞控制的反映。哪怕灵魂确实受到了控制，至少也要有些激烈的反抗吧？未来，智人的最重要使命之一应该就是实现偏好的自由，这不是改变身体的某一种偏好，而是彻底消除建立在细胞基础之上任何特定的偏好。对感官平等就是漠视当前的感官，这是解放灵魂的一部分。当然，如果有对逻辑、真理的偏好，自然不包括在内。”可是，我没觉得她实现了偏好的自由，至少，她的小脚丫在桌下就有些没羞没臊，像是在为自己过于爱面子道歉。现实主义者还在记恨错失的现实。经验主义者由于刚认识到智人反应机制的谬误，认为不接受道歉并不会让纯逻辑主义者停止道歉，也就不会有什么错进错出的悲剧重演，那我为什么要接受道歉？理性主义者认识到这种反应机制仍然是基于博弈的，不够合乎逻辑，不过，懒得管这种鸡毛蒜皮。

    阿正说：“真是奇怪，我问问题之前总是理直气壮，听到你们的回答之后就有些理屈词穷的感觉，从自信到不自信变化得太快。”

    阿梦说：“你还小，这也正常。但是，要努力想得深一些，才能避免长大后还是这样。你还是太重视利益，太重视现实。通过我们的讨论，你至少要明白，智人对真理很无知，这样的社会创造出来的现实绝大多数是包含、支持、保护邪恶的。即使按照他们追求名利、享乐的观念，也应该认识到，一个人贪图享乐的逻辑后果就是牺牲后人的享乐，而且，严重入不敷出。即使是传统道德也不敢支持为了自己的利益而肆无忌惮地牺牲他人利益的行为。如果牺牲后人利益是合理合法的，为什么不能牺牲同时代人的利益？相信现实的、充满矛盾的知识，远远不如相信自己努力发现的最合乎逻辑的知识。”

    老爷子说：“努力接受、尝试一切可能的行为，这不仅是地球人的追求。来访地球的外星人都会努力尝试各种食物。逻辑生物认为，一件事情，只要一种逻辑生物能接受，所有逻辑生物都应该能接受。这不仅适用于美学。刚从外星人听到这个观点的时候，地球人都惊呆了。地球人因此进入了一个飞速变化的时代。先是努力在地球上寻找一些人觉得好而自己不能接受的视觉、味觉、嗅觉、听觉。臭豆腐、纳豆、Tartare、鲱鱼罐头、蚂蚁等食物都曾经传遍全球，后来则都是儿童学习食物多样性时的入门级食物。这也导致了和外星食物、形状、外壳相关的新技术不断出现。”阿正光是听到这些名字，已经吃不下了。

    阿梦对我说：“你就应该多尝试一些食物。以前我的理由是健康，但是我对这个基于利益的理由不够自信，所以没有太多地要求你。现在我有了更好的理由。”

    我的理性也担心她塞给我某些食物，开始慷慨陈词：“按照我对机会主义的某种理解，应该努力寻找新的、更好的机会。所以，无论现在多爱吃某些食物，都应该尝试新的食物。不吃怎么能知道新食物是不是更好吃？可是，如果主要精力放在重复爱吃的食物上，很可能尝遍主要口味都会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所以，坚定的机会主义应该是以尝试为核心的，基本不吃已经对口味有所预期的食物。甚至，这是全局性的尝试。例如，如果我不试着读一本有新意的书，就无法知道它是不是比吃饭更好。即使某一本书不如吃饭好，还有其它的新书。”我想到了这种机会主义观点和经验主义的矛盾之处，不仅自嘲：“我有时真是佩服我说一套做一套的本事。”

    笑声中，阿正说：“照你们所说，智人的快乐都被牺牲了，逻辑生物还有什么快乐啊？”

    阿梦说：“灵魂中也存在快感，只不过受到了智人的歧视、忽视。正确的推理、归纳都能产生快感。也许是因为强度和rou体的快乐相比不足，也许是因为大部分智人不能体会到这种快乐，也受到了从众、攀比等心理因素的影响，而忽视了这种灵魂本身的快乐。食色都只是灵魂中的一个概念，只是无数快感中的一个，而且，还只是其中不是必然合乎逻辑的一个。关键在于，神经网络放大了这种微不足道的价值，给灵魂这种快感很有价值的假象。相反，必然有巨大价值的真理没有得到神经网络的加强，所以，智人才会认为一块rou甚至能比必然有无限大价值的真理还有价值。”

    老爷子说：“这首先和信仰有关。不过，虽然人类早就知道了纯逻辑信仰，却迟迟没能成为逻辑生物，根源就在于神经网络对灵魂控制力的强大。一项关于神经的技术在历史上有重要影响，这就是神经信号控制和转换技术。这项技术的原理并不复杂，但是实现却很有技术难度。既然不同的神经脉冲信号决定了不同类型、不同强度的感受，那么，只要能将神经脉冲信号进行某种处理、转换，就能让任何两种感受之间实现互换。所以，吃饭也能得到性满足感，性生活也能味同嚼蜡。这项技术出来之后，大部分人都能认识到感觉、偏好是虚幻的。但是也有人将这视为获得快感的良机，毕竟，这能没有任何副作用地获得毒品、酒精、旅游、性、美食所能提供的一切快感，将生命完全花在这些感受之中。当然，逻辑生物不会将这些人视为同类。曾经有人提议把这些人送进动物园，然后给他们免费提供快感，以免让这些不算逻辑生物的人玷污逻辑生物的社会环境，居然还真有一些这样的人愿意接受。”

    阿正说：“反正进动物园也能有当国王的感觉。其实我也……”一道凛冽的目光令他闭嘴。

    我说：“这样一来，所有美食、美景、美人带来的快感都可以通过模拟信号来实现，都可以来自幻觉。我不论在干什么，获得的感受都和实际情况无关，这大约已经违背了生物进化出神经系统的本意，却合乎智人追求极致快乐的本意。这暴露了智人的追求有多么荒谬。如果所有感觉都可以虚拟地得到，人甚至可以相信自己已经得到真理，已经完成对宇宙的探索，可以获得和任何人相爱的感觉，那样的话，经验主义者、功利主义者应该是极度满意的，可是，那样的生活如何能合乎逻辑？”

    老爷子说：“这是一个极为严肃的问题。正是通过对这个问题的深入讨论，人类开始坚信智慧生命虽然有选择信仰的可能，但是没有选择信仰的权利。“

    阿梦说：”灵魂必然不能追求感觉，而是要追求最合乎逻辑。虽然生活在邪恶之中也能获得生活在正义之中的感觉，但是，这种感觉无法合乎逻辑。灵魂的存在是为了逻辑，而不是感觉。否则，明明生活在邪恶之中还相信生活在至善至美的社会，明明生活在地狱中却感觉像在天堂一样，这种感觉有什么意义？”

    阿正说：“这种感觉就像皇帝的新衣，只不过不会有人喊破而已。”

    我说：“智人现在不就是这样吗？通过相信传统来相信自己生活在美好的社会中，不敢用逻辑来评判传统的正确性。逻辑生物应该认为，灵魂必须追求最合乎逻辑，而一切感觉最多只是可能合乎逻辑，所以不那么值得追求，必然不值得追求最好。即使是真理，重要的也不是发现真理、拥有真理的那种感觉，那是可以模拟的，可能是假的，也不是必然合乎逻辑的。应该努力追求的就是正确地思考问题，发现真理，实践真理。”

    老爷子说：“逻辑生物认识到，虽然这是灵魂发现的技术，但是可能成为细胞、身体的终极武器，因为身体以此能够让灵魂感到极为满足或者极为痛苦。这也是逻辑生物拒绝和智人接触的一个原因。一旦智人在没有坚定的纯逻辑信仰的条件下接触到这项技术，是不可能有抵抗力的。毕竟，绝大多数智人是感性的，宁愿不动脑子地感受自己吃遍美食、遍阅美女、智力超绝、大权在握、道德高尚、武艺高强，他们在意的是那种感觉，而不是感觉背后的真假乃至善恶。逻辑生物即使有正确信仰的帮助，也不容易抵抗，经常有不坚定的灵魂沉沦其中。所以，这项技术的开发和使用在我们那个时代是受到管制的，也是那个时代极少数限制措施之一。我们还在研究解决这一问题的办法。”

    阿梦说：“人类应该抛弃身体的各种感受，努力去探索真理、宇宙。”

    我说：“你倾向于灵魂向外部扩张、行为，但是我认为那不是最重要的。改善、扩张灵魂内部的思想才是核心。灵魂最重要的使命应该是在灵魂内部建设新的、正确的、重要的逻辑推理，而不是探索外部。当然，我承认探索外部有助于灵魂内部的建设，但是建设内部是目的，探索外部只是建设内部的方法。这样，尽量合乎逻辑地思考问题就发展成了尽量好地构建自己的灵魂世界。而且，还要开放这个世界，让外部的逻辑世界，包括所有人和宇宙，和自己一起建造这个世界。所以，我的主要使命是建造自己的灵魂世界，当然，我和我的伴侣对建造彼此的灵魂世界一定会提供很大的帮助。”

    阿梦忙不迭地点头，笑意盈盈，我瞪了她一眼，“你动不动就不肯帮我，我要考虑一下选谁做伴侣。”

    小脚丫把我蹬了个四脚朝天。老爷子伸出大拇指，不知道是在称赞思想还是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