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六章 往昔静好只入梦
大晋都城建康,丞相府。 夜已渐深,四下静谧,书房仍留了一盏灯。是年轻的丞相又在熬夜批阅文书。 三年,大晋国貌今非昔比。 连沉醉靡靡久矣的建康,都似乎在悄然变化。朝气仿佛二月里刚抽条的柳枝,今日这里,明日那里,渐渐映出一片绿芽。 氏族们起先是冷眼观望,慢慢不可思议……后来才想起来,这是谁,这是昔日以千胜万的豫州刺史桓伊。这个人,是不是真的能够,带领大晋走出困境。有朝一日重归洛阳…… 氏族们抱着这样的期许,对桓丞相就分外多了几分宽容。 也正是这样的几分宽容,加上新帝的绝对信任,使得桓伊能在短短三年,让大晋有了新面貌。 然而即便是诸多原因,最重要的,还是桓伊本身。他原本就是天纵英才,这三年又几乎是为国事废寝忘食。如此,才有了大晋新貌。 “郎君,夜深了,不如早点安歇吧。”祁连数年如一日的兼了这份差,日日敦促桓伊的休息。因为他知道,如果没人提醒着,自家郎君怕是根本就想不起来还要睡觉。 桓伊原本是洒脱肆意的人,即便身有抱负,也不至于为此苛待自己。凡事留一分力,是他做事的习惯。 然而自三年前做了丞相,他却一改往日作风。兢兢业业,事必躬亲,简直称得上呕心沥血。时人都赞桓丞相有千古贤相遗风。祁连却知道,郎君这是心里苦,藉由忙碌让自己不去想那份苦。 三件前,自豫州半道返回,桓伊就下令静竹阁不必再监视云低。 乍听到她在长安时的激动,被司马聃的死讯一阻,渐渐冷却。他才想到,去了长安,又能如何?她不愿再见他,宁愿躲到万里之外。当今乱世,她甘冒性命之忧,一个人走那么远。是决然不想再见他的姿态。若他去了,她岂非又要冒险远走? 有生之年,这是桓伊遇见过的唯一一件无解的难事。他想见她,却不能见。 既不能,不如就彻底隔绝了她的消息,不去听是否就能少一些痛苦…… 三年,一千多个日日夜夜,他拼命让自己忙碌,让自己无暇他顾。 只肖这么努力一点,他就将几近穷途末路的大晋重新带回了正轨。国事天下事,于他不过尔尔。天才如此,他却无法抑制自己内心的苦痛。 众园里她宛如破碎的蝴蝶,跌落在地上,留了一地的鲜血。她说,我这么傻,怎么配生你的孩子…… 那一幕像在他心口埋了一根刺,绵绵不绝的刺痛他,又让他长长久久无法忘记。 “祁连,几年前的一些旧事,你还能记得吗?” 祁连怔了怔,“若是印象深刻的还会有点记忆,些微小事是记不得了。” “那么再远一些,幼时的事,还能记得吗?” “幼时的事太久远,即便印象深刻,也只剩些模糊的记忆。” 是这样么?时间久了,就会淡掉、忘却…… 可为什么,已经三年了,这件事于他却像昨日发生的一样?这样鲜活,就好像打定主意要折磨他一辈子了…… 桓伊疲惫的按了按额,站起身朝门外走。 书房与寝房相邻,不过几步路的功夫。桓伊走着走着却走过了寝房又往前走去。 深秋时节,夜里起了风,颇有寒意。祁连喊了一声,见郎君仿若未闻,只好回身去房里拿了披风又追出来。 披风是白色的,又在帽沿上镶了一圈狐狸毛。祁连给桓伊披上,有些心疼道:“郎君可是又想起云低女郎了吗?” 桓伊听见云低的名字,不由侧头看了看。瞧见祁连给他披的白色披风,忽然想起,云低有那么一件白色狐裘跟这件披风倒是很像。 在樵郡戴师家里时,他第一次见那件狐裘。云低拿着它时表情是缱绻温柔的,桓伊知道,那应该是一个对她很重要的人送给她的。当时心里竟有些异样的别扭。 那是最初对她的心动吧。 虽然是怀了目的接近她,可她温婉又坚强的性子是那么吸引他。她就像一株从石缝中长出的树,土地贫瘠、风雨摧残都不能阻止她朝着太阳生长。这样的女子,是该令人心动。 只是他自诩聪明,却没能及早看清自己的心。 到如今,除了一声叹息,他竟不知还能做些什么…… 这夜里,桓伊果然又做了梦。 却不是如以往,梦到众园中鲜血淋漓的场面。 这梦做得温馨。是梦到同云低在樵郡的那段日子。琴棋书画、骑马弯弓,看云卷云舒、听溪水潺潺……那是他们之间唯一一段平和的美好时光。梦到深处,桓伊几乎想要就此一梦不醒。 明明知道是一场梦,在梦中就知道这是一场梦。却不忍醒来。 因为他知道,这样的时光不会再有…… 第二日直睡到日上三竿,桓伊才按着睡得有些痛的头从床上坐起来。 有婢女轻手轻脚的进来服侍他洗漱。 只见从来不苟言笑的年轻丞相,倚着床浅浅扬起一抹笑容。一时间,不由看痴了去…… 方穿戴整齐,就听祁连进来禀告,说门上收到了外散骑常侍王良的传信。 桓伊拿过信笺匆匆看过去,眉头渐渐皱起。 王良信中约他午后在凌岚阁一晤。 当初王良因为设计诱杀穆帝,惹怒了褚太后。褚太后丧子巨痛之下,派人多次围杀他。奈何王良原本狡猾如狐,又得琅琊王氏庇护着,险险躲过几次追杀后,就销匿了踪迹。 琅琊王氏也为此沉寂了一段时间。 直到新帝登基。各氏族之前因为推举新帝人选的争执被迫结束,不得不再次为了氏族利益团结起来。琅琊王氏作为氏族执牛耳者,也理所当然的再次活跃了起来。 褚太后再不甘愿,也无法明着为难琅琊王氏。与琅琊王氏为难就是与整个氏族阶层为难,新帝登基的当口这么做就是在自毁江山。 褚太后生生气得卧床半月,病好后召桓伊入宫。先前雍容华贵的太后疲态尽显,她说,聃儿既然有遗志,本宫这做母亲的就该尽力替他办妥,否则他日地下也无颜见吾儿。杀子之恨本宫暂且忍下,待他日朝堂稳固,必要扫尽他琅琊王氏。 桓伊叹息一声,可惜太后是女子,否则倒是比新帝更有为君之才。 此后太后明面不做声,暗处却多方打压琅琊王氏。 后来王邵联名数十重臣保举王良,太后也只给了他一个散骑常侍的虚职。 闻听琅琊王氏内部,因为太后的迁怒打压。早已对王良生出不满,若非族长王邵压着,王良恐怕已成弃子。 而今他这等四面楚歌的处境,桓伊实在想不明白,他约见自己意欲为何。 王良是一个对手。 当日豫州被围一战,桓伊就看出他是有些能耐的。可惜还是年轻了些。 五年过去,昔日少年褪去青涩,端坐于案的淡定形容,让桓伊明白,他现在可堪为一个对手了。 桓伊长袍一摆,坐在了王良对面,“不知散骑常侍有何见教?” 王良执壶为桓伊添了一杯茶,淡笑着开口:“原本该说,见教不敢当……不过今日,良确有一事想点拨丞相几句。” 桓伊细看一眼,对面的白衣郎笃定泰然,确实已非昔日凭一分敢冒三分风险的少年人。倒是这得意时的秉性不见更改,不由好笑,“那就请散骑常侍点拨几句吧,伊洗耳恭听。” 王良依旧是那副淡笑模样,“丞相可还记得谢氏云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