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五章 父子之道天性也
云迟是一个得天独厚的孩子,王猛说的没错。不论是相貌还是才智,云迟都远超同龄人许多。 云迟刚刚学会说话的时候就经常有惊人之语。记得他才将学会喊娘不久,说话还只是一个一个模糊不清的字。有一回竟用质疑的表情看着云低,稚气的喊了一句:爹爹。 起先云低不解其意,以为他只是随口一句咕哝,有意忽略掉他这句话。云迟却更不依不饶,使劲抓住她的袖子叫爹爹。云低困惑的皱起眉头,她从没有教过云迟“爹”这个字。 一旁侍候的水月看了一会儿,迟疑地说:“女郎,小郎似乎是在问他的爹爹……” 云低眄了水月一眼,“怎么会,我从未教过他爹爹这一句……” 水月想了想,“会不会是小郎见园子里管花圃的福兴家的小子喊过他爹……” 云低沉吟一会儿,交待水月:“以后尽量避免让人在阿迟面前提起此事……” 却不料,几月之后,能顺当的说出整句话时,云迟又一次问起:娘娘,我爹爹呢?爹爹去哪里了? 那一次云低极郑重地告诉云迟,“阿迟记住了,你没有爹爹,只有娘娘。以后莫要再提起爹爹,娘娘会伤心的,好吗?” 云迟似懂非懂,却点了点头。 从此果然没再提起过。 还不到两岁的孩子,这般懂事,让云低又是欣慰,又是愧疚。 在衣食用度上,云迟从来不受亏待。长安城里贵族家孩子有的,他一样不缺。云低自己不是奢侈的人,却绝不肯委屈云迟半点。 总归是有些弥补的心。虽然非她所愿,但她确实没能给云迟一个完整的家。 云迟长到这么大,今天是头一回听见有人在他面前提起“父亲”这两个字。 云迟知道,是母亲刻意令下人都在他面前避讳着。母亲曾说过,提起父亲会令她伤心。因为母亲这话,云迟始终不敢再在母亲面前提起父亲。 可他一天天长大,已经快到了启蒙的时候。他的生活不再是只有云府这一隅之地。走出云府,别人会毫无顾忌的谈论起父亲。你的父亲如何,他的父亲如何。云迟的父亲呢?…… 云迟日益焦虑起来……然后今天就听王先生说起,他的父亲。 王先生说,云迟日后不可限量,单看他父亲就能知道。 是说,他的父亲是一位很厉害很不可限量的人吗?究竟有多厉害呢? 云迟很想知道。关于他的父亲。 是不是可以去问一问王先生……问母亲,她会伤心。那么,是不是可以问一问王先生呢? 小小的人儿因为有所苦恼,几日都茶饭不思,天天追问云低:“娘娘,王先生什么时候再来?” 云低抚了抚他的脑袋,问他:“阿迟为什么一直问王先生?” 云迟低着头嗫嚅道:“阿迟……阿迟,就是有点想念王先生了……” 云低叹息一声,牵了他的手,走到凉亭里坐下,问:“阿迟可是想问一问王先生,关于你的父亲?” 云迟一惊,抬头看向云低,赶紧摇头:“没有,没有,娘娘,阿迟没有想问这个……” 云低心里有点钝钝的痛,温和地对云迟说:“阿迟想知道什么,可以问母亲,母亲不会怪你……”稚子无辜,何忍苛责。这件事原本就她这个做母亲的亏欠了他,让他自幼没有尝到过父亲的关爱。哪怕再不愿意提起,可是父子天性,她怎么能一味抹杀他对父亲的渴望? 况且,这两年云低留意观察,多次试探,发现她身边已经没有了静竹阁的暗卫。 或许,他已经放弃了吧…… 听说他已经高居宰相,上得圣眷下得民心。这样的人,想要什么样的女子是得不到的,或许早就不再执着往年旧事。 云迟仍有些犹豫,细看母亲,见她果然和颜悦色没有丝毫生气伤心的样子,才敢小心翼翼地开口:“娘娘,我的爹爹,还活着么?他……是什么样的人……” “你爹爹还活着。他……是一个贤臣,忠君爱国,很得民心。”这是实话,也是云低私心里想让孩子对父亲这个角色不那么抵触。 她自己就是在缺乏父母关爱下长大的,其中辛酸苦楚,再明白不过。好在她还有苑碧自小相伴,才不至于坏了心性。她更不想让云迟因为父爱的缺乏,生出什么不好的情绪。 “那……爹爹为何不要娘娘和阿迟了……”小孩子低垂着头,哑着嗓子问。 云低心疼的搬起他的小脸,努力笑了笑说:“谁说是爹爹不要我们了,是……是娘娘嫌了爹爹,不要爹爹了……” “啊?”云迟睁得大大的眸子里还泛着点红,闻言惊住了,结结巴巴地说:“娘娘……是娘娘不要……不要爹爹了?真的吗?” 见云低点头,云迟又说:“是爹爹对娘娘不好吗……可是,可是娘娘方才说,爹爹是贤臣,忠君爱国……那爹爹应该是一个好人……”好人爹爹为什么会对娘娘不好?让娘娘嫌了他啊?云迟一脑袋疑问。可看云低渐渐敛起笑脸,又不敢再问下去。 桓伊他对她不好吗?好像说不上好与不好。云低想。 他和她最初的一纸婚约,她想得到的是自由,他想得到的是静竹令……说到底,互相利用罢了,她没什么好埋怨的;后来,他得了她的清白,让她有了阿迟,自此与子敬再无可能……可也并非是他一手造成。是她与新安闹到不死不休,他也只是顺水推舟而已。凭心而问,如果当时不是他,而是新安的几个侍卫,她的结局会更好吗?自然不能。 这些年过去,云低渐渐想明白了,她不恨桓伊。也没有道理去恨他。恨他事事算计,不为她考虑吗?恨他对她说过的那些狠心伤人的话吗?可是若他只是桓伊,他不爱她,他又何必对她算计?若他只是桓伊,她不爱他,那些伤人的话又怎能伤得了她? 所以,她再不恨他,也不爱他。只当从未相识过。 过往已矣,纵有过伤情,可她不也得了阿迟吗?阿迟,就是她的最大的安慰。此后漫漫一生,再冷,都不怕了…… 想到此,云低释然一笑,抬头捏了捏云迟惶然的小脸,“阿迟,你爹爹没有对娘娘不好。是爹爹和娘娘之间没有缘分。你懂吗?” 没有缘分?云迟不懂什么叫缘分。 “娘娘说得……是半年前来到我们家的那位王叔父吗?娘娘就是对他说,没有缘分……”云迟迟疑了一下,“那位王叔父就是我爹爹吗?” 云迟说的是王献之。 约是半年前,水月出府办事,巧遇了游经长安的王献之。王献之一眼认出这是云低身边的婢女,肯请能见云低一面。 一别三年,云低已彻底放下对他的情。本不欲再见,徒生牵绊。王献之写信进来说,故友多年不见,只想看看她现在过得好不好。 回想两人相识过程,云低终归觉得亏欠了他。不忍再做拒绝。 见面后,王献之告诉云低,他父亲去世了。父亲去世时对他说,不希望家族荣誉、父母名声再拖累他,只希望他以后快乐。 子敬父亲临终终于看清,名利是虚无。不想再让心爱的儿子一生不幸。子敬也终于不必再背负父亲的期望,绑着家族的桎梏。 子敬说他的志向从来都是,山清水秀,衣食无忧,知己二三人,有红袖添香。现在终于能够实现。只差一个添香的红袖…… 他还是如同谢府梅花宴上一样,洒脱如风,只余惊鸿一瞥。而她,是一棵树,若能扎根就再也不愿移步。风过树梢,或有眷恋,却终会远去…… 长安几载生活,平淡而富足,正是云低毕生所求。如果可以,她想和她的阿迟一生长安于此。 和子敬……说到底,他们是不一样的人。 云低想,自己此生怕是注定孤独终老。命中再没有姻缘。既然心无波澜,何必再去徒增烦恼。 “阿迟,王叔父是娘娘以前喜爱过的人。但他不是你父亲。你的父亲……等你长大了,娘娘再告诉你好吗?”云低郑重地说:“等你有一天长大了,娘娘一定告诉你。” 等到阿迟长大的那一天,她一定就能够能坦然告诉他,他的父亲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