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这无疑是荒唐至极的事,我们不得不怀疑那个恶魔有动摇人心的能力。”——《幻世大陆编年纪》。 这一天被载入史册也是理所当然的,就像恶魔半天攻陷整个圣山,一夜之间建立魔国一样耸人听闻。这一天发生的事情也足够所有人脑子陷入浆糊状态。 南方的大路是妖族曾经光明教廷的信徒为了朝圣而开辟的,历尽千百年的拓宽,已经成了颇为重要的主干道。 它颜色相当鲜艳——当然不是道路本身,而是行走在路上的人。他们身披着同样的红色礼袍,纹着青兰色的精美花纹,他们两两并行抬着黑木箱子。 他们中间有俊美的青年男子,有秀美的花季女子。他们一言不发地走在路上,人数众多,这条宽阔的道路硬生生被他们占满,哪怕是站在天空之城的应天城门口都未必能够看到这华丽队伍的末尾。 十里彩妆,笙旗蔽日。 天问宛若帝王,冷峻地端坐于城门头,漠然俯视,对于行走在队伍最前面的人视而不见,对于下方传来的复杂眼神视而不见。 查尔斯,那个还沉浸在精神崩溃后遗症的小家伙吗?嗤,无聊的骑士游戏! 那浩浩荡荡的队伍沉寂不语,除了有些凌乱的步伐声响就只剩衣物摩擦和呼吸的些微响动。寂静得就像在圣山脚下一字排开的亡灵军团,冷峻而死寂。 而另一支从旷野而来的零散队伍迟疑着停下来,浑身灰扑扑的他们似乎感到了自卑。被一百万人抛弃,从故乡流浪至此,把自己作为活祭走向末路。从来没有人告诉他们,连活祭都需要衣冠楚楚,步伐轻盈。 他们也不得不迟疑,因为印在黑色华贵木箱上的清晰纹路无疑是彰显着贵族的尊荣——皇室。是了,那个和印在帝国布告栏上一模一样的家族彰纹一定是皇族无疑! “我主啊!”队伍在天问胡思乱想的时候已经不知不觉停了下来,那个熟悉的声音高叫着,拉回天问的心神。 “您的守护骑士来迟,请您责罚。” 天问透过重重黑雾,轻而易举看到了站在最前方的熟悉脸庞。熟悉,又有些陌生。我认识他吗?查尔斯,那个妖族皇帝? 混乱总是揪着天问不放。他认识,又装作不认识。他未必认识,又好像认识。沉默成了他最好的选择,冷眼旁观,静默不语。 顺应他的心意,阿尔萨斯带领着克尔苏加德拦住了那足有十里的华丽队伍,冰冷,不近人情。 “进献活祭。”查尔斯看着和自己身高相仿的查尔斯,没有要回避视线的意思。 “王座之前,再无王座。”阿尔萨斯一口回绝了他,随便找个借口也相当敷衍 “我是主人的骑士,这毫无疑问,然后才是王者!”查尔斯有些恼怒,他自然看得出这个深藏在狰狞冰封战铠中的亡灵是在故意阻止他的。 “回去!”阿尔萨斯的声音也和周身的寒气一样冰冷刺骨,“活祭要自愿入城!” “我自愿!”查尔斯目光灼灼地盯着阿尔萨斯,盯着他的冰冷面铠,盯着他面铠之下的冷若冰霜,还有那幽冷的灵魂之火。 “你身后的人可未必。”阿尔萨斯声音里无喜无悲,他以为这样作贱这个曾经压他一头的妖族新域总督、这个和他并肩的妖族皇帝,他以为自己会产生某种满足。 可是并没有,丝毫满足感和成就感都没有,只感觉自己的心空落落的,自从天问那天回来以后,看着他失魂落魄的样子,阿尔萨斯只觉得自己本就干枯的身躯更加空洞,那是一种被抽离了牵挂的感觉——心疼,这种他以为随着生命流逝掉的情感重新拉扯了他。 当时听说meimei在飞鹰要塞遭受重创,被迫转化了龙血,只身扛起王族重担,他都没有产生丝毫动摇。哪怕是恶魔几乎逼迫到迪芬斯王城,即将践踏阿尔法家族最后尊严的情况,他也没有动摇。 然而,天问的一举一动偏偏能牵扯他的灵魂。对于主人的状态,他也束手无策。 “至少让我进去,我是自愿的!”查尔斯愤怒起来,红发张扬。 阿尔萨斯灵魂之火跳动得越来越冷酷,声音低哑:“你们,只会伤害他。” 与此同时,北面的大路。 十二位英姿挺拔的貌美如花女骑士驾驭着白马缓缓而来,银白的统一铠甲纹着一朵蓝色的玫瑰标记。白马步伐统一有力,看起来一定是经过严苛的训练。迎头走着一位金发的女骑士,银白的骑士铠要更加华丽一些,纹着一朵绽放的蓝色玫瑰,她披着红色的大氅,一对碧绿的眸子里藏着细长的竖瞳。 阿尔托莉雅,这个曾经被天问赐名的龙血骑士姬,现在的一国王女。 带着重新组建的玫瑰骑士团,踏上这条祭献自己的道路。至于为什么要来?阿尔托莉雅自己也说不清楚。 她看着马蹄在初融的薄雪上留下印记,思绪有些飘忽,她抬头看了看一片黑暗的天幕,隐约能瞧见nongnong黑暗中的悬浮的天空城。 她要来,是一种强烈的冲动,仿佛有什么使命在召唤她的灵魂,不容拒绝。她来了,有些莽撞,她甚至没想好自己死后,诺大的王国何去何从,黎民百姓又何去何从。 活祭吗? 她不太能够想象曾经温柔如水的师对自己举起狰狞屠刀的样子,她默默篡着缰绳,有些茫然,她甚至没有准备好自己即将到来的死亡,只是觉得自己应该来——送死。 “是你在那里呼唤我吗,师?”阿尔托莉雅感觉自己现在应该想哭,但是又不知道要为何而哭。 身后面无表情的女骑士们身姿挺拔,她们没有任何回头看的意思,只是跟随着她们宣誓效忠的王女走上这条不归路,没有人听到破碎在风中的呢喃。毫无意义。 “生者止步。”干哑的声音响起,把阿尔托莉雅不知道飞哪去的思绪硬生生拉回来,恰巧对上帝恩斯那幽幽的灵魂之火。 “祭献,咳。”阿尔托莉雅嘶哑地干咳一声,掩饰些微的哽咽。她知道,她喜欢的那个男人就在这薄薄却牢不可破的黑暗天幕背后。即使不知道是什么样的悲惨袭击了他,但阿尔托莉雅冥冥之中感到那是牵系到整个世界的痛苦。 “回去,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帝恩斯冷傲地拒绝了阿尔托莉雅的提请。 “为什么?”龙瞳注视着骷髅王,却无法带给他任何压力。 帝恩斯回头看了看漂浮在黑暗天幕中的永夜之城,扬扬下巴示意阿尔托莉雅看过去。 古老的骷髅王要比年轻的巫妖王沉稳得多,态度也相对温和:“现在还不是时候,你们只会伤害他。” “那要到什么时候?”阿尔托莉雅歪歪脑袋看着帝恩斯。 “呵,时候一到你就自然知道时候到了。”帝恩斯当然说不清到底是在什么时候,或许就在下一秒,或许永远都没有那一天。谁知道呢! 今天的造访者就像预想中一样多。 除了两位身份尊贵的王者,还有月之痕,还有逆风,还有无疆家族…… 无疆家族是和逆风一起来的,他们站在黑暗天幕的外围,静默地看着凯恩将军拦下他们。 “祭献。”逆风这样说,至少他觉得这有希望知道士师到底经历了什么可怕的打击。 “离开这里,生者。”凯恩拒人于千里之外,冷漠地立在那里,一点也不担心被人多势众的无疆家族强行攻破。 逆风看了看身后的这些人,又蹙起眉头:“我有很重要的事要通报士师。” 凯恩沉默了一下,似乎在思考,也像是在联系主人。灵魂之火跳动了两下:“在这里,谁都是陌生的。” “那意思是……”逆风不死心,还想着或许有机会权变权变。不仅是现世中的情况刻不容缓,里世界急疯了要寻求士师帮助,而且逆风本人也很想见天问。他迫切想了解天问的处境,他希望自己能够分担士师的痛苦,至少在他身边。 “离开这里,你们——只会伤害到他。”凯恩将军的不近人情让气氛尴尬下来。 至于月之痕那边,待遇并没有好多少。 克莱德双手交叉在宽阔的破败斗篷袖子里,立在那里冷若冰霜,黑色的玫瑰,白色的玫瑰,红色的玫瑰在暗绿的荆棘中静静绽放。 “他的意思?”绯盯着那个半身隐藏在黑暗天幕下的死神。 克莱德沉默了一下:“离开这里。” “我想见他。”仙音眼帘垂了垂。 “很遗憾。”克莱德同样没有半点松动。 “我想见他。”仙音只是呢喃重复着自己的话,她抬起脸,泪光盈溢的楚楚可怜出现在曾经总是英姿勃发的脸上。 她凋零了,那曾经敢仗剑斩神的天使,敢万军从中过的剑士,她一切的骄傲被她亲手掷到尘土里,被她自己亲手撕碎,践踏得粉碎。 到底是什么啊?让她无怨无悔地苦苦挣扎,让她抛弃一切骄傲露出这样的表情。 端坐在永夜之城最高处的君王闭目缄默不语,亡灵们的冷峻当然是出于他也回馈于他,他看得见谁来敲门,他也看得见亡灵们怎样刺痛敲门人的手。 他听到门外的呐喊,只是充耳不闻罢了。 黑色的镣链叮叮当当响彻这个悬空的平台,他的虚幻漆黑王座也被深深包裹了起来。拒绝着一切,也在捆缚着一切。 他睁开眼睛,这是唯一露出于层层镣链包裹的部位。 有些迷茫,但更多的是混乱,暴虐得毫无道理。对于现在这种状态的天问来说,他不舒坦了,那就让别人更不舒坦! 最终进入这座死城的阴影下,反而是那些从就近城市被驱逐而来的流浪者,从所有人面前路过,颤抖着准备迎接自己的死亡命运。 战争的年代,最不值钱的就是人命! 恶魔咧嘴而笑,说不出的嘲讽和轻蔑。 “我主……”薇薇安的声音从悬空大厅下的约德大教堂响起,穿过黑色镣链的层层封锁。 “闭嘴!”天问的表情尽数收敛,即使他知道没人会看得到,“滚回你的屋子去!” 他粗鲁地命令道,冷漠而霸道,在一阵幻影中消失了身影,离开了这座死城,对于新迁入的居民——活祭,也不闻不问。 薇薇安不知道发生了什么,至少对于外界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 那一日,东部海涯大大震动了,繁星闪烁不定。 东南丘陵的矮人却看得清楚,北方的恶魔也震撼不已,西方的精灵也不得不停下焦灼,南方的妖族惊愕失语。 恶魔,极其巨大的恶魔。他浑身沐浴着guntang的日炎,背生龙翼,他的咆哮响彻大陆。 “你以为胜券在握?”他满怀恶意地低声絮语,戏谑地盯着狼狈不堪的堕落天使。路西法在恶魔的拳头下左右难支。 路西法咳出一口浓郁金色的神血,他的翅膀也无力继续遮掩面容和双足,甚至有一只灰色的羽翼被硬生生折断,露出狰狞的骨刺。 “时间到了。”路西法这样淡淡地开口,仿佛还是端坐于高高在上神座的时候。 “呵,”恶魔竖瞳里灌满了恶意的嘲讽,他扭扭脖子,硕大的脑袋燃烧着太阳火,“你是以为主动权在谁手里。” 一阵空间撕裂,恶魔巨大的身躯硬生生以难辨的速度挥舞起来,根本不是rou眼能够捕捉——甚至是路西法的神念感知到也无法做出有效的反应。 恶魔毫不留情地把路西法一脚踩在破碎的岩石上,这种不能切实伤害到神灵却极具侮辱性的动作让恶魔心满意足。 毫无还手之力。谁也想不到恶魔真正的力量竟然强大到如此,似乎之前不敌神灵都只是假象,被迫植入杀戮神权也是假象。 他的漆黑镣链捆缚着他的双腕,松松垮垮地垂到后脚跟。看起来普通至极,可是哪怕是极度温度的太阳神权也不能融化分毫,甚至一点软化的迹象都没有。 “你不过是神明的把戏,无聊透顶。”他的竖瞳里满是暴虐的恶意。或许于他,路西法和活祭并没有什么区别,不过是暴虐混乱的发泄口。“日月星辰,我随时都能取来。你,只要乖乖做一个容器就好了。” 太阳和月亮,只差星辰了。按照神明的剧本,天问这时候应该夺取星辰力,斩断这个世界的纷争,扼杀现世的神灵。 可是……剧本?谁在乎呢? 巨大的脚掌燃烧着太阳火焰,灼烧着路西法的痛觉,他俊美的脸庞很快被焚烧出狰狞的焦痕,如果不是恶魔还想留他一命,恐怕现在他已经灰飞烟灭。路西法第一次觉得神明的布局并不是完美无缺的,或者现在的疯狂也在算计之中……或许吧。 路西法神色依然淡漠如水:“神明的意志……” 反正那什么狗屁剧本——老!子!不!在!乎! “闭嘴!蠢货!”恶魔的怒吼响彻全大陆,一用力硬生生把路西法踩到岩层之下,苦涩的海水灌进去,把路西法都淹没,在太阳神火中沸腾蒸发。 他摆出尖酸的嘴脸,抬起脚看到狼狈不堪的路西法,出声讽刺:“看看你这可怜的模样,路西法,遵从神明意志的你如今也不过如此。” 路西法的神血在混浊的海水中浸染,哪怕是再多的海水都不能稀释。他被神火灼烧得彻底,哪怕是从海水里飞起来都不能够。伸手从破碎岩缝中拉起自己的神躯,狼狈,狼狈不堪,或许传密人一直到现在都没有这样难堪。 “愚者!”恶魔心满意足地高喊着,又仿佛在引吭高歌,“今日的活祭啊,我要逐个向你们伸手,这天下的各族谁也不可缺少!妖族,人族,精灵,矮人,兽人,侏儒,地精,恶魔!这大地上的,谁敢拒绝我!没有人!” 天问威胁着,张牙舞爪威胁着,下去没有任何人敢忤逆他,大大地向神明嘲笑着,歇斯底里地嘲笑着,向命运嘲笑着,向自己嘲笑着。 “我可真是同情你。”路西法跌坐在地上沉默了一会,仰头看着那个桀骜的恶魔。“天启者——不,天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