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家恨国仇
高绍全幼时是母亲带大的,他的母亲钱氏是前南京礼部尚书钱沐之女,自幼深受书香熏陶,也非常温柔可亲,自己是老来子,自然也最受钱氏宠爱。幼时他的父亲高卞在外地为官,祖父祖母又已过世,全靠钱氏一手拉扯长大,幼时患风寒之时,钱氏怕他睡不好,连着抱着他哄了好几天不眠不休,当他身体好的时候,自己却倒了下去,从此就落下了病根,一到冬天就干咳不停;十二岁那年,也就是贞元二十五年,高邮大疫,他也感染了天花,大夫已经劝她放弃救治,唯有钱氏不离不弃,那段时间钱氏白天强颜欢笑照顾年幼的儿子,晚上夜夜哭泣,把眼睛也熬坏了,所以要说家里谁与高绍全感情最为深厚,那必然是母亲钱氏了。 犹记得当年赴南京赶考之时,钱氏紧紧抓着自己的手不肯松开,还记得六月被官府捉入牢狱之时,也是母亲强撑着身体穿上一身诰命衣袍威胁官府,然而,没想到那一别竟成了永别。 高绍全这一天滴水未进,只是在默默的流泪,那份行文他看了一遍又一遍,行文上的一个又一个熟悉的名字成为冰冷的尸骨,他恨不得自己也死去,总好过独自活着受着煎熬。 高陈氏淑贞,他的妻子,一个温婉的小女子,虽然出生在望族颍川陈氏,不过她全无半点豪门贵女的蛮不讲理,虽然偶尔也会耍耍娇蛮的小脾气,不过孝敬公婆,对自己也是千依百顺。还记得初次相识是天平三年的春天,他第一次知道原来他父亲早已帮自己订了一份亲事,当时年轻气盛的他非常生气,被一向疼他的钱氏都打了好几下,一气之下就离家出走,与一众狐朋狗友花天酒地,在南京的十里秦淮酒醉金迷,直到有一天,他躺在画舫里听着歌妓曼妙的唱腔昏昏欲睡之时,突然传来“高相公的媳妇找上门来了”的惊呼,随后是跌跌撞撞脸上还带着几个巴掌的红印的老鸨闯进来,他大发雷霆,冲出舱门打算好好教训不知好歹的女人的时候,在画舫的甲板上,他看到了从此再也不愿移开视线的她。 第一次见到淑贞的时候,他看到的是一个大胆略带泼辣的女子,然而每一次相逢,乃至后来日日夜夜厮守之时,她依然让他心动不已,或者灵动,或者娇俏,或者娇蛮,或者温柔,连最好的朋友都连声叹息:“温柔乡即是英雄冢,曾经的高大相公一去不返了。”然而,他不后悔,与淑贞夜夜相对,他才有了为家族奋斗的动力,看着与她爱的结晶环儿诞生的那天,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是一个成熟的男人了,他也第一次感受到莫大的压力。还记得被官府押走的那天,她只是淡淡一笑,说一句:“放心,郎君。”没想到,这句话成了永别。 还有环儿,我的儿子,我的才刚刚三岁的环儿,父兄战死的哀告让全家如坠深渊,恰在此时淑贞诊出了三个月的身孕,环儿来的正是时候,正是环儿渐渐冲淡了家里的凄凉,也是环儿的欢声笑语,让守孝的这三年,家里不会一直愁云惨淡,钱氏说环儿是贵人命,将来要做大官的,只是没想到,环儿甚至没有活过四岁!还有大嫂二嫂,还有哥哥们的遗孤,两位兄长皆殉难辽东,而今两位嫂子和侄儿侄女全都惨死,从此兄长之灵不得血食,将来自己有何面目间兄长于地下? 还有那些好友,那些官员,他知道江浙布政使周邢本不该死在高邮,若不是因为自己的缘故,这位父亲的高徒将来肯定是前程似锦,不过才四十出头,就已是正三品的一省大员,他本该出将入相,青史留名,而不是死在高邮,死在一群乱匪流贼之手,还有他的好友们,布衣巷的董秀才,西胡同的李大少,他们衣食无忧,又乐善好施,虽然好玩了点,不过在高邮城还是有着不错的名声,他们本不该惨死,本不该尸骨无存! 还有高邮城十五万的居民,从官吏到平民,从世家到商人,从贩夫走卒到流氓乞丐,他们何其无辜?一个个鲜活的生命换来只是一张苍白的行文,“流贼!”高绍全紧咬着嘴唇,从口中蹦出两个字来,全没注意到鲜血顺着唇角缓缓的流下。 徐州知府衙门中还有一个痛苦的高邮人,当朝兵部尚书、钦差大臣、南夏侯高元痛苦的听着为数不多幸存的高邮人讲诉那个恐怖的夜晚,六月初二深夜,五千流贼打着府兵的旗号声称换防宝应路驻军,为首的将领要入城核对军令,那军中调兵指令实打实的看不出半点作假,将领亲兵也有不少的确是府兵,守城的官兵全无怀疑,打开城门放行数十骑,没想到变动就在此时,为首的将领一刀砍下了守城的百户,呼啸着杀向城楼,数十骑下马步战,迅速夺取了城门,随后五千如同幽灵一般的军队cao着南腔北调冲杀进了高邮城,不时还能听到满口熟悉的淮扬话传令:“大王有令,钱财兄弟们自取!”如同打了兽血一般,这群野兽热血沸腾,把一户户人家踢开,大笑着砍了男人,yin笑着jian*孺,一户户人家燃起大火,一座座大宅化为乌有。 高元手忍不住的哆嗦,他恨不得拔出身边的佩刀,杀了所有人,他的眼圈发红,虽然因为自己在京城为官,妻儿都在京师得以幸免于难,然而自己最尊敬的大哥满门竟然惨死,当乱匪围住高学士府的时候,老夫人一把火把自己烧了个干净,侄媳们抱着孩子一个个跳入火海不愿受侮辱,当第三天官府收复高邮收敛尸体的时候,高学士府中竟然一具完整的尸体都没有,从老人到小孩全都烧成了黑灰,“流贼!”似乎与高绍全心意相通,高元一掌拍在了几案上,练过武、上过军阵的南夏侯,把一张红木几案拍出了一道清晰的裂痕。 夜深了,高元站在河北、河南、山东三省测绘而成的沙盘前久久不语,他今天睡不着,闭上眼,他似乎就看到自己兄嫂、侄媳、侄孙流着血,听到他们临死前的惨呼,一遍又一遍的扫视偌大的沙盘,在京师洛阳,因为战战兢兢,他压抑着自己的感情,只有在远离洛阳的徐州,他的心才会被仇恨充满,“哈哈,”高元不禁仰天笑了一声:“我终于明白了圣上的心意了,原来圣上一直都相信我的判断的,圣上把我派到徐州根本不是审什么案子,他是要给辽东之战留一个稳定的后方啊!”“哎,”何炯摇摇头,他看着老友有些斑驳的双鬓,叹气道:“无论如何,你是兵部尚书,这些乱匪都要你来解决,不然你又不是刑部,不是大理寺,更不是我御史台的官员,来徐州查什么案子?”“呵呵,”高元无意识的勾起嘴角,讽刺的说道:“不过圣上此意正合我心意,我到了徐州,相信皇上的援军很快也会到的,到时候,这些乱匪,哼哼,不过是一群土鸡瓦狗。”“穆之不可大意,”何炯指点三省之地,道:“穆之可知,这三省如今匪比民多?超过万人以上的流贼就有二十余股,其中更不乏聚众数十万的巨寇。”“局势败坏若此?”高元是宿将,他虽然非常自信,不过也很谨慎,听得这句,他仔细看起三省地势:“河南河北山东我最放心的是山东,最不放心的是河北,如今你这一说,那岂不是军队进了这三省就是处处是敌,处处是贼?” “那倒不是,”何炯略微振奋点精神道:“就拿我最熟悉的山东一省来说吧,登莱二州尚在官军掌控之中,齐州、历城、临淄皆在我们控制之下,只是这几处已经完全被流贼割裂开来,越境剿匪的话,少了会被匪给剿了,多了那些流贼就换个地方,所以这流贼流贼,最难剿灭之处就在一个流字。”“嗯,”高元赞同的点头:“流贼战无定所,以战养战,每至一地破坏殆尽,老百姓活不下去,又被裹胁为流贼,所以如果我们只是追着他们尾巴打的话,那只会把这流贼越剿越多,到时候反而会被流贼反咬一口。”“所以治流贼要文武齐下,不能急功近利。”何炯点头道,高元摇了摇头,轻轻叹息:“皇上不会给我太多时间,这次征辽的军队都从巴蜀关中抽调,这明显是给我时间剿除乱匪,然而照着估算,最迟明年春末,这一战就会打起来,也就是圣上给我的时间最多也就七八个月而已。” 何炯蹙眉,这个时间太紧了,三省之地,方圆数千里,上百万流贼,而可以调动的兵力恐怕还也就二十余万,其中大部分还只是战斗力毫无保障的卫所兵,这仗根本就是一场烂仗,到时候别把三省搞的一团糜烂,甚至流毒江南河洛等地,那时候整个江山可就危险了,高元又看了片刻沙盘,看着沙盘上代表流贼势力和活动的各种不同颜色的小旗,若有所思,半晌突然一笑:“启明,你有没有发现这些流贼的地盘开始逐渐稳固了下来?活动范围似乎在缩小啊。”“嗯?”何炯抬眼看了看沙盘,疑道:“这些流贼该是划分了自己的地盘,想稳定自己的疆域?”“不错,”高元轻轻一笑:“这些流贼志向不小,想把自己的地盘完全消化了,不过,这也是给朝廷的一次机会,如果计划谨慎周详的话,完全有可能毕其功于一役。” “对了,我那不孝侄儿这些天叨唠你了。”似乎有所觉悟的高元突然换了话题;“这次真是有劳启明兄了。”他端端正正大礼,躬身抱拳,却把何炯吓了一跳,连连扶起,道:“穆之兄折杀小弟了,先不论贤侄勾结流贼根本就是无稽之谈,只说这次若不是皇上刻意,小弟也根本帮不上忙啊。”“怕只怕碰到落井下石的,到时候皇上想刻意都国法难容,像启明兄这样的雪中送炭之人才是真正的难得,”高元叹息道:“对了,我那不孝侄儿这些天可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