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四章 虾蟹与帝王
日已落,夜未黑。 朦胧色的天空中已挂着一轮银亮的圆月,散发着醉人的光辉,靠湖的杨柳树上,夏蝉还在对唱着小情歌,远处有间小屋,炊烟已冉冉升起,等待着归家的幸福。 牧清风立在船头,撑着小船,悠闲的往岸边划着,水儿赤着脚,手中提着渔篮,笑得幸福无比。湖边的田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冷洋洋立在岸边,正对牧清风两人不停的招手,远处小屋门前,摆好了桌子凳子,王蔷薇正向湖中张望着,等待着他们的归来。 当然了,这是梦,所以牧清风醒了过来,心中茫然若失,又自责不已,竟做了这般虚妄的梦。 牧清风爬了起来,下了床,将床前的轮椅推开,走到酒柜里拿了一瓶酒,便坐在沙发上喝了起来。 此时,已是清晨,与何足道分别后的一个月的清晨,他与冷洋洋,此时已住在日月星的国宾馆里。 一个月前,何足道把他们送到这里来之后,便离开了,在二十天前牧清风曾打过电话给他,他来了一次,然后再也没有出现过。 牧清风一直没有离开过,他在养伤。他身体异于常人,其实在第七天的时候他便能够勉强活动,半个月前就已全部康复了,不过他还是躺了一个月,因为他忍受了七天的痛楚。 七日之痛,不是来自受伤的四肢,而是来自身体。 这七日来,每日他身体内都有阵阵热流拂过,导致他每日都要忍受身体内那些力量的兵戈交战,苦不堪言。 他知道,他是中毒了,那毒来自医治四肢的药物中,到第七天时,他能活动了,才偷偷换掉了那些药物,并在经过三天深思熟虑后,叫来了何足道。 他相信何足道,所以委托何足道调查,他为什么相信何足道,也许是因为那首歌,因为直觉,他愿意去相信他。 也许,这就是缘分,有些人天天见面,几十年后依然是陌生人,有些人,只要一眼,你便愿意相信他,结交他。只是,何足道已经足足有二十天没有出现了。 到底是谁要加害自己,牧清风实在想不出来,在这里,他并没有仇人。想着何足道留给自己的地址,牧清风犹豫着要不要去找他,他开始担心他了。 “叩叩叩……” 敲门声打破了牧清风的沉思。 牧清风走到那轮椅旁,然后坐在轮椅上,手推动轮子,轮椅把他带带门前,打开了门。 是冷洋洋。 冷洋洋将牧清风推到沙发旁,看着桌子上的酒瓶,不满的嚷道:“你怎么又大清早就喝酒!”牧清风没有说话,只是笑了笑。 冷洋洋却蹲了下来,柔声悲道:“你双脚……定是心中很难过……但你不要自暴自弃好吗……就算你……我也愿意当你一辈子的拐杖……!” 牧清风想笑却又笑不出来,又见冷洋洋满腔深情,想起先前做的梦,心中不由纷乱无比。 冷洋洋见牧清风不说话,只道自己让他伤心了,想安慰又不知从何安慰起,只怕自己弄得更糟,心中也是纷乱无比,叹了口气,终是站了起来,将牧清风推到浴室,为他挤好牙膏,又放了洗脸水,细心的帮牧清风擦拭了起来,又对着镜子温柔的替牧清风梳理着头发。 “头发有些长了,下午我帮你修剪修……” 牧清风伸出手来,抓住了冷洋洋的手,将他的手放在身前,轻轻的抚摸起来,冷洋洋如逢电击,身子不敢乱动,大气也不敢喘一口,一句话也再也说不下去了。 牧清风将她拉到身前,拥她入怀,深情的凝视着她,说道:“你对我真好!” 冷洋洋哪还答得上话来,心中小鹿乱撞,牧清风还是第一次对他这么温柔,莫非他想……莫非他想…… 冷洋洋心中又是欢喜,又是紧张,只觉整个人都要窒息过去了。 她不过是个十六岁的少女,何时试过这般柔情,更何况那人是她朝思暮想的意中人。 牧清风却突然深深的叹了口气,轻轻推开冷洋洋,自己出了门去。 冷洋洋顿时茫然若失,也不知道牧清风是想起了那个叫水儿的姑娘,还是王蔷薇的帝国公主,心中不由恼怒却又无奈。 冷洋洋自打在雪原听到牧清风说他有妻子后,心里哪能不耿耿于怀,回来后当然是要找机会问牧清风的,牧清风行事光明磊落,倒也不瞒她,把她与水儿的故事说了一遍,又讲了她为了寻找水儿是怎样遇到王蔷薇的,最后才遇到她之事一一说了出来。 冷洋洋听了是又感动又难过,只恨最先遇到牧清风的不是自己,以致她这段日子来脑袋一直昏昏沉沉的,行事更是心不在焉。 知女莫若母!这一切看在冷洋洋的母亲眼中,自是又心痛又着急,冷洋洋虽然自视甚高,可也正是情窦初开的年龄,难免会被人蒙骗,冷洋洋的母亲一下就想到牧清风身上了。 那少年,又英俊又有才华,虽然没有什么家业,但那样的少年岂非最容易令少女动心,自强不息的坦荡真英雄,试问天下女子哪个不是不一见倾心? 冷洋洋的母亲一问之下,果然是因为那个少年。虽然说男欢女爱是天经地义的事,可冷洋洋毕竟今年才十六岁,未经世事,那少年腻可恶了些! 冷洋洋的母亲正想找牧清风出口恶气,冷洋洋却执意不肯,哭成了个泪人,冷洋洋的母亲哪见过自己的宝贝女儿哭成这样,顿时方寸大乱,只道牧清风对她做了越礼的禁忌之事,心中大急,忙叫来了冷洋洋的父亲,追问之下,冷洋洋却又始终不理,只是一味的哭,可把他们急坏了。 直到后来,冷洋洋才对他们说,她要嫁给牧清风。这可没把他们气死了过去,可冷洋洋来了个一哭二闹三上吊之后,他们也就妥协了。 冷洋洋今天来,正是要带牧清风去见自己的母亲,因为她的母亲叫她带牧清风过去见她。冷洋洋虽心中难过,追了出去,对牧清风柔声道:“我母亲说今天想见见你。” 牧清风看了看冷洋洋,眼神甚是愧疚,也不敢拒绝冷洋洋,点头便答应了。 冷洋洋的双眼顿时射出喜悦的光芒来,推着牧清风便走了出去。 日月星的国宾馆是由一栋栋古堡组成的,冷洋洋一家人便是居住在其中一栋古堡,古堡占地极广,走廊长又长,直走了半个小时,冷洋洋才将牧清风推到一个偏室,应是一个餐厅,餐桌上摆满了丰盛的早餐,餐桌的主位坐着一个中年贵妇人,旁边站着一个老麽麽,年纪颇大。 那中年贵妇人想是冷洋洋的母亲,她看起来其实并没有那么贵,他的穿着很随意,只是平常人家的家居休闲服,更没有珠光宝气,可这样一来,贵字又是何从说起,她的贵是气质上的贵,气场上的贵,那是与生俱来的贵。 冷洋洋将牧清风推到餐桌边,正待坐下来之时,冷洋洋的母亲却叫那老麽麽先带她出去先,冷洋洋神情犹豫,终究是不敢拂了母亲的吩咐,不情愿却又无可奈何的走了出去,她们一走出去,那老麽麽便顺手将门带上了。 冷洋洋的母亲突然开口道:“果然生得一表人才。” 牧清风不由有些迫窘,但还是说道:“伯母过誉了,不知今日唤我来有何事?” 冷洋洋的母亲却道:“用餐吧。” 牧清风看桌子上的食物皆极好看,雕工精美,想是出自名厨之手,可那些食物他皆见都没见过。 冷洋洋的母亲将一个似龙虾又不是龙虾的软壳海鲜夹到牧清风的盘中,自己也夹了一个,说道:“试试这从帝国极北之地空运过来的帝王蟹,这道菜叫八宝清蒸帝王蟹,厨子是我从联邦家中带来的,他本是联邦专门负责国宴的主厨,被我丈夫挖了过来,在别的地方你可吃不到这道菜。” 牧清风却是看着这八宝帝王蟹,半天没有动静,他实在不知道这玩意该怎么吃。 冷洋洋的母亲看在眼中,却什么也不说,切开了帝王蟹那占了半个身子的头部,说道:“这蟹看似巨大,却身上全是软壳,并无多少rou,所以你看,是吃它的蟹黄的。”她看了牧清风一眼,指着帝王蟹头部切开后的那些金黄软膏给牧清风看,然后又说道:“这帝王蟹既然叫帝王蟹,自然与普通虾蟹不同,其他虾蟹脑部有脑,那是决然吃不得,这帝王蟹却不同,生来无脑,头部全是蟹黄,可是,纵叫帝王又如何,终究不是真帝王,不过一蟹尔。” 牧清风看着满桌丰盛的美食,心中黯然,终于明白今日唤他来,绝非善意,冷洋洋母亲话中意思,不就是将他比作虾蟹了,可这又是什么道理,自己对她女儿尚有救命之恩,难道这就是他们的报答之道,于是答道:“帝王蟹被称作帝王蟹,也绝非是它本意,不过是于它而言的食物链顶端的帝王强加给它的名字而已,它又何不想做个无名的逍遥螃蟹,遨游四海?” 冷洋洋的母亲冷笑道:“小小虾蟹,谈何逍遥?” 牧清风反讥道:“上天视众生为鱼rou,帝王与虾蟹不过也是鱼rou,有何分别?” 冷洋洋的母亲怒道:“分别就是帝王与虾蟹永远不可能在一起!” “虾蟹不会想跟帝王在一起!” “那你就离开我的女儿,你一个连世面都没见过,吃个东西都不会的乡下少年,有什么资格硬要我将我女儿嫁给你。” 牧清风心中并没有愤怒,因为他本来就是个乡下少年,他并不引以为耻,也更没想过要到贵族的世界去,可是,这说他逼她将女儿嫁给他,这又是何从说起,虽然他确实有那么幻想过,昨晚也还做了个那样的美梦。 冷洋洋的母亲见牧清风沉默不语,只道牧清风是羞愧难当了,也觉自己语气过了,于是轻声说道:“我的女儿娇生惯养,你养不起她的,她尊贵惯了,她今年才十六岁,正值憧憬爱情的年纪,过得几年说不定就后悔了,我为人母亲,自有保护女儿的权利,希望你能体谅一个母亲的爱女心切,放过我女儿吧!” 牧清风心中叹道:“这冷洋洋的母亲软硬兼施,当真了得!可是……可是……唉,真是剪不断理还乱!” “你难道非要我求你不可?你走吧!走得越远越好!你要什么我都答应你的!”冷洋洋的母亲说完这句话,竟哭了出来!又说道:“我的女儿这段时间悲伤得紧,我从没见过她这般悲伤过的……她求我们,让她嫁给你……” 牧清风终于明白了事情的原委,冷洋洋对他竟情深如此,他非草木,又如何不感动,可见她的母亲这般模样,自己已有了水儿,又为何那么贪心,这样下去自己会耽误了冷洋洋的,于是叹了口气道:“我走……我走……!你好好照顾她罢!” 说完,牧清风便推动着轮椅向门口走去,冷洋洋的母亲又说道:“你莫要怪我……” “我没怪你,我非良人,其实本当如此的!” 说完,牧清风便走了出去,再也不回头。 冷洋洋正被那个老麽麽陪伴着在远处侯着,见牧清风出来了,脸上不由娇羞,又忍不住向牧清风走过来,关切的问道:“你……我母亲与你说了?” 牧清风点了点头,冷洋洋顿时开心的大跳了起来,又觉自己失态了,赶忙停了下来,娇羞的看着牧清风,小女儿姿态毕现。 牧清风真是不知怎么开口才好,为什么自己的心会那么难受,那么的……是伤心吗?但还是说道:“你母亲说将你许配于我,我拒绝了。” 冷洋洋几疑自己听错了,整个人突然就呆住了,失声道:“你说什么?”忽然,整个人都跳了起来,说道:“为什么!为什么……!” 说完,便颓然跌倒在地上,双手却紧紧拉住牧清风的衣角,死死不肯放手。 “你放手吧,我不爱你,你还不明白吗?” 冷洋洋眼泪流了出来,不停的说道:“雪原上的情意……都是假的么……都是假的么……” 牧清风一狠心一咬牙便用力的推开冷洋洋,眼眶却已红了,怒道:“那是你傻,我从没见过像你这么傻的人!” “是我傻……我傻……”冷洋洋低声抽泣道,忽又抬起头,说道:“你定是骗我的,你看你眼眶都红了,你是喜欢我的对吗?” 牧清风把头转向一边,冷哼一声道:“少自作多情,风太大,进了沙子……以后,别在见面了,留点开心的回忆。”说完,牧清风再不留恋,推动着轮椅便离去了,转角时,风吹干了牧清风的眼泪,他的右眼已流出血来,他的泪呢,再也没有了,因为都往心里流去了。 只听得冷洋洋大声哭道:“我恨你!我恨你!……” 太阳终于全爬了出来,它通黄的光线将牧清风的背影拉扯得很长很长,直到扯断。 断残人已在天涯。 屋檐下,那空了的燕巢,几个花脚蚊子在下面哼着飞舞,嘲笑着天涯海角的分飞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