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章 尚方宝剑
大汉皇朝的皇宫恢弘瑰丽,分成南北两宫,两宫之间,有复道相连接。所谓的复道就是三条大道共同组成的道路,正中乃是天子所行走,两边乃是文武群臣过往的路径,复道长数里,顶上都有屋瓦覆盖,可遮雨雪。 北宫是皇帝与嫔妃居住的宫城,南宫是大臣朝议的所在,北宫富丽堂皇,南宫历史悠久,但是奇怪的是,偌大两座宫殿里面却没有天子坐明堂。 天子在哪里? 灵昆苑。 灵昆苑位于洛阳城宣平门外,连同东西罼圭苑,从光和三年,也就是大前年开始修建,整整修了三年,去年才完工,汉灵帝对此十分满意,常常流连不去,有时候连朝政也挪移到此处办理。 这日午后,汉灵帝刘宏泡在香汤兰池中,手上翻着一本表章,忽然抬头问边上正陪王伴驾的太尉杨赐道:“颍阴城有个小县尉叫荀续,你可听说过么?” 杨赐闻言一愣,不知道刘宏这又是准备闹哪出,只好不褒不贬地说道:“他是荀肃之子,自幼失了父母,去年六月间,被颍阴县令王苌表奏为县尉。” 刘宏怪道:“县尉?怎么我好像没有见过此人?不曾任过郎官么?” “颍阴乃是大县,本当有两个县尉,一正一副。正职叫做赵云,光和初以盐铁掾升任县尉。副职素来是……”他本想说“是用来卖钱的”,后来想了想,指着和尚骂秃驴,多少有些不大合适,换了个说法:“副职素来是由县令保举县中贤良方正之士担任的。” 刘宏点点头道:“难怪难怪。阴修上表,说这个小子办事得力,上任不足一年,就把县里周边的匪盗清除了一个干净,还玩了一个什么三擒三纵,哈哈,若是他写得属实,倒也是个妙人。” 阴修的这份表章很长,结合了荀续的作战日记和战后总结,洋洋洒洒,写了六千多字,刘宏正是百无聊赖的时候,拿到这道表章,当成小说看,居然读得十分痛快,因而有此一问。 杨赐这下子摸准了大方向,陪着笑道:“我听说此子从小就不凡,古灵精怪,在他族兄的婚礼上闹出了不少事。” “哦?什么时候的事?哪个族兄?说来听听。” 杨赐把荀续十岁的时候折腾香君的婚礼的事情依照传闻,添油加醋地说了一遍,末道:“圣上不是甚是喜欢那柄金丝楠折扇么?便是这个小子首创出来的,荀彧用来打唐衡之女的也是此物。” 刘宏皇帝当不明白,对于艺术却有颇高的造诣,比起李煜、赵佶等皇帝差一些,可也差不了太多,是个奇才。 这下一被提醒,不由哈哈大笑道:“你们几位还常常说朕的鸿都门学里面出不了什么像样的官员,你看看,前有梁鹄,后有这个小子,都是心灵手巧的,等到任了官,不照样造福一方么?” 梁鹄,字孟皇,是跋扈将军梁冀的族人,写得一手好书法,刘宏十分喜欢他,便任命他做官,不但做官,还升迁得十分迅速,先是选部郎,后是选部尚书,现在出任为家乡凉州的刺史。选部就是吏部,负责人事升迁,乃是朝廷当中最重要的实权部门之一,梁鹄就因为书法好,一路高升。官得不算太坏,但是说“造福一方”那也是扯淡,梁鹄当官,就一个好处,不懂绝不瞎胡闹,统统交给底下人管理,他负责练习书法。 梁鹄这一辈子也就是一个“弄官”了,可是荀续不一样。杨赐虽然与荀续没有多少交情,但是跟二龙荀绲、六龙荀爽颇有交情,跟荀肃也算是同学,年轻的时候都一块儿在太学里面疯过,对于荀续可得照顾一二,当下便道:“荀续可不算鸿都门学中人,他乃是荀绲的学生,通晓经义大道,这些小玩笑都是十岁的时候玩闹出来的,做不得数。” 刘宏一脸不高兴道:“什么小玩笑?偌大的天下,唯有中原衣冠唯有孔门儒学是好的,别的都只是微末小道么?笑话!我汉家江山可是儒生打下来的?文景之治可是儒生铸就的?孝武皇帝北征匈奴,你见过几个儒生披坚执锐上阵杀敌?本朝班定远弘毅威武,也是投笔从戎,扔了这一身儒生袍子,才挣得这定远侯的名爵!这小子,我看有几分本事,不是还没有举孝廉么?特赐他鸿都门下出身。” 杨赐被他一顿抢白,明知道刘宏全是歪理,可毕竟是皇帝,虽说汉代群臣与皇帝共治天下,但是那也得看皇帝是谁。刘邦是个小聪明一大堆,大智慧没有的,自然把事务交给萧何处理;东汉的几个小皇帝,坐着还不见得有几案高,虚君是没有办法;刘宏可不是一般的小皇帝,十二岁继位,到二十岁以后就圣心独断,看上去张让、赵忠等十二常侍权倾朝野,可是与外戚、士人形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比如现在陪侍在身边的不仅仅有赵忠,还留了一个太尉杨赐,便可知一斑。 杨赐吭吭哧哧,琢磨了一下词句,道:“荀氏乃是名族,荀续也算是一个人才,若是特赐了鸿都门下,恐引起士林攻讦,毁了这个好苗子。不如老臣以三公征辟之。” 刘宏瞥了他一眼,笑着点点他道:“杨公,你呀,还真是满腹的心眼。赵忠——” “奴婢在。” 杨赐乃是老臣,有重名于天下,也颇会说话,虽然有时也会婆婆mama地劝谏,可大多数还颇有法度,刘宏敬重他,叫他“杨公”。赵忠是个太监,就没有这么好的待遇,虽然刘宏在一时高兴的时候,忘乎所以笑称“张让是我父,赵忠是我母”,但那时事出有因,做不得数,到了人前,还是直呼名字。 “你怎么看这个荀家的小子?阴修的意思是把他从副的转正,把他那个‘假’字去掉,杨公则是想把他招过来,你看呢?” 赵忠一边听着,一边也在盘算,想了想,还是觉得这个小子机灵,又是荀家子弟,长得颇好,恐怕分了刘宏的圣眷,忙笑道:“这样的人才,自然应该宣到京师来重用。不过,听闻他这命可不大好,从小就克父克母的,还是他的六叔荀爽一手把他拉扯大的。” 刘宏听到“荀爽”的名字,脸色一下子沉了下来,道:“荀爽啊——他还在海上胡说八道么?” 荀爽就是六龙先生,号称“荀氏八龙,慈明无双”的无双国士。被朝廷征辟,进了京,结果就上了一道表章,说了五件实事,就头也不回地走了。刘宏当时还小,被身边的宦官一忽悠,顿时觉得受到了极大的藐视,一直对他耿耿于怀,一度还要抓了他,砍头。 荀爽也妙,一路逃到海滨,收徒教学,后来看看风头不对,干脆躲到海岛上,著书立说。刘宏年纪渐渐大了之后,也明白过来,也不说要杀了荀爽,但是不论对于天下党锢之士作出任何退步,都特意点名,荀爽不算,颇有点斗气的意思。 刘宏想了想,道:“算啦,毕竟才是十七岁,太小了。就依照阴修的意思吧。对了,取一柄好点的剑,一并赏下去。” “诺——” 杨赐盯了赵忠一眼,呵呵一笑,不在多言。 这些事情发生在五月末,天气渐渐热起来的时候。等到皇帝派下的使者车驾赶到颍阴县中的时候,戏志才正在衙署跟杜佑焦头烂额的对账,王苌百无聊赖地趴在公堂上,荀续最惨,在乡间游说老百姓别造反。 “荀续何在?”使者是个小太监,脸上敷着****,一张嘴,扑簌簌地往下掉,声音尖利,把堂上众人都吓了一大跳。 三个人连忙接出来,行了礼,问道:“敢问尊使何来?” 小太监瞥了他们几人一眼,趾高气扬道:“来你们这穷酸地方,除了宣旨,还能做什么?荀续呢?” “已经命人去叫了。” “一个县尉,在衙署,去做什么了?” “呃……九阳乡有农人不满亩税,聚众闹事,荀县尉去处理了,想来也该回来了。” 东汉习俗,八月才开始收税,现在才五月末,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地主家都没余粮,偏偏张让、赵忠给汉灵帝刘宏出了一个敛财的主意:全国摊派田亩税,每一亩地征税十钱。文书下来,顿时把老百姓逼疯了。 两汉的亩产跟后世可完全没法比,良田种中粟,亩产三石左右,折算成现在的产量,就是280斤左右。粟就是小米,当时的普遍物价大约是在200钱左右一石,也就是说,每亩地的产值大约在600钱。一口气就要收走六十分之一的固定收入。 这样一算,好像并不多,但是要知道,年成不好,田里的粮食不是用来卖的,而是用来吃的,光吃田产,留起种子,只能勉强混一个半饱,忙时偶尔吃干,闲时喝稀。再加上三十税一的田租、每顷55钱的“刍稾税”、每户200钱的“户赋”、未成年人不分男女每人23钱的“口赋”、成年人不分男女每人120钱“算赋”、成年男子每人300钱“更赋”,成年男女不分情况每人63钱专给皇帝开销的“献钱”。这还不算每年一个月的徭役以及地方官员胡乱摊派的杂费。 一户人家,吃过用过,交过税,服过徭役,现在平白无故又多出每亩地要多交的10钱亩税。按照当时的标准,“今农夫五口之家,其服作者不过二人,其能耕者不过百亩。”家中按照一百亩田计算,一下子要上缴1000钱,打个对折,也要500钱。 老百姓不反,更待何时? 颍阴城还算好的,县令王苌本打算也要多收一点税费,被戏志才以“升斗小民家有几何”为理由驳回,改成从县中诸大户人家的口中抢下来酒和丝绸的生意,顿时赚了一个盆满钵满,因此颍阴城的百姓,除了这些税务,苛捐杂税并不多,因此也只是集会起来罢了。 荀续担心其中有太平道准备煽风点火,连忙领着人跑过去,苦口婆心地劝解,闹得一脑门子官司,还是搞不定。 老百姓就是这样,平日里没有什么事情,完全不介意说说你的好话,彰显一下自己的气度与修养,若是做了什么有益于大家的好事,更是不会吝惜溢美之词;可若是一旦有什么事情临到了自己的头上,你又不是与他站在同一条战线中,那么莫问你是什么人,定然群起而攻之,好一些的是哭诉,坏一些的,直接污言秽语劈头盖脸而来。 荀续从小脾气不好,换了以前,早就拔刀下令格杀了,现在好不容易才把脾气磨好了些,又为了自己的名声,和明年的黄巾起义,只好继续跟这些人磨嘴皮子,把张飞气得一鞭子抽到身边的柳树上,愤愤道:“正他娘的混账!颍阴城的苛捐杂税方圆数百里,最少不过;荀君为了他们,多少个晚上睡不好觉,千辛万苦把周边的匪贼剿灭干净,现在倒好,指着荀君骂起娘来!这帮子贱民,真是大混账!” 乐进也生气,不说话,一手死死地摁着刀柄。 荀续苦笑道:“大兄,莫要如此想。我们出身好人家,吃穿不愁,一千钱不过就是几个月的酒钱,可是他们不一样啊,几百钱真的可能会让他们倾家荡产。这几年年成不太好,他们都是勉强度日,这一下子要了这么多钱,家家都有困难。更何况这个时候,青黄不接,正是他们的火头上。” 张飞怒道:“我知道他们不容易,可是也得分清楚人吧!冤有头债有主,你好心好意来这边替人排解,他们反倒跟狗一样,咬住你不放了。” 荀续正色道:“谁没有一个在气头上的时候?你生气的时候可有顾忌到承受你怒火的人心里是怎么想的?” “这……”张飞被他说得一愣,强辩道:“那我们也不能这样被他们堵着骂吧?太失威仪了。” 汉家官员重威仪,荀续现在一头大汗,声音沙哑,确实不大好看。 正说着呢,荀猛骑着马,匆匆跑过来道:“荀君,天使来了,皇帝有旨意给你。” 天使,可不是后来西方塑造出来的鸟人,而是天子的使者。他这一句话说出,倒让围在荀续身边的众黔首一愣。 荀续连忙做了一个罗圈揖道:“诸位,诸位的难处,荀续知道了,此乃张让、赵忠的主意,荀续人小官轻实在没有办法。不过现在天使来了,荀续愿意替诸位向天使说说情,看看能不能缓上一缓,为大家尽一尽我的心意。诸位乡党,你们看可好?” 众人此时也冷静下来了,让开一条去路道:“如此,则全靠荀君了。” “荀续一定尽力。” 匆匆赶回衙署,到门口下了马,荀续整理了一下衣冠,又从怀里掏出一块手巾,倒了水,匆匆擦了擦脸,抖擞了一下精神,这才长趋而入。 见到小太监,也不拘束,大大方方拜了一拜道:“颍阴县假县尉,官大夫,荀续拜见皇上。” 见到小太监不能说拜见“公公”,也不能说拜见“天使”,堂堂一介士人,跪天跪地跪祖宗,除了皇帝和祭祀,见了谁都不跪。即便是皇帝,除了正规的朝议场合,也只需要一个长揖就足够了,汉代的士人,就是这么牛气! 荀续拜见圣旨,这算是正式的场合,拜如在,拜皇帝如皇帝在,这一拜拜的也是圣旨,不是人。拜了一拜之后,也不等那小太监多嘴,荀续便长身而起,礼仪在心中,这方面,荀家就是天下第一等的专家,小太监若是想要开口置喙,荀续一个眼神砍过去:“你丫懂个球?某家乃是荀子之后!” 小太监也识趣,等荀续站定了,这才把架子上的圣旨打开,念道:“颍阴荀续,年少有为,为假县尉,不及一年,清剿山贼,安定街市,有文武才,朕心甚慰。特除县尉,升公大夫,百炼宝剑一枚,勉之勉之。” 这是口旨,就是皇帝一边说,侍御史一边记,完成之后,没有交给三公朝议就直接下发的旨意。按照严格的程序来讲,这道旨意并没有多少合法性,但是因为内容不是多么重要,因此也没有人回去在乎一个小县尉转正和升了一个小爵位的破事儿。 小太监说完,请人捧出一把宝剑来。这剑长三尺九寸,宽仅四指,刃开八面,剑格上铭着小篆文:“尚方百炼”。这就是传说中的尚方宝剑,当然跟后世电影电视剧中那种钦差大臣捧着的“先斩后奏”的尚方宝剑不是同一种东西。这把百炼精钢剑乃是尚方,也就是专门司职铸造皇室御用器具的部门采用“百炼”的方法锻造的好剑,除了佩戴起来有威仪之外,偶尔用来杀杀人也是颇为趁手的,当然杀完了人,该判刑还是一样判,不能打折。 汉剑的特点就是质量好,装饰差,整把剑十分质朴,剑鞘上什么纹路都没有。《三国演义》里面说曹cao献刀,献的是“七宝刀”,刀鞘装饰得十分华丽,显然是对汉代刀剑不太熟悉,同样,所谓的“画戟”也不可能出现在汉代,把戟杆画的花里胡哨的,完全不是汉家风格,这得到了风流风雅的两宋,才可能出现。 荀续谢了圣旨,说是圣旨其实也就是一份普通的帛书,材质上佳,两边的轴乃是香檀木所制成,四个头上还镶嵌了一点玉,彰显着皇室风仪。又把随身的佩刀解下,换上尚方宝剑,这才笑道:“这位常侍原来辛苦,还请往后院奉茶。” 小太监冻着脸道:“不必了。我这就准备走了。对了,张常侍要我问你一句话:张虑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荀续淡淡一笑道:“荀续表上,句句属实。张常侍若是不信,尽管详查,荀续问心无愧。” 小太监也不多说话,点点头,迈步就走。 荀续冲着一边的魏青使了一个眼色。 魏青点点头,走出去道:“鄙人为常侍引路。” 他伸手扶了那小太监一把,把他扶上车,这才弯着腰,在一边笑道:“常侍顺风。” 那小太监微微一笑道:“走。” 众人目送他离开,荀续偷偷拉住魏青问道:“送了多少?” “十枚东珠。” 荀续哈哈一笑道:“做得好。” 他心疼金银,但是对于这种贵重的珠宝却丝毫不心疼。金银在未来可以拿来直接换成粮草,兵甲,马匹,这些珠宝,太平时节贵重得很,可是天下一乱,不能吃不能喝,谁要? 荀续摇摇头笑道:“好啦,这件事情算是告一段落了,在接下来,张让、赵忠两个阉人给我们的麻烦可一点都没有减小。亩税、田租一个接着一个,嘿……我说,这些破事儿都是你们县丞、主簿的事情,怎么尽是我在替你们跑腿啊?” “能者多劳喽!”戏志才嘿嘿一乐,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笑道。 杜佑也慢慢撑不住他终日的嬉皮笑脸,难得主动道:“快些吧,若是亩税收不上来,还不知道张让又会说些什么呢。” “得嘞~做事咯……” 荀续伸了一个懒腰。 又是忙碌的半年,半年之后,荀续来到这个世上最大的考验就要来了。 想一想,还真有些像是面临高考时候的意思! 一大波张大仙的黄巾军们即将来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