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饮食之道

    阴修看着眼前这个唇上才刚刚长出些许绒毛的高壮青年，不由得大笑起来：“兄长是圭璧，弟弟是名剑，六年前许子将果真是好眼光啊，哈哈哈哈……”

    他放下手中的表章，走到荀续的面前拍拍他的肩膀，笑道：“真结实！颍阴荀郎的大名，用不了几天，可就要震惊天下了。”

    荀续淡淡一笑道：“荀续身为一县县尉，不过尽了本分罢了，许多事情，都做得不甚明白。”

    阴修摇摇头笑道：“哎？太过自谦，太过自谦。你我两家也算是世代通好，此处又不是公堂，你不必如此拘束。你看看香君，他多洒脱。”

    荀彧正在一边弹琴，听他这么说，琴音不断，淡淡一笑道：“府君你手上持着公文，承若如何能不拘谨些？若是此时你持着螯盏，阿续早就放歌投壶，玩闹个不停了。”

    “哈哈哈哈，这倒是我的不是了。”阴修四十多岁，长得清秀，脾气也十分温润，荀彧这般与他打趣，他也丝毫不见外。

    荀续不由得笑道：“香君你这话可对不起你的舌头。蟹螯须得桂花落，黄花开，金风起时，方为美味。眼下乃是四月间，差着半年呢。”

    郭图在边上插嘴道：“那现在该是吃什么的时候？”

    “正是吃螺rou的时节。螺蛳全年皆有，唯独三月末四月初的时节最为肥美，早些水凉，螺无食而瘦，再晚些便多子而琐碎。”荀续娓娓道来。

    “哦？贤侄对于五味庖厨之道还有所精通么？”阴修也来了兴致。

    荀续笑道：“从小嘴馋罢了。”

    “哈哈，贤侄不妨与我说一说这饮食之道。”

    荀续知道这是阴修准备考考他，也不胆怯，笑道：“饮食之道，博大精深，荀续小子，如何得知，只能姑妄说之。”

    “可也。”

    “饮食之道，与仁爱一道相似，有等级有差别。对于圣上而言，须知‘治大国如烹小鲜’之理，为人君者，一言一行一举一动，看似不过一人之行为，实则牵系天下万民，一道诏书，不过寥寥数十言，却能让天下万民感恩戴德，也能让天下万民陷入水深火热之中，如何不该戒之，慎之？”

    “善。”

    “于臣者，应当多入厨房。”

    “啊？”郭图奇道：“孟子曰：君子远庖厨。”

    “孟子？哈哈，此人不过就是一个伪儒，如何能懂我儒门正道？”荀续见郭图一脸不服气，冷笑道：“当时周天子犹在，何事纷纷说魏齐？”

    孟子生活的年代是战国，东周还没有灭亡，中原大地上的名义上的共主周天子还在，孟子却一会儿跑到梁惠王也就魏惠王处，一会儿又跑到齐国，游说的内容都是要他们施行仁政，以图王业，甚至统一天下。从礼法上讲，这个是站不住脚的。

    孔子崇尚仁、礼，孟子崇尚仁，荀子崇尚礼，因为孟子的做法是违背儒家的礼法精神的，所以导致他的仁也一样站不住脚，荀子看不起孟子，这就是其中一条原因。

    荀续乃是荀子的后代，当着外人的面，谈到这个问题了，还能说孟子的好话么？

    郭图被他一句反驳噎的说不出话来，顿时面色一沉，扭转脑袋。

    荀续又道：“只有进入了厨房，为臣者才能最清楚地知道什么叫‘治大国如烹小鲜’，小鱼小虾在锅里，你怎么能够大肆乱挥锅铲？更不必说如何洗菜、择菜，如何挑选食材，如何搭配五味。食无盐，可能入口？”

    “不能也。”

    “这么说盐就是好东西咯？那么一株葵菜放一石盐，能吃吗？”

    “自然不能。”阴修十分配合。

    “那为什么我见到许多为人臣不停地求田问舍，家中有良田万亩，依旧不知足？身为两千石官位还不高么？为什么还有人耗资数千万，去买一个三公呢？”

    阴修不能答。

    “为人臣者，担负着将天下百姓的情况，告知天子的重任。可是天下那么大，怎么能够知道黔首的生活状况呢？民以食为天，一府之中，最接近百姓民生的，便是庖厨之地。你嫌弃厨房里杀鸡杀鱼多血污，可你知道百姓的锅里数年不见荤腥，被逼得急了，你还在府中rou割不正不食，可是老百姓的锅子里，炖熟的是自己亲生的孩子！”

    荀续越说越激动，猛一拍桌子，将阴修等人吓了一大跳。

    荀续又道：“庶民也有庶民的饮食之道。人生有八苦，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欲望盛。须知一饮一啄皆由天定，莫要强求，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不要寅吃卯粮，自然能够好好生活。”

    “最后，灾民也有灾民的饮食之道。”

    阴修吃了一惊道：“可是说流民么？”

    “所谓流民，或因灾害，或因兵甲，或因地方官员贪鄙，或因世家豪族强掠，流离失所。这样的流民已经不是民了，他们吃草根，啃树皮，吃尸体，一切只为了‘乞活’二字。”他说到这些惨状的时候，声音硬梆梆的，变得毫无一丝感情，冷得像是腊月的西北寒风：“对于他们而言，只要能填肚子，什么都能吃。因此，我建议太守大人将仓中的米粮换掉。”

    “换掉米粮？”阴修奇道：“换成什么？”

    “换成草叶、秕谷、麸皮、糠、野葵菜干、苜蓿干。”荀续冷冰冰道：“这些东西想必诸位都没有吃过吧？我都吃过，但是都只吃过一次，一辈子都不想再吃第二次。但是对于一个饿极了的灾民，这些东西都是能够活命的好东西！颍阴城一年来救活了多少流民，诸位恐怕从来不曾统计过吧？谁让这些人一无所有，没有户籍，不能交税，无需服役呢？我告诉诸位，颍阴城去年救活了一万七千多人，靠的就是把仓中的三分之一的粮食换成了我刚才所说的那些猪、马、鸡、鸭吃的东西，这些东西才是流民该吃的东西。”

    阴修敛容道：“受教了。”

    荀续忙还了一礼道：“不敢。荀续失言了。”

    阴修摇摇头，苦笑道：“什么失言啊，分明都是良臣之言，我平白比你多活了几十年，论起做事情，还不如你啊。我本还想问你为何又把那个白二放了回去，现在想想，颍阴城中有这样一位县尉，若是换了我是那个白二，又岂敢再度为恶呢？”

    荀续忙道：“不敢当，不敢当。”

    阴修笑道：“再过两月，便是察举的日子，我打算表举你为茂才，或者有道，你可愿意？”

    荀续想了想，摇摇头道：“颍阴县中还有许多事务，我不曾做好，明年吧，明年这个时候，荀续厚着脸皮，向太守大人讨要一个。”

    阴修哈哈大笑道：“好啊！好啊！你的事情，你的这些中正之言，我都记下了。公则，回头你与仲豫一道，将仓中的米粮换一部分成那些……那些个东西。”

    郭图瞥了荀续一眼，道：“唯。”

    阴修笑道：“一时光顾着说话了，来来来，今日我内侄瑜儿也来了，你们都是年轻人，正好一道熟悉熟悉。阿续你少来阳翟，今日定要欢饮。”

    “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