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八十三 我是谁？
万象崩溃，虚无回归。 世界重归于黑暗，叶凝也再次睁开了眼睛。唇角轻翘，他脸上露出似喜又似悲的神色；喜的是这无尽的轮回终于抵达了尽头，悲的是或许自己的生命正如无尽轮回的每一次生命一样，追求的不过是虚幻的答案。 冥冥间，他已经明白了些什么，只差最后的印证了。 黑暗的前方隐隐有光影浮动，逐渐形成了一个人形的轮廓，并随着时间的流逝不断的变得清晰起来。 时间…… 虚无是无法铭刻时间的，但是此刻黑暗中浮现出一层又一层重叠的人影却记录着时间的流逝，每一个人影的浮现也就象征着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 这些人影有的手执兵器，跨着骏马，彷如往前冲锋；有的平朴站立，远眺长空，彷如羽化登仙；有的坐于高椅，仰首而笑，彷如睥睨众生。 这无数的身影正象征着叶凝所经历过的轮回，他们是记忆的凝结态，是铭刻于灵魂之种内的记忆烙印，用以承载生命核心的基座。 叶凝每经历一次轮回都代表着灵魂之种世界时间的逆溯，他沿着记录的时间线一直往前，终于抵达了灵魂之种的起源与尽头。 这时，象征着起源与尽头的人影终于变得清晰了起来——他身穿着素色的麻衣，远眺着什么，不算高大的身影上透出巍然如山岳的气韵，仿若天地崩塌也不足以让他产生动摇。 叶凝伫立不动，看着身穿麻衣的熟悉身影。那种熟悉感来自于身边无数的人影，也来自于叶青，更来自于自己。 他就像是一副精美的画作。而无论是自己还是叶青，又或者身旁的人影都属于临摹他所画出来的赝品。虽然有许多相似之处，然而一对比却能轻易发现不足与漏洞。 沉默着，叶凝的指尖不经意的动弹着。焦躁、愤怒、不解……种种情绪在心中碰撞激荡，仿佛要化作实质般的感觉。 混乱的记忆像是浪花般在脑海中起伏，有太多想要问的事情，却又难以问出口。 在轮回中历经了数以千万计的人生记忆，然而许多关键的地方却依然模糊不清。这些模糊不清的地方正牵涉着叶凝这个生命体的构成。得到的答案或许会颠覆他对自我的认知，甚至是否定他生命存续的意义，因此哪怕只是单薄的声音都无法发出。 “我”是谁？ “我”从哪里来？ “我”打算到哪里去？ 对这三个命题的解答正是构成生命自我认知的核心，每个具备认知能力的生命都对这三个问题有着属于自己的思考。 “我”是“父母”的孩子，来自于母亲十月怀胎而得到生命。“我”有着父母给予的名字，围绕着这个名字诞生性格与追求，这些就是“我”。“我”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于是追求喜欢的，摈弃不喜欢的。生能尽兴，死能尽意，这就是“我”的一生。 这是属于正常人的自我认知。同样的，叶凝也有着与之相等的自我认知。 但是当他站在这里的一刻起，他隐约间预感到自己记忆的漏洞与虚假——我非我，他非他。物非物，人非人。记忆中暧昧不清与混杂不清的地方都千百倍的放大，在堪比超级计算机的大脑中形成实质性的画面，一幕又一幕的快速滤过。 叶凝是诞生于叶青的负面思想与意愿的精神分裂体——这是他曾经所认为自己的起源。 然而当他发现属于自己的灵魂之种上还连接着另一颗灵魂之种时，他就隐隐察觉到了不对。一个生命是不可能有两颗灵魂之种的。即使是灵魂分裂也不可能——所谓精神分裂，在规则层面来看不过是生命规则体中思维构造有所偏差，造成记忆板块排序错误。 形象的比喻，大概就相当于在计算机上的两个分区与两个系统，彼此之间共用着同样的东西。两者之间唯一差异的不过是语言平台、代码、运算方式不同而已。 放在生命上来看，就是生命规则体中的思维区域对记忆区域的读取方式不同所造成的差异——生命规则体中有着各种不同功能的规则构造，在投映成实质后则可以象征为人体的各种机能。 因此精神分裂根本不可能造就两颗相连的灵魂之种，因为那代表着两个截然不同的生命。而既然不是同一起源的生命，灵魂之种自然就不可能贴合在一起，甚至连与生命规则体的连接线都只有一条。 其实早在发现这一点时，他就应该察觉到自己记忆中的虚假之处。然而不知是什么原因，他竟然完全忽略了这一点，只是将另一颗灵魂之种当做是叶青，认为是精神分裂造成了灵魂之种分裂。 直到被芙蕾雅送入灵魂之种内部，他才终于察觉到异样。不同于普通生命的记忆混乱，自己灵魂之种内的记忆就像有人刻意整理过一般，按照着时间顺序将每一世的记忆整理在一起，形成了完整的记忆烙印，甚至完全不会消散。 虽然他的力量不能抵达灵魂之种的层面，但是随着他对世界构成的了解越深，对于灵魂之种这种构成世界的基座也有了一定的了解。 世界本源塑造出无数的灵魂之种，又由无数灵魂之种构成世界意志。三者之间为供输关系。即世界本源向灵魂之种及世界意志输送能量，而灵魂之种向世界意志输送记忆，世界意志则构成规则与物质世界，使得灵魂之种更好的获得记忆。 简单的形容，世界本源是一个民族，而灵魂之种则是民族民众，民族民众聚集在一起推举出代表全人民的绝对公正的领袖，即世界意志。绝对公正的领袖将会撰写法律制定法规（规则力），并成立政府与武装（修正力）用以保护以及约束民族民众。 在政府与法律的约束与保护下，民众将得到更好的生活与发展（运动力），得以产出更多的利益。这些利益作为税收上供给政府，政府的法律将会更加完善，武装也会更加强大。 这种比喻方式大概可以形容出世界本源、灵魂之种、世界意志三者的关系。而作为产出以及税金，灵魂之种内根本不可能留下太多的记忆，大概在记忆一进入灵魂之种时，世界意志就应该顺势接受过来，将记忆同化为世界的一部分，对世界规则进行加固。 正是知道了这一点，在意识被送入灵魂之种后，他就立刻察觉到了不对。灵魂之种内的记忆太多了，还有着被整理过的痕迹，甚至还循着时间顺序一点一滴的将他扯入记忆烙印中承受轮回。 这种灵魂之种根本不可能是普通生命所能达到的程度，而作为拥有着这种程度的灵魂之种的他又怎么可能会是区区的精神分裂体？ 以他的智慧，本不该被这么轻易的欺瞒。然而又有谁没事会去怀疑自己的过去与人生是否真实呢？现在仔细想来，记忆中所存在的漏洞绝对不少。而且在叶青控制身体的期间，自己曾多次陷入沉眠，沉眠期间的记忆又是否真实不虚呢？ “我……是谁？” 缓缓闭上眼睛，叶凝眉宇间浮现了几许苦涩，终于开口问出了第一个问题。 声音在这无介质的世界中回荡着，泛起一声声的回音。每一次回音的嗓音都截然不同，仿佛是周围无数身影在同时发问。 最前方的人影动了动。他侧过头，露出刀削斧刻般的侧脸。那是无法用言语形容的面孔，似卑微，似高贵。似沧桑、似稚嫩。似冷酷，似仁慈……无法形容，甚至是无法肯定其真实面目的面孔。 他就像一尊汇集着众生面孔的雕像，在他身上可以看到芸芸众生的面貌。然而当仔细回思时，却又发现自己根本从没有见过他的面孔，或者说连他是否真实存在也无法肯定。 仿佛是不屑，又仿佛是无视。他默然不语，在打量了叶凝一眼后就将头转了过去，继续望着前方，似乎那里有着什么值得他注意的事物。 长久没有得到回复，叶凝依旧双眼微闭，只是唇角微翘，露出饱含讽的笑容：“我该叫你殊还是青……又或者你更喜欢太这个尊称？” “你是我。” 这一次他终于转过了身来，以犹如缥缈于天，俯视天地的神灵般毫无烟火的目光看着叶凝。在他的面孔上看不到属于生灵的喜怒哀乐，有的只有沉重如沧海桑田的死寂——他的内部是“空”的。 叶凝睁开眼，看见他的双眼，忽然哈哈的笑出声来，脸上本应有的苦涩都在大笑中淡去：“我或许确实曾经是你，但是现在的你却不是我——现在的你到底是什么，连你自己都已经不知道了吧？” 他终于明白了眼前的人到底是什么了，同时也明白了自己到底是谁。 “你不愤怒？” 眼前的人依旧是一幅云淡风轻的模样。他既不是殊，也不是叶青，而是一副遗蜕。一副属于殊，也属于叶青以及叶凝的遗蜕。 嗤笑出声，叶凝惨笑着道：“愤怒？当然愤怒。但是我该恨谁呢？殊？叶青？还是我自己？” 人影默然伫立，他的眼中无悲无喜，宛如一尊高高在上的神灵。不，神话中的神灵还会有着喜怒哀乐，然而他却丝毫没有。有人辱骂他，他不会恼怒；有人喜欢他，他不会欣喜；有人行恶事，他不会厌憎；有人行善事，他不会认同——他只是一尊神像，宛如死物，只是有形，却没有属于生灵的性与欲。 平复下心中翻涌的怒火与茫然感，叶凝深吸了口气。道：“说说吧，殊……我和叶青的前身到底为什么要这么做？留下你又有什么目的？还有我所没看到的残缺的记忆。” 人影定定的看着叶凝，开口述说了起来：“莺是天命之子——这是我……” “不是你，是殊。” 叶凝冷冷地打断了他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