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二章 物欲
【贰拾贰】 如管家所说，邵东真的再也没来过。 闲来无事时伊落雨有时候会听到女仆在谈论他即将到来的婚礼。 听说他们将专程飞到马尔代夫群岛，在热带的温暖阳光下包下游轮和六星级酒店，在情人节那天举办婚礼。 两家备受瞩目的大集团联姻，b市和c城的大佬都会驾到为这对新人祝福，想来场面应该盛大无比。 哦，他们真幸福。 她无所事事地想着，觉得自己在一点一点腐烂，从里到外。 昨晚刚下过一场小雨，空气很潮湿，木料也被潮气浸透，火不仅不旺，还有阵阵黑烟。不过烟道倒是还算通畅，所以没有飘散得满屋都是。 没有人来换。她也懒得去开口说。 人人都当她已被放逐，以为如今邵东不过是念着往日的情分才将她留在身边。不冷嘲热讽已经是管家管理有素，照顾却不会那么得力。 有些冷。伊落雨将衣服裹得更紧了些。 哪怕她是毒蛇，也得邵东自己送上门来，不然如何下嘴。呵，真可笑。 她不知道关于艳照的事最后是如何处理的，反正听说报道了两三天便销声匿迹。 这背后所有的明争暗斗她都不知道，尽数被挡在别墅之外，她作为当事人，却丝毫没有被牵扯，大概也算待在山间别墅的好处之一。 伊落雨来到书房，看着一本本装帧精美准确按字符排列的书籍，用指尖抚摸过一个个书脊，鎏金暗花的底纹留下凹凸不平的质感。她闭上眼睛，心想待会停在哪本书就看哪本。 等一下……伊落雨忽然愣住了。 艳照的事邵东是早就知情的，那么如此突然地将她送回来，难道是为了这件事？ 不不不……这个念头在她脑海里转了一圈便被她抛之脑后，反而越发觉得自己可笑至极，她真是鬼迷心窍了，连这种事都能想到一个冠冕堂皇的解释。 她摇头，自嘲地低笑了一下，想当年她作为天之骄女参加一场场钢琴大赛时，绝对想不到自己如今会落到这步田地。 伊落雨随意抽出一本书翻看，窗外的天空阴沉如铅，看来明天又是一场大雪。 “林珊，现就任林氏集团广告策划部经理，截止到婚前，名下在B市御龙山庄有一套海景别墅，S市两百平米双层公寓，珠宝店两家，广告策划工作室……” 律师平平毫无波动地念道，旁边坐着三个公证处的公证员，他念的实在是一份太过冗长的名单，安静的会议室落针可闻，几乎令人昏昏欲睡。 不过邵东当然要在这样的时刻保持清醒，他沉默地听着，看似不耐地把玩钢笔，脑中则迅速地记下这其中引人注意的财富。 如此重要的两个集团联姻当然要进行婚前财产公证，林氏集团看似低调，但当林珊名下的财产一一点清时，他就开始在心里冷笑了。 终于念完他们两人的财富，律师拿出一式两份文件：“财产宣读完毕，邵先生，林小姐，请看到没有任何疑虑再签字。” 并没有什么好看的，其中的条款他的律师早已为他解释过，邵东简简单单扫了一眼，龙飞凤舞地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林珊则微微一笑，也签了字。 婚前一切程序都完毕，律师站了起来，同他们握手，笑道：“恭祝二位百年好合。” 邵东唇角微微勾起，伸手揽住林珊的腰：“会的。”林珊面露羞红，她抬头看了一眼那个男人，脸上是不加掩饰的幸福之色。 或许这世上本没有什么伊甸园，人心不定，哪里都是战场。 伊落雨思索着合上最后一页，轻轻地将厚重的书本放回原木书架上。书架上盘旋的木纹越发衬得那些书有历史的厚重感，仿佛穿越时光呼啸而来。 “少爷曾经在这住过。”忽然，门口传来管家苍老的声音，“远在你出现之前。”说着，满头银丝的老管家慢慢走了进来，拿起书架旁的鸡毛掸子缓缓拂去灰尘。 伊落雨愣了一下，不过并没有表现出太吃惊的神色：“这里本就是他名下的房产，他住在这里很奇怪吗？” 管家略带一丝喟叹之意：“当年还不是。他住进来的时候，只有十六岁。刚被老爷接回邵家。”伊落雨意外地看了他一眼，虽然并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讲述起陈年往事，但出于对老人的尊重，她还是没有打断。只是默默地听着。 印象中那还是个瘦削的少年，黑色的薄毛衣，外面套着陈旧的牛仔外套。 那天正好是暴雪，他一个人在风雪中走近这座别墅。 肩上斜挎一个黑色的书包，五官线条坚硬凌厉，看人的时候眼神很淡漠，带着点无谓。完全不像一个十六岁的少年应有的样子。 “我后来才从老爷口中听说他的身世，那时候少爷的母亲刚好去世，老爷就把他接了回来。但他坚决不肯住在邵家老宅，便将他安排在了这里。”管家说着，缓缓抬眼看向伊落雨。苍老的眼皮耷拉下来，眼神却很清醒，没有半分颓态。 那个少年的话似乎出奇得少，除了必要的开口之外不肯多说一个字。几乎从来不跟同学交往，也没有什么娱乐。 管家看见最多的，就是他看书，做题，研究深奥的学术资料。 有时候实在太晚了，本着管家的义务，他请少年休息，少年沉默地听着，但待他离开之后，依然转身埋头苦读。 一盏台灯经常亮到深夜直至黎明。 其实他知道的，那个少年不过是一个可有可无的私生子，并不受重视。老爷让他生活在这里，其实相当于丢弃。不会有任何人来过问他到底生活得如何。 少年对自己丝毫不留情面，狠厉得像是一匹孤狼，仿佛没有任何人类的感情。 不过随着时间慢慢过去，却好像越来越了解他的寂寞和痛苦。 “跟少爷熟悉起来了之后，他才断断续续告诉我，他母亲很久以前精神状况就有问题。” 伊落雨震惊地瞪大眼睛，不敢相信自己听到的：“怎么会……他从来没有提过。况且，他母亲不是老师吗？” “挂名的，她早就疯了。看在老爷的面子上学校每月给点最低工资，不让她上班也不开除她。” 听少年简短的描述，那似乎是一个很美丽的女人，只是那种美丽脆弱得像盛极而落的烟火，轻易就凋谢了。 她时常在家用口红将唇色涂得鲜艳至极，穿着高跟鞋来来回回地走，不知疲倦。或者将邵东认作他的父亲，或者认作抢走她深爱之人的女人，或哭或笑，或打或骂。 接下去少年再也没有多说，只是长久的沉默。 他的童年和少年，根本难以想象是在如何窘困的状况下生存过来的。 老人继续说：“后来少爷考上了斯坦福，老爷终于来别墅见了他一面。但也不过说了几句话就离开了。去机场那天，只有我一个人送少爷。” 然后在机场来来往往的人群中，那个少年偏过头看着明亮到刺目的玻璃窗，忽然露出一个微笑。很古怪的笑容，不见得有多愉悦，只是似乎有点意义不明的内涵。 后来很久都没有见到少爷回国，但不时听说他又获得了什么著名奖项。果然越来越优秀。 多年后少爷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斯坦福硕博连读的高材生。同时还在打理邵氏名下子公司，吸引了相当多的人关注的目光，老爷对他越发青眼有加，他也在各种事件的处理中越发显现出自己的野心。 “再后来你就出现了。”老人停顿了一下，才接着说，“很突然，像是凭空出现。不知不觉你就开始跟着少爷出席各种场合，以少爷唯一女伴的身份。” 伊落雨微微笑了一下：“再让我选择的话我肯定不会跟着他凑这些热闹。” “当然，你根本配不上少爷。”老人说得理所当然。她窒了一下，只好无奈地笑笑，继续听老人讲述。 谁知道那个谜一般的女人会在跟少爷在一起两年后开枪打伤了他。逃离了这个别墅。 犹如在逃离某人少年时厚重沾满灰尘的回忆。 “我同意老爷说的话，你是一条毒蛇，时不时就会跳起来咬少爷一口，我不知道少爷为什么再次找到你，将你这条蛇放在枕边。但我永远不会原谅你，也绝对不会鼓励你跟少爷在一起。” “无需担心这些。”伊落雨淡淡地说，“他再也不会来找我。你说的。” “那不过是我本人的愿望。”管家皱着眉，“少爷下个星期就要举行婚礼，却通知我他明天会再次过来，我不知道你究竟有什么手段，纠缠了少爷这么多年。” 她第三次愣住了。 那当然不仅仅只是管家的愿望，伊落雨记得最后一次见邵东时，他也告诉她自己不会再去见她。 为什么又来？还是在临近婚礼之时，不担心惹怒未婚妻？ 稍稍失神了片刻，她回过神来，转身关上了书房的门：“我也不知道我有什么手段，如果您发现了的话，我很乐意您告诉我。” 走廊仅仅亮着几盏鎏金底座的壁灯，光线很昏暗，映得伊落雨脸上的神情明暗不清。 “我无意呆在他名下的房产任人服侍，更无意随时等待他的临幸，我是个自由人，有自己的人身权利，不是他笼中的金丝雀。他从前有什么经历也同我毫无干系，我只看他对我做了什么事。 “您永远不会原谅我是吗？我也永远不会原谅他。” “你果真配不上他，毕竟你从未试着了解过他。”老人最后对她深深地鞠了一躬，“站在管家的角度，或许我是说得太多也太逾越了，但我只是一个看着少爷一点点长大的老头子。我衷心地希望您不要伤害他。今天我的话若让您产生不满，也请对着我发泄，不要迁怒到少爷身上。” 伊落雨摆摆手：“我哪有能力迁怒，您未免也太高看我了。”说着她离开了这条长长的走廊。 静谧的脚步声慢慢消散，再无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