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章 金莺
出了城门往西,官道上的人渐渐少了,路边的林子愈来愈密,马车又过了两道山弯,上了田埂小道,景色突然宽广起来,路边的大片灿灿的金黄色,风吹过去,涌起阵阵麦浪,远处是淡成浅黛的重山叠嶂,头顶是飘着几缕轻羽的蓝天,让人心旷神怡。 马车在小道上的颠颠簸簸也没有影响秦珂的好心情,她掀着车帘子,望着田里弯腰劳作的佃户,回头问道,“阿姐,咱们家的田地在哪里?” 红裳翻看手上的账册子,闻言笑道,“统共两亩田罢了,这里哪里看得到?还有一段的路呢。” 黄杏笑道,“姑娘可是想去田边玩?如今田里忙,收了粮食还要用陶碓脱粒,乱乱糟糟地倒不好玩。不如呆在庄子里,樱桃该熟了,而且听我阿娘说庄子里头养了鲤鱼,正是rou肥味鲜的时候。”她的老子娘都是在庄子上,幼时也一直住在庄子里,故对庄子里十分熟悉。 秦珂喜道,“有鲤鱼?太好了,阿姐,到庄子上咱们做个锅子鱼吃吧。” 红裳瞧她的欢喜劲儿,不由合了账簿子,伸手轻轻刮了刮她的鼻子,“你个小馋嘴,是谁告诉你锅子鱼好吃的?” 因为那是她前世会的不多的拿手菜之一。出嫁前的姑娘总要学做几样菜,在新婚第二日才能以馈舅姑。从前阿娘特意请了东都府的厨娘来府里教她学做了几道菜,其中一道就是东都府的名菜“奶汤锅子鱼”,用的是菊黄酒熟之时乾河新上市的鲤鱼。为学好这道菜,她吃了不少苦头,但也由此记住了那个味。 秦珂皱了皱鼻子道,“……那是我从书上看来的。” 红裳不疑有他,含笑看了她一眼道,“咱们家阿衣看来也是个读书人,什么都能从书里晓得。”她又捏了捏秦珂脸蛋,亲昵道,“还怕羞呢!阿姐都知道啦,你怕字写得不好看,一写完就命小青烧掉对不对?傻孩子,字练练就好看了。你小的时候阿爹还夸你有天赋呢!” 秦珂心里一笑,她哪里是害羞字写得不好看,她是怕字写得太好看了!不过这个理由找得真好。她搂住红裳的胳膊,将脑袋在她肩膀上蹭了蹭,“阿姐不许笑话我。” 一旁的黄杏忍不住道,“奴婢爹娘说念书的人都很厉害。”她两只眼睛弯了弯,“咱们以往吃鱼了不得做了鱼鲙,这还要好手艺,还没听说过锅子鱼呢!原来书里头连这个都有!” 这个怎么可能有,谁家厨子自己吃饭的本事不守牢了,还往书上写,广而告之?那是厨娘见自家一个闺中小娘子总不可能抛头露面地与她争饭吃,况且自家阿娘给的赏银不少,才教自己的。 秦珂依着红裳笑眯眯地道,“这有什么,姑娘我到厨房里那么一说,不就会了?到时候厨房做出来,分点给你这丫头尝尝。” 黄杏连忙笑道,“那奴婢得先谢谢姑娘了!” 三人正说笑着,马车却一停。前方隐隐约约传来吵嚷之声。 黄杏连忙掀帘问道,“怎么了?” 赶车的小厮石青回道,“前头的路被挡了。” 红裳透过车帘瞧了一眼,不宽的田埂路前方围着一圈人,还有一架齐头平顶的马车歪在一边。红裳不由犯了难,前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若是为了避免麻烦,最好就是绕道走,可这田埂路不宽,连个转圜的余地都没有,更何况后头还跟着一辆马车。前方不远处的岔道口却又被那伙人给堵住了。 她不由皱起了眉头,“这里离庄子还有多远?” 黄杏伸出头往外瞧了瞧,道,“娘子,还有小半个时辰,不如遣了人去庄子报一声,着奴婢阿爹带些人来?后头的牛车还没赶上来呢。” 后头的马车坐了四个丫鬟,牛车上倒有四个看管行李的家丁。 红裳想了想道,“你让石青拿了钱往路边寻个与前头闹事不相干的人往咱们庄子上报信,咱们就坐在这儿等着罢。” 黄杏应了一声,掀帘与钱于石青说了,石青自到田边寻人不提。 过了片刻,昙香从后头的马车下来,到了第一架马车上伺候,她手中捧着一个木雕松柏梅兰纹的方盒子,里头空余的地方塞满了棉布,她从中取出一个斗彩莲花的茶壶来,用手贴着壶身试了试温度,笑道,“索性天气还不算凉,这茶温温的还能喝。”她示意黄杏从屉子里取出糕点和两盏小瓷杯放在案几上,自己拔了茶壶口的小塞子,往杯子里倒水。壶身温温的,壶里的水倒在杯中还冒着水气,显然温度还挺高。 秦珂喝了一口水,拈了一块红豆糕吃了。 红裳握着杯子笑道,“出门前,我还说你想得太多,没一会儿的功夫就到庄子上了,路上用不着费心。没想到倒真的用上了。” 昙香抿嘴笑了笑,“娘子不常出门,自然不晓得路上情况难测,上路前多备着些自然是应该的。奴婢小时候家住山沟里,还记得八岁那年过年前跟着阿爹去镇上备些年货,谁想回去的路上唯一的桥被雪给压塌了,那河上的冰又薄过不去。回到镇上又没钱吃住,害的奴婢和阿爹两人缩在路边过了一夜,到了天明同对面村上的人借了一舟子才回了家。” 黄杏毕竟年纪还小,平日做事再稳重的人此时也听入了迷,连连道,“还有没有别的料不到的情况?” 昙香瞧了她一眼,笑道,“我大冬天被困了一夜,还不够倒霉?你这小蹄子还想我怎么倒霉啊?” 秦珂捂嘴笑道,“姑娘我还知道一个这样的故事!” 这回连红裳也好奇了,她侧过头满脸疑问。 “咱们现下可不是一个被困在原地的好故事!” 红裳顿时失笑,伸手点了点她的额角。 这是赶车的石青站在车外回道,“娘子,前头似乎是一官宦人家的马车翻了。”他压低了声音快速道,“现在一个婆子带着一个小娘子正往咱们这里来。” 车里的人都面面相觑。她们想避开麻烦,麻烦却长了腿自个儿跑来了。 红裳忙坐直了身子整了整衣衫,她今日穿着一身蜜合色大朵簇锦团花芍药的绸衫,裙子是白色罗裙,头上插着羊脂茉莉小簪,这一身看上去清爽宜人,并不失礼,只可惜一直歪在车上图个舒服,衣服倒有些褶子。
正整理着,车外就传来一个略为恭谨的声音,“奴婢是国子监祭酒金大人府中下婢,不知道车中是哪位大人的内眷?” 这么问也是有道理的,大魏只有有官身的人,府中才可用马拉车,否则任你富可敌天下,也只能用牛做劳动力。 石青微低了头,退后一步回道,“车中是十六卫右威卫徐校尉的内眷。” 那婆子也是叉手一礼。 车中昙香看了红裳一眼,忙半掀开帘子问道,“这位阿姆有何事?” 那婆子忙道,“我家小娘子的马车在前头出了些问题,府中下人正在处理,只是小娘子在一边有所不适,故还请娘子能捎带我家小娘子一程。” 昙香听说,转过头目问红裳。 红裳忙道,“让她们上车吧。” 可这又有些尴尬了,车中已坐了四人,正好宽敞。倘若进来第五个,车厢就有些嫌弃了。 红裳抬眼瞧了瞧昙香,昙香立刻会意,她下车扶着那个带着帏帽的小娘子上车,自个儿扶住那婆子笑道,“这位阿姆,咱们往后头那辆马车里坐吧。”她向红裳笑道,“正巧豆芽儿那丫头吵着想坐车前头看风景哩。” 让昙香和那婆子坐到后头去,也是因为昙香为人老练,看着那一帮小丫头子,也省的在外人面前说了什么不该说的。 车厢里坐了一个陌生的小娘子,气氛顿时有些安静,此时那小娘子已摘了帏帽,露出一张白皙的鹅蛋脸来。与秦珂差不多的年纪,弯眉又淡又长,一双单眼皮的眼睛,薄薄地,挺圆,十分耐看,不过也因此显得她的面相有些冷淡。 秦珂悄悄地打量她,见她头上挽着姑娘家常梳的双髻,带着水精的珠花,耳朵上垂着琉璃的水滴坠,葱白底绣红梅花的杭绸月华裙,十分端庄地坐在那儿。 秦珂打量人家小娘子的时候,金莺也在偷眼打量她。她十分奇怪上扬城中竟然也有她不认识的小娘子,何况这小娘子的品貌十分出众,越是打量她心中越是憋闷。秦珂今日穿着茜红色绣百合忍冬花缠枝的衣衫,那颜色自然衬得她肤如冷玉,色如桃花。微挑的凤眼垂下眼睫再往上看时,有了几分的勾人,幸好近日心宽体胖,将她的脸养得圆润了些,给她添了三分稚气,将媚色压下去几分。 金莺垂下眼睛,隐在袖子里的手指微微扣了扣,这是才到上扬的家眷吗? 她抬起头,弯了弯眼睛,此刻她那双显得冷淡的气质立刻变了,一双圆眼弯起,就如同莺鸟儿似的,十分娇俏,“这位meimei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没有念过女学吗?” 天子近年呆在东都府的时候越来越少,上扬俨然是第二个京都,城中只要家中有些钱的年龄相似的小娘子无一不在女学待过。 红裳显然不知道这个,她有些诧异地问,“女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