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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上出门的时候,方中元看到方清明背了一只鼓鼓囊囊的大书包。她抱着拐棍坐在车后座的时候,方清明将书包挂在胸前。 两人在学门口的天桥下被执勤交警拦下来,方中元脑子里顿时就想象一出从书包里翻出一缸骨灰然后她与方清明陷于铁窗的大戏。 年轻的交警朝他们敬个礼,方中元一直担忧的盯着书包,根本就没注意到交警说了什么,更没听明白条例,只注意到“自行车不得带人骑行”这句话。 交警批评了两句后就放人了,方清明推着车子带她往前走。方中元觉得太丢人了,自己跳下来,拄着拐杖走在方清明身边。她刚想说父子牵驴进城而不骑的故事,方清明就跨上车说了一句“那我先走了”撇下她而去。 方中元走到校门口,看见陈簌簌穿着黑色的裤裙站在门卫室边,挎着那只走到哪里都带着的包。她静等方中元一步一步走到她身边后才开口:“我刚才看到你弟弟了,他打算怎么处理骨灰?” “我没问他。” “你军师呢?”陈簌簌往方中元的背后、四周看了看,不过没等她回答,就从硕大的包里翻出一个明黄色丝绸底子绣正红色曲线状花纹的小布包。 “喏,给你的。” 方中元听她声音很低的念叨了几句,似是咒语,她接在手里,小布包呈长方形,一手长,三指宽,扁扁的,里头装了个硬且沉的东西。她松开一头的系绳,将里头的东西推出来三分之一,发现是个黑红色木片,手感光滑细腻,正背两面刻着她依旧看不懂的花纹,辰砂填在刻痕中。 不等她问,陈簌簌先开口解释了:“你家军师说你容易作噩梦,找钟吉羽刻了一个镇恶梦灵,睡觉前压在枕头下。” “哦,谢谢……” “举手之劳,要谢就去谢你军师,我这就走了,如果有事……算了,还是别有事了,再见。” 方中元握紧手中的符牌,目送陈簌簌离开,飘逸的裤裙像两片翅膀随着风往后扇。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心里会升起来一丝丝离别的愁绪。不关乎人,仅仅是目送,这本身就带着离愁。 方清明逃了课,在第二女生宿舍楼下的花坛里种了一棵桂花树。方中元知道这个消息还是有人在校内群发的八卦,她看着一帮人在讨论是不是要对宿舍楼里的女生表白。她奇怪的是方清明买的那株有手腕粗的桂花究竟花了多少钱,为什么是桂花,更重要的是他用了什么理由对付管天管地管一切的宿管阿姨的,居然由着他去了。 中午找他吃饭的时候,方中元注意到他的书包已经扁下去了。方清明似乎从林静静的打击中恢复了,饭也能吃两大碗了。方中元本就不愿再提或再听到林静静的名字,什么都没有说。 她吃完饭后刚离开学校,那谁谁就跟了上来,还有陈奥迪——陈国武。方中元真是不忍心看他那张脸,她本来想到离学校比较近的小超市用固话给陈国武的女朋友打电话,后来觉得不保险,如果对方打电话回来问,店老板接了后直接说“我们这是哪哪哪,电话是个女学生打的,哦,我们这还有监控呢”,完全暴露了。还是应该去个远一些的地方,至少是没人能揭老底的。 那谁谁和陈国武跟在她身后:“就是让你打个电话而已,你在哪学的这些反侦察啊,电视看多了吧。” 方中元倒觉得自己挺机灵的,不辞辛苦坐公交车到了北城区随便找了一家烟酒商店,手刚把话筒拿起来,陈国武就站在她身后背电话号码。 方中元拨了以后,有点紧张。 电话通了,一个温温柔柔的声音传过来,方中元没多想,张口就说:“请问你是陈国武的女朋友吗?” 在得到肯定的答案后,方中元飞快的把戒指的事说了,期间女方数次试图打断她的话,都被方中元以更大的声音压过去了。等方中元说完,人家在电话那头哭得都快断气了。 方中元看看陈国武,有些不放心的说:“你听清楚了吗?” “你到底是谁?这事我都不知道你是怎么知道的?你跟国武是什么关系?” “什么?我就是个传话的,你保重,节哀,再见。”方中元立刻把电话给挂了,刚掏出五块钱,电话铃声就响起来。方中元下意识就知道是谁打来的。她扔下钱就出去了。 那谁谁跟在她身后絮絮叨叨,方中元全当耳旁风了。直到一句“你怎么说跑就跑了,还该给陈奥迪他mama打一个电话。”让她停住脚步,瞪着他。刚想开口,那谁谁立刻指着繁华热闹商业街提醒她:“小心点,别被人当成神经病了。” 方中元掏出手机,佯装打电话:“万一他mama哭得比他女朋友还凄惨怎么办,简直不忍心听。” “方中元,你看看他……”那谁谁把一直努力躲在自己背后的陈国武揪出来,“现在这样子解脱了吗?你就装作是陈国武的朋友,跟她说几句话。既然都已经给他女朋友联系了,再打一个电话也不多……” 方中元觉得自己并不擅长应付长辈,尤其是她能预想到陈国武的mama是如何的悲痛。她刚想态度坚决的说点什么,就看见陈国武在用皮肤都不完整的手背抹脸,看样子在哭。哭就算了,结果手背一揉,眼珠子竟然被搓了出来,拖着一截血淋淋似乎是肌rou组织的玩意连着神经挂在腮帮子上。 方中元不知自己是被这一幕吓住了,还是太瘆人恶心住了,愣是没移动视线直勾勾的盯着他把眼珠子托起来塞回眼眶中。 那谁谁也看见了,指着他一本正经的对方中元说:“你看看,他都快散架了,赶紧让人了结心愿去投胎,不然你就等着他拖着这一地的肠子眼珠子舌头什么的摊在你房间里当地毯吧。” “你想胁迫我!” “方中元,你可答应过的。做鬼要义薄云天,做人要言而有信。连鬼都骗,你就不怕遭报应吗?” 方中元满不在乎的说:“别吓唬我,我小时候可学过《宋定伯捉鬼》,人家把鬼变成羊卖了都没事。”说着,她故意用一种算计的眼神瞅着那谁谁。 “想都不要想,试都不要试,脏不脏?” 方中元垮下脸为难的说:“我真的不行,嘴笨说不好话,万一戳到人家的伤心处怎么办?” 他歪着头,还在做最后的努力,垂着眼角微微撇着嘴:“求求你了?” 方中元又回到那个小店,她总觉得人家老板看自己的眼神有些奇怪。 电话竟然还是陈国武的女朋友接的,方中元立刻捏着鼻子变了一个声音用本地方言说找陈mama。 陈mama接了电话,方中元刚说一句是陈国武的朋友,他妈就哭出来了。方中元有些手足无措,对陈国武小声说你妈在哭。 陈国武伸手就去抹自己的眼泪,方中元害怕又看见他把自己的眼珠子揉出来的模样,连忙转过身低头认真的去数电话座上的按键。
听那哭声真是太让人难受了,尤其是知道为了什么而哭的时候。陈国武站在她的面前,她没有太多的感觉,没怎么为这个年轻人感到可惜,她更愿意看不见他那副残破的模样。但是当他的女朋友哭着追问的时候,当他的mama在哀悼自己儿子的时候,哀痛与悲楚像是沿着电话线,钻进她的耳朵里。 陈国武抽抽搭搭的说:“你帮我告诉我妈,如果她想回老家,千万记得把社保也迁回去,这些都是我帮她办理了,她不清楚,房子不卖的话可以留着出租……让她好好照顾自己。她好不容易把我拉扯大,我刚到能孝顺她的时候……我对不起我妈……” 方中元不知该怎么对一个正经历丧子之痛的老母亲讲出这句话,陈国武确实对不起他妈,他让他的mama在这个年纪痛失唯一的孩子,让她在晚年孤苦无依,让她在余下的日子中不停的怀念自己的孩子。 “阿姨,这话现在说有些不太合适,但是我觉得还是应该让您知道。以前大家聚会的时候陈国武提到过社保的问题,您如果回家乡不要忘记把社保也一块迁回去。陈国武说您的保险都是他办理的,您不清楚……对,都是他对我们说的……是,我们都知道他孝顺,恩……您好好照顾自己。” 方中元放下电话,在柜台上放下五块钱就走。 陈国武哭个没完,边哭变笑:“谢谢你。” 方中元耳朵里塞着耳机对他说:“你眼珠子又掉了。” 陈国武连忙站定托着眼球往眼眶里塞。 方中元继续往前走,那谁谁飘在她身边:“你可别跟着他一块哭啊,满大街的人都看着呢。早知道就提醒你带着破碗出门了,拐棍这么一摆,你跪在旁边低头抹泪,估计一个小时就能赚到打车回家的钱了。” 方中元忍不住笑出来,她回头看陈国武:“你塞回去没?又不是做眼科手术……” 行人从她身边经过,疑惑的瞥了一眼。那么多人,有衣着时髦的年轻人,有奔于工作的白领,有悠闲轻松的老人,形形**的人中,就是没有一个浑身血污托着自己眼球的倒霉年轻人。 “他投胎去了。” 方中元心里有些空落落的,她继续往前走,手机响起来,是她妈,接通就问:“排骨是你想吃糖醋的还是蒜香的。” 方中元想到她妈坐在沙发边看自己睡觉,想她是如何把卫生间那一滩滩的水迹血迹清理掉,,眼睛发酸,觉得这世界上没什么比自己mama更好更亲更重要的人了,而且还想将这些rou麻的话说给她mama听,“妈——” “妈什么妈,快点说,我这一手的水没空听你跟我嗲。” “糖醋的。”方中元飞快的说。她站在商场巨型屏幕的下方,抬头看到正在播放的化妆品广告。 “你那边是什么动静,你没在学校吗?你给我跑哪去了?你都多大的人了怎么一点自觉性都没有,上个学也要大人跟在屁股后头撵着吗?你这个死孩子属驴的吧,打着不走赶着倒退。等你回来我再收拾你,糖醋的是吧…… 方中元忽然觉得人还活着就好,至少还能吃上排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