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一章 言路(下)
卢植是正刚将着五百屯卫军赶了过来,徐荣对卢植颇为尊敬,讨了辕门射戟的机会就去了,留给了卢植单独见驾,天子赐玉带何等的殊荣,皇甫嵩还能矜持住,徐荣就少了点定力。 “陛下离宫,与百姓,军士亲则亲矣,只是于掌控朝廷,多有不便,一但事有突然,洛阳虽有十万大军也救之不及,宗庙社稷,更难得两全!”卢植望着柴火映照下一张张兴奋的脸庞,声音有些低沉,“臣敢请问,陛下为何一定要离开洛阳?” 箭压玉带的活动还在继续,虽然皇帝闪到了一边,不过皇帝指定了皇甫嵩代为照看,不拘是谁,谢中戟上小支有奖,不中也有酒喝,虽然射不中有些丢人,不过皇帝没在这里军中将士也便少了些拘谨,踊跃上前,纵然没有多少把握,也乐得一试。 刘宏的目光从兴奋的人群堆里收了回来,卢植的疑惑,不是他一个人的事,恐怕朝廷内外所有大臣们都已经在风言风语,议论纷纷了。当时拦路劝阻了,也只有太常陈耽,大司农曹嵩,宗正刘焉,这三人还不是一路的,至少曹嵩跟陈耽,刘焉就不是一路的,也是惟一一个当场就妥协的,刘宏没有与陈耽,刘焉解释,因为不需要,也因为不想被他们拦阻,但是对于卢植,刘宏更希望得能到卢植全力的信任和支持,虽然一直以来,卢植都对刘宏的命令不折不扣的执行,但也仅此而已。 斟酌着字词,刘宏微点了点头:“卢公智慧过人,洞察秋毫,我的心思瞒不过卢公,我也不想与卢公有何隐瞒之处,一直以来,我在深宫,所接触到的公卿士大夫上书,都是只言片语,身边若只有曹节,赵忠等辈,是我偏听偏信,只有公卿士大夫,也是我偏听偏信,只有贴近百姓,自己走出去,去看,去听,去想,才能心有所得!” 卢植不为所动,刘宏略笑了笑:“广开言路,不只是公卿士大夫之言路,这底层百姓的心声,我也不能不倾耳一听,只有这底层百姓们有个活路,我这做皇帝的,才能安心,国家才能安稳!” “如果诸公卿大臣能与我协力同心,我将竭力为之,如果有制肘,诸公卿大臣各顾其家,我就不得不另起炉灶了,说到底,我是天下人的皇帝,我之所作所为,只为汉室长治久安,不只是公卿士大夫诸家诸族的傀儡图章!” 话到此处,卢植不由瞳孔一缩,刘宏继续道,语气十分的诚恳:“诸公卿大臣,能随我审时度势的,我自然倾心接纳,若是不能,我不会停下步子耐心等待,国家如此,苍生如此,时不我待!” 卢植不是傻子,相反的精明过人,他不会不明白皇帝对他的倚重,满朝文武,全天下都一目了然的东西又何须多说?而这一番话,又正是交心的话。 非亲信这臣,不足以为之! “朝中多有志诚君子,或者一时不悟,陛下也将要一并弃之不顾么?”不过卢植终究还是心有不忍,尽管他早先便隐隐猜得皇帝的心思,却仍想不到,皇帝竟将满朝公卿士大夫与天下底层百姓相对立了起来,而细一想,又岂无道理?然而卢植终究心有不忍,避开了这一层只当没听见,却躬身一揖,道:“或许陛下过虑了,国家虽然积重难返,陛下能奋发自励,举贤任能,天下君子,岂有不为陛下所用的道理?” “君子,不可靠!” 刘宏微微一笑:“这天下最大的危急,不在于皇帝短命,不在于宦官横行,也不在于汉室会不会再出一个王莽,而在于富者阡陌千里,贫者无立锥之地!” 诸士大夫公卿,有哪几个不是阡陌千里之家? 刘宏手指着远方那几间茅草屋,漏风漏雨,枯草败蕠,不无感慨:“满朝公卿,岂是没有人看到了这一层的?一次荆州大水,可以有十万户人妻离子散,破家逃亡,又有十家扩地千里,大发横财,豪强富可敌国,千万百姓却家无三日余粮,一旦他们冻饿将死,怎会不铤而走险化为暴民?坐而待死孰若奋起一搏?虽然手无寸铁,未经战阵不堪一击,然则诸郡国又怎敢不防?若是驻兵少则仍无济于事,若是兵多,朝廷又无钱养兵,势必交于诸郡国撄城自守,这样一来,各郡国富家势必将与郡太守、国相联结,有钱粮,有兵甲,朝廷又如何能制?当那时,春秋战国之世必将重又出现,军阀割据,诸侯混战,汉室凌迟,就在那日!” 末了,刘宏不无自嘲的:“我们的这大汉江山,就跟我这副身子骨一样,看着七尺余的一个长大汉子,其实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爬不得山路,骑不得烈马,一次风吹雨打就要扑地不起,神仙难救了!” 刘宏不过将历史已经发生过的事情,略略说了一遍,卢植何等人物,纵然以前没有想过这么远,而今刘宏略一提点,一切又是如此理所当然,卢植岂会再怀疑其他?事实上当今乱世将显,做着这方面准备的,也不是没有,比如董卓,比如袁绍! “陛下令臣为屯田中郎将,就是做着这一层准备么?” 许久,卢植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收拢着双手,精神有些萧索,还隐隐的,有些期待。当初皇帝突然任命他当了这个屯田中郎将,在洛阳近畿实行屯田,初看是因势而为,从曹节、赵忠何进等人手上征没的田产都在洛阳近畿,自然是就在洛阳设置皇庄了,而后,免算赋,免口赋,实行土地所得十税一,给各地军士分发禄米,具体到细微之处,这却不是一个生长于深宫妇人的暗昧天子的无端放矢了,卢植当时就有种感觉,皇帝意有所指,目光远大,再往细一想,皇帝的心思就围绕着两个字:粮食! 足兵,足粮,则天下无忧! 汉朝的皇帝是不缺兵的,只要有足够的粮食,天下五六千万人,征民以战,理论上皇帝可以征集一千万壮丁,只要他有足够的粮食! 是有高人在背后指点皇帝么?可是卢植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会是什么人站在皇帝背后为皇帝出谋划策,几次面驾过后,卢植更是明白,皇帝其实心中自有主张,一直以来所作所为,都奔着那个方向而去,足兵,足粮,而现在看来,皇帝其实想得更干脆,直接就要另起炉灶,把一切推倒重新来过! 足兵,足粮,有大义名份,能卧薪尝胆―― 只是这推倒重新来过,会否,杀戳太重?
深深吸了一口气,卢植躬身一揖:“陛下,关东沃野肥土,亿万百姓,关西良将劲卒,陛下也是一并弃之不要么?” “非是弃之不要,而是力不能及!” “手中有粮心底不慌,各地若能安于现状,不过给我十年时间整顿洛阳近畿,积蓄钱粮,我才有能力顾及余处,给我二十年,使大汉朝廷威信重开,惩治不法豪强,则天下太平可期,使百姓家有余粮,国无外患之扰,府库充实,不必再卖官鬻爵!” 刘宏对卢植如此迅速的反应十分的赞赏:“现在是朝廷势弱,无钱,无粮,无威信,若在先汉文、景、武之世,不过一纸诏令,征天下豪强徙长安,则天下安危自解,现在,我还能这么做么?只怕这一纸诏令还没走出皇宫,洛阳就先自乱了!” 并非求速求猛! 卢植稍稍松了口气:“陛下心中,能乱汉室江山的,是各地豪强了?” “卢公心中,能乱我汉室天下者,不是各地豪强,是谁?”刘宏不答,反是笑问道。 “是各地横行不法、尾大不掉之地方豪强!”卢植深深一揖,“臣知道该如何做了!” 豪强,何为豪强,有地,有人是为豪强。秦末汉初几十年大战,到汉高祖建汉时,天下人口十存一二,各地所谓的豪强经过一轮轮的洗牌重组,在帝国武力面前微不足道,而先汉的皇帝们,尤其文帝、景帝、武帝三朝,动不动征召天下豪强充实长安,武帝朝还曾征召豪强实边,为帝国守卫边疆跟匈奴人打仗去。可是豪强这种东西,就像地里的韭菜,割了一茬又有一茬,只要地还在,就会不断的产生新的豪强,武帝晚年自悔征战过甚,下罪己诏,与民休息,后世的皇帝们就不再征发豪强实边,徙长安了,边不再开,长安也就那么大――于是各地豪强如雨后春笋,破土而出,愈长愈壮,终于,朝廷再不能制! 推翻王莽两汉赤眉、绿林起义,其实主要就是各地豪强起兵反抗朝廷,像刘縯、刘秀兄弟,隗嚣,公孙述,包括光武的云台二十八将,无不是各地豪强出身。到了光武帝刘秀重建汉室,对各地已自成势力的豪强地主,虽然有心加以控制,最后却也只能妥协了之。 客观的说,地方豪强并非一无是处,甚至可以说是汉室朝廷的统治基石,然而地方豪强势力过强尾大不掉,乃至拥有了撬动国家政权的力量,则必须,出手制止了! 至于满朝公卿无不出自地方豪强之族,拿地方豪强开刀,会否引起满朝公卿的激烈反弹,卢植没再问,刘宏也仿佛不再担心,彼此,心中有杆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