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二章:残喘
年关将至,这小半月来倒是清净了许多,四人都暗自揣度着,到底是暗流汹涌未曾浮出水面,还是真的迫于年关,某些人消停了许多。 唯一的可以确认的是,边境的战事吃紧,外族蛮夷几次步步紧逼,当朝百余年来向来崇文轻武,富家公子,文人墨客们饮酒赏月,吟诗作对的本领天下无敌,若要论及拿起刀刃上战场保家卫国,大多也是纸上谈兵,无辜送命罢了。故而外族在边境几番sao扰,便是欺晋朝无一可当担重任的武将,才那么肆无忌惮。 诚然,当今朝堂绝非人人都酒池rou林,沉浸于奢靡享受当中,譬如世家大族谢氏子弟,或是武将刘牢之等人,皆可托付。只是朝廷上党派分歧众多,站错队伍投靠错主子等同于直接葬送自己仕途,故大部分官员皆是默默,形势一日未明,不敢轻易表态。 加之又有孙恩内乱,牵动了朝廷绝大部分的精力。虽一时将孙恩逼入海岛,但隔着海岸无法乘胜追击,只怕哪日便又要卷土重来。所以一时半会取得胜利,倒也颇为狼狈,自顾不暇。 话虽如此,时事的风云诡辩都暂且还是高门大族,朝廷官员要cao心的事情,平民百姓自然管不着。只要一日大规模的战事没有全面爆发,虽然生活日渐困难,却也还凑合过得去。 又过五日,四人向掌柜告辞,结清账款要前往永宁县。 他们从高宅回到会稽郡后便一直住在云来客栈,轻尘和薛楚涵离开各自家门教派之后,首次在同一个地方逗留这样长的时间。期间遇见人事际遇总总,每每想起都叫人觉得意外又令人叹惋。 因他们在句章县闹了那么久,也算是妇孺皆知的人物,偶尔出门赶集,都会被人们认出来,造成小范围的轰动,实在过于引人注目。 于是既然决定了要离开,还是深夜启程的好,免于遭人非议,和引起不必要之人的关注。 打点好一切,四人前往掌柜账房之中说明了事由。 掌柜的还是那样一副爱理不理的模样,听他们说完,摆摆手,示意他已经知道,他们可以出去了,便又俯下头去看账本。 他身后皆是两排巨大的书橱,其中满满都是的古籍册子,看来已尘封许久,空气间略带些陈旧的气味。案前一盏烛火,渺小而微弱,火光将他挺直的脊梁身骨在地上投下巨大的阴影。 轻尘心想这乃真是奇人,每回见他皆是默默,在他客栈中设擂台公然打斗也好,武林中人暗暗密谋,甚至发生残酷的杀戮也罢,他都是这样没心没肺的模样,仿佛这天下没有比看账本更重要的事情了。 轻尘略有些不耐,甚至还在为旁观老何与小玲之死迁怒于他,便开声呛道:“掌柜读那么多圣贤书,可曾从先贤处得到甚么教诲?” 掌柜连头也不抬,事不关己道:“人世纷扰,教诲无用。” 轻尘恼怒,不由得向前一步,逼问道:“你可有尝试过?” 掌柜终于抬头,眼底波澜四起,沉默了半晌方能平复,他淡淡地望了轻尘一眼:“红尘如此,非我一人可挡。” 轻尘冷冷道:“人终有一死,所有人都不例外。可难道因为注定会死去,便放弃挣扎,潦草地过一生?” 钟灏与季复明听得丈二摸不着头脑,交换了个莫名其妙的眼神。 薛楚涵自然知道两人对话的寓意,他原本静静听着,至此方道:“在下始终相信成事在人,谋事在天。若奋力争取都无法获得的事物,袖手旁观,避世红尘更不可能得到,但前者至少无愧于心。无法左右他人的命数,至少能顺从内心,做自己应有的选择。” 那掌柜闻言,忽地回过头来问薛楚涵:“你可曾为了某事破釜沉舟,孤注一掷过?” 薛楚涵脸色微红,不好意思道:“有,她。” 她指的是轻尘。 轻尘也是脸上一红,昏暗的灯光下飞霞满面。 掌柜扫了两人一眼,心中明了,却还是问:“还有呢?” 薛楚涵沉吟片刻,摇头道:“在下浅薄,自幼胸无大志,向往的是山林鱼鸟的闲逸生活,仔细想来,确实不曾有甚么是需要破釜沉舟去追寻的。” “但……”薛楚涵想了会,续又道:“若日后发现了自己的宏愿,必会全力以赴,绝不半途而归。” 掌柜点了点头,不置可否,片刻才摆摆手,道:“每人都有自己的命数,你们去吧。” 事已至此,四人只得拜别。 行至门口,才听掌柜凝重开口,嘱咐道:“前路不易,多加小心。” 薛楚涵错愕回过头来,复又点头应允。 四人告辞。 耳听着四人提鞭上马,深夜的大街,马蹄奔驰而去的声音归于寂静。 掌柜摇摇头,长叹了一口气,不知道是为了自己,还是方才走远的几位年轻人。 静坐于案前,桌上一部《八卦》,一部《命理》半开着,书页被窗柜外漏入的寒风吹起,翻飞着发出纸张的摩挲声。 书的某页在灯影绰约之中明明灭灭,隐约只能瞧见二字: 大劫。 半月后,四人慢悠悠地赶至永宁县,此时已是十二月末了,不日便要到除夕。 大街上摩肩接踵的都是置办年货的行人,熙熙攘攘的好不热闹。节日的气息洋溢在每个人的眼里心底,百姓便是这样,不论这一年再艰难不顺,每每到了岁末都情不自禁地生出希冀来,仿佛过了年前尘往事可被洗涤清空似的。 街道处处早已贴满了灯笼和春联,小贩提着各式各样的小玩意吆喝,气氛喜气洋洋,似要融化寒冬。 他们各牵着马,好不容易才从人流中挤出来,几番打听才找到瑞安酒楼的所在。 这是一座三层高的食肆兼客栈,名为瑞安,坐落在永宁县最繁华的中心。规模虽比云来客栈小了一倍,也无假山或是人工湖这样的景观,可外在结构,包括桌椅摆设,甚至窗舷雕刻贴画都别具特点,看起来一点也不逊色,更显精致典雅。 他们唤来了小二,将马的缰绳交付于他,拉着马儿到马厩喂草。薛楚涵等人才踏入客栈。 还没开口呢,便有热情的店家迎面来招呼道:“公子几位?是住宿还是用膳呢?” 薛楚涵说罢,小二皱着眉摇头道:“要留宿的话,您可是来晚了呢,现在已经满员了。先前几日有客官大手笔地包下了六间厢房,加上咱们瑞安酒家乃是除夕夜观看篝火晚会最佳的位置,所以近日厢房供不应求……” 四人不想这酒楼生意如此火爆,不由得犯了难。 季复明问道:“不知是哪位定下了六间厢房?可否通融一下看能否让出两间与我们?” 小二难为道:“这,不好办……” 薛楚涵不愿小二为难,便道:“我们到别家看看罢,顶多在这留个口信,叫他们晚些来寻我们。” 于是四人便回身要走。 忽然听到身后哈哈大笑,一把熟悉的嗓音打笑道:“还有谁会比你们更晚呢?” 轻尘惊喜回头,喜笑颜开道:“老骗子!” 陈时谋大摇大摆地穿过人群,来到他们面前,绕着轻尘左三圈右三圈地打量,见轻尘神气活现,毫发无损的样子,不由得哈哈笑道:“啧啧,你这小骗子还活着呢!” 轻尘得意地应到:“那是当然!有你赠与的淬毒针与特质药水,姑奶奶我怎么敢死?” 薛楚涵许久未见故人,也是高兴,朝陈时谋作揖,道:“陈前辈鹤发童颜,一年有余未见,愈发老当益壮了。” 陈时谋闻言一脸嫌弃地摇头:“别唤我前辈,夸我老我可不愿意,我还觉得自己还是廿十三四正青春年少呢。” 轻尘适时插画进来,笑嘻嘻地锤了薛楚涵一粉拳,道:“你这就不懂了吧,该叫陈大哥。” “哎!”陈时谋高兴得很,大声应了一句:“还是轻尘妹子懂我。” 薛楚涵望着这一老一小两个活宝,没好气地笑了。 片刻之间从楼上下来一人,见到客栈大堂中站着的薛楚涵便愣住了。 钟灏眼尖,拍了薛楚涵的肩膀,唤他去看。
那正是长久未见的林全安,当然,他身后走出一人来,不是碧落又会是谁?紧接着,高才进也缩头缩脑地从碧落身后冒出头来,一张脸笑得痴傻,旁边还有碧落师兄,单梁其人。 林全安那样木讷的人,这还没开口,热泪便要淌下了,他径直就要跪下,口中言语破碎道:“少主,全安来晚了,没能护你周全……” 薛楚涵好像早知他有此一举,林全安还没说话呢,便早一步伸手扶起了他,宽厚笑道:“说甚么傻话呢,我好得很。” 碧落从一边绕过来,挽住轻尘胳膊,撒娇道:“知道你们在句章县遭到伏击,他死活要过去寻你们,我怕乱了你们的安排,没敢让他走。” 轻尘笑了:“这是对的,前阵子确实太乱了些。” 数人一番寒暄罢了,又分别给大伙介绍钟灏,季复明和单梁。 到今日总算可以团聚了,去年“岁末瑞安楼”之约终于成行。 因陈时谋不知来聚的人数,事先定下的六间厢房便如此分配,轻尘与碧落两人,薛楚涵和林全安许久未见,自然要有许多话要讲的,便也分在一块,季复明与钟灏,单梁与高才进各占一间,剩下陈时谋一间,仍有一间空余。 轻尘打笑道:“老骗子这样阔绰,可是近日赌钱赢了不少银子?” 碧落也取笑道:“陈前辈可真是奇人,有银子时候住客栈上等房,吃山珍海味,花光了便去山间树林里打铺盖,溪水就着干粮又是一顿,倒也不知道储存着来备用,可叫咱们咋舌。” 陈时谋笑眯眯道:“人活一辈子,钱财地位生不带来死不带去,怎样都不拘的,再说了,山珍海味好吃,溪水就着干粮味道也不差呀!” 大伙都笑了。 站着叙旧好久,其余人念在四人舟车劳顿,风尘仆仆的,便唤小二备热水和准备膳食,先歇息半日,待晚些时候再畅聊。 晚膳时候陈时谋一手提着酒瓶,一手拿着鸡腿埋头大嚼,口齿不清道:“听江湖传言你俩在东山周府大大地出了风头,令群雄闻风丧胆,可给我陈某人长脸了。” 薛楚涵与轻尘钟灏等人对视一眼,无奈苦笑:“风头是出了,麻烦倒也不少。” 林全安失去薛楚涵消息确切已久,一路上只听得江湖上乱七八糟的传言,此时急切地问:“弦月玉玦是怎么一回事?你们是怎么得到它的?” 薛楚涵欲言又止。 钟灏无奈开口:“说实话,有些事情并非我们不信任在座几位,而是……知道得越多,越容易给你们招惹杀身之祸,这是我们最不愿意看到的。” 钟灏长叹一声,对高才进道:“小玲和老何已经遇难了。” 高才进一蹦老远,咋舌道:“甚么,怎么会?” 钟灏三言两语讲诉了过程。 席间众人皆是黯然,缥雾迷楼虽为江湖最为叫人捉摸不透的可怕杀手组织,却不知竟然能猖獗到此等地步。 季复明道:“不止在句章县,我们甚至相信在任何地方,包括此时此地我们都处于他们的监控之内,每一言行都有可能被窃听了去。” 这句话让所有人微微惊惶,薛楚涵被季复明提醒,不由得时常静息进入凝神状态,以便能够及时感知周围的变化,预防突如其来的袭击。 轻尘清凌的笑声略带着厌恶和不屑:“我们谈的是家里长短琐碎之事,有本事倒是让他们仔细听着,可不得把耳朵听出茧子来。” 陈时谋凝神半晌,问道:“你们打算怎么应付?” 薛楚涵摇头:“要是武林中其他狂妄的江湖中人倒是无妨,可缥雾迷楼来无影去无踪,叫人防不胜防,我们暂时没有别的对策。” 陈时谋点点头,不再言语。 碧落见气氛略微凝滞,便欢快地口问轻尘:“永宁县除夕的篝火晚会最为有名,你可听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