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一十九节 他的过去
这一夜繁星满天,何俊毅走在送婵娟回家的路上,两人都带着几分酒意。路灯把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早就超过了晚上八点,烟笼湖公园陷入了沉睡,黑压压的树影随风摇晃,走过公园附近的时候,里面吹出了阵阵凉风。 “何俊毅,你来下江多少年了?”婵娟随意问道。 他想了想,“嗯…从91年的时候,有十年多了。你呢?” “这么久了啊。”婵娟笑了笑,“我才刚来几个月呢。”她打量了他一眼,“你怎么看也不像是三十多岁的,我还以为你比我大不了多少呢,谁知道,竟然比我大了一属。” 何俊毅被她夸得挺开心,笑得露出了两个酒窝,她痴痴地盯着,又发了呆。许久才意识到有些不妥,忙避开了视线,摸了摸发烫的脸颊,岔开话题问道:“你原来是在哪上班的?” 他脸上的笑顿时淡去了,目光中流露出一丝犹豫,撇过头往烟笼湖公园方向望去,“我原来不是做这一行的。” “哦?”婵娟来了兴趣,走到他面前,“那你是做哪一行的?” 他看看她,不说话。她转了转眼珠,猜道:“武术教练?” 他摇摇头。她又猜道:“职业模特?” 他又摇摇头:“都差太远了。” 她托腮沉思片刻,“你是当过兵的,肯定是特种兵吧?” 他笑笑,不说话。她急了,跑到他前面堵住他的去路,问道:“到底是不是嘛,你是什么特种兵?” 他又笑笑,“我什么特种兵也不是,你也别把我的过去想得太美好了。” “那…”她半信半疑地看了他一眼。 “我最早在保安公司上班,”他继续说,“从部队出来,我就做了保安,从二十几岁做到三十几岁,我之前的工作跟现在差了十万八千里,怎么扯也扯不到一块去的。” 她眨巴着眼睛看他,默认了,眼神里有些茫然不解。“那你单位是哪里的?” “我单位…”他望了望不远处夜空里的霓虹灯大招牌,沉默不语。王府、星辰、天晟,下江市黄金地段的黄金三角,仿佛坚固不摧,光是看着夜空里那三块霓虹灯大招牌,都还能回想起里面是怎样一派金碧辉煌的景象。许许多多往事克制不住地浮现在眼前,他苦笑了一下,想甩开那些回忆。 她不解地看看他,又朝他望的方向望去,“怎么了?在哪?” “就在那里。”他望着那块霓虹灯大招牌。 她念着上面的字:“星辰度假村?” 他不置可否,低下头,不再去看那个方向,脚步莫名有些沉重。她望了许久,用好奇的语气问道:“是个夜总会吧?你以前,是夜总会的保安?那里…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他淡淡笑了笑,不说话,仍低着头走路。也许是那几杯酒下去,她的话多了一些,便拉住他追问道:“跟我说说吧,你以前在那边上班的事情,那里面到底是什么样的?我只是听说过,一次也没去过那种地方,你在那里上班多久了?” 他淡淡地摇头,“没有多久。” 她固执地问:“没有多久是多久?” 他叹了口气:“也就八年多吧。” “八年多!”她忍不住叫出了声,“这还叫‘没有多久’?” 他又摇摇头,“真的没有多久。”再次抬起头望向那块霓虹灯大招牌的时候,他迷茫了,也许这八年,就像做了一场说长不长说短不短的梦,一眨眼,理想世界的梦便被打醒了,逼得他不得不睁开眼,面对这个残酷现实的社会,这个笑贫不笑娼的社会。从一名堂堂正正的军人,走到了今天这一步,到底是他人性的沦落,还是谁人性的沦落? 她固执地叫道:“怎么可能没有多久?八年前,我还在上初中呢!” 他又不说话了,低头走路。她又拉住了他的胳膊,缠着问道:“在里面上班工资高吗?干活累吗?是不是很乱啊?是不是什么黄、赌、毒的都有啊?你做保安的是不是很危险啊?” 他淡淡点点头:“是啊,不仅什么都有,甚至说,人死在里面都没人管。” “啊?”她显然被吓住了,脚步都放慢了半拍。 他的眼前浮现起为王立彬挡刀的那一夜。王健柏狠狠踹了王立彬一脚,打手的砍刀几乎同时就挥舞了下来,那电光火石的功夫,他根本没有时间去判断落刀的位置,生死由命,富贵在天。再次望着那霓虹灯大招牌,他苦笑,他知道,如果那一天真的把这条命给搭了进去,也确实不会有人管,不会有人在乎这条小保安的贱命。还记得坐在烟笼湖公园石崖上的那晚,他曾经说过一句:“如果公园里出现了一具尸体,很快就会有人来管;可是如果星辰度假村出现了一具尸体,人人都会从尸体上踩过。”还记得当年的他,还是徐鲲鹏手下一个小保安,刚刚来到星辰度假村工作不足半年。千算万算也不曾料到,他自己险些就成为了口中的那具“尸体”,被人人都身上踩过。
婵娟好久才回过神,追上来缠着他问道:“那,难道110也不管吗?这不是个法治社会吗?” 他淡淡笑了笑,又陷入了沉默。看他不说话,她又急匆匆追上来缠着他,“何俊毅,那你干了这么多年,是为什么不干了?是觉得在那种地方上班太累了吗?” 他摇摇头,又自相矛盾的点点头,自己也搞不清楚到底是想点头还是摇头。他轻轻叹道:“有时候你想干,就是老板也不开除你,可你都没办法继续干下去了。” 脑中浮现起许许多多的面孔,从华哥最初甩的那个演艺部经理月亮,到“形象设计总监”温文雅,再到行政经理葛云舒…命运都掌握在她们手里,可她们还是没有哪个可以真正控制自己的命运。王立彬一步一步将他的棋子削尖脑袋塞满了公司各个角落,又一步一步赶走所有“异党”,不仅包括月亮,包括温文雅,包括葛云舒,还包括后来的王健柏、王婉君、王淑芬…最后,就连八年前一同入职的最好兄弟,王立彬也终于下手了。 曾真正两肋插刀,曾因为那句“阉人”鼻梁骨被打骨折…所有的画面历历在目,所有钻心的疼痛还记忆犹新。石成金三人包围上来的那一幕又浮现在眼前,厕所斗殴的那一幕也浮现在眼前,搅得他醉醺醺的脑袋像要炸裂一样。夜空中那三块霓虹灯大招牌格外抢眼,晃在视线里,眼花缭乱。金玉其外的王府大酒店,金玉其外的星辰度假村,金玉其外的天晟桑拿会所。 身旁的婵娟十分不解,拉着他问:“为什么啊?老板又没有开除你,为什么没法继续干下去了啊?腿长在自己身上,你不走,难道还有人拖你走吗?” 他不愿再开口了,笑了笑,笑容中有隐隐的苦涩。满天星辰送着他们走在回家的路上,朦胧的路灯下,他的侧脸还是那么俊朗阳刚,令她深深着迷,通过刚刚这一番叫她摸不着头脑的对话,她反倒更加对这个有故事的男人着迷了,迫不及待想要剖开他的心,去了解他所有的思想,所有的过去。他就像天上的太阳,那样明亮又那样炽热,明明知道越是靠近越是接近死亡,却越渴望靠近。 就在这时,“叮铃铃…”他口袋里的手机响了,打破无声的沉默。他顿住脚步,微微皱着眉头,掏出手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