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五回 观师诀 （一更）

    女先生归妹和杨云降相处的时间只是半年，但现在回想起来，那仿佛就是一生一世。

    有的感情就像一片云，风一吹就无影无踪了；

    有的感情像一朵花，浓香馥郁，艳丽夺人耳目，但过了春天，就凋谢枯萎了，坠落在尘土中，没有人去珍惜那残败的花；

    有的感情就像一棵树，开始是幼苗，根须慢慢往下延伸，树干一年年高大，枝杈众多，树叶繁茂，仿佛在不经意间长成一个参天大树，可供一方人在此遮蔽风雨骄阳，在此小憩闲聊。

    很多人都向往一棵树那样的感情，但是忘了，有的树是只开花不结果的。不结果的树，比其他植物要绽放出更多的花朵，如果你不苛求最后的圆满，那么就会拥有欣赏美丽的悠然，可在芸芸众生中，有谁会呵护那绚烂的当下呢，很多人都是为了追求结果，才忘了驻足欣赏路上的风景的。

    还有的感情像一丛翠竹，在开花之前，竹子已经默默地生长了很多年，终于开花，仍然是那样的黯淡，开花的时候竹叶有点枯黄，只是在竹枝间生出类似藤的弯条，上面有一些触之疙瘩干涩的疙瘩粒，这就是竹子开花了。

    当然，你有嘲笑竹子开花的权利，但是别忘了，竹子般的感情最坚韧，它可以熬过漫长的冬天，可以与冰雪为伴。如果拥有这样的一段感情，人生复有何求？

    归妹初涉江湖时，每日练拳十遍。她住在冀北镖局时，后院有个偌大的练功场，摆着八根梅花桩，按照先天八卦的位置排列，桩与桩之间的空隙埋着十年生的竹竿，竹竿上端全部削成尖，堪比钢尖。也就是说，人登上梅花桩，稍有闪失，落下来就有性命之忧。古人练拳走步，讲究的就是如履薄冰，如临深渊。登上梅花桩后，就没有后路。置于死地方能后生，杨露禅曾说，在梅花桩上练太极拳，一遍顶三十遍。那时，归妹不到二十岁，心性很高，初次登上梅花桩，也无惧色，瞬间走完快拳十三式。

    那一天，归妹穿着一身淡黄色的太极服，打的是太极快拳，十三式在十个数之间打完，也就是观者伸开双手，依次数一遍，梅花桩上的归妹已经练完了太极十三式。太极快拳现在很少见了，太极拳已经沦落到公园拳和老头老mama的体cao，我们看到的都是慢悠悠的拳法，但太极拳的杀招都是在疾速中施展开来的。

    看到归妹如此纯熟的身手，整个人裹在一个淡黄色的晕影中，仿佛骤然刮起一阵黄色的旋风，观者眼花缭乱，然后归妹突然立身收招，气不长喘，只是两颊泛起来轻微的红晕。

    师兄杨云降和镖局里的趟子手齐声喝彩，杨云降一双眸子凝视着归妹，冲着她竖起了大拇指，说好一个黄旋风！

    归妹怦然心动。她没有下桩，向大家一抱拳，说：谢谢各位捧场，我听说杨师伯最中意的一个弟子就是云降师兄，他多次说过，得我衣钵者，云降也。我今日斗胆在师兄面前献丑，再练个三步锦，请指教！

    归妹故意叫板。她自幼跟随杨露禅学拳，杨露禅教拳慢的很，绝不像现在的速成班，一个月只教一招，学会了架子后，归妹回去一个人练习琢磨体会，如此再练一个月，到了第二个月末，杨露禅解答困惑，指出细微的不足，然后继续练，等到完全纯熟后，才教下一招。有时候，归妹向师伯撒娇，说：我这一招练的好不好？作为弟子的，长辈的鼓励极其重要，一句话夸赞可能会成为一生成长的动力。但杨露禅从不夸赞归妹，偶尔满意了，仅仅是微微点点头而已，绝大多数看罢归妹练完拳，只是丢下淡淡的一句话：架子还没忘。

    师伯的这种态度令归妹忐忑不安，甚至一度失去了信心。一次，她鼓足了勇气，有些委屈地申诉：师伯，你看我是练拳的那块料吗？

    杨露禅意外看着归妹，反问：你怎么想起这个了呢？

    归妹说：我跟随师伯这么多年，你从来没有夸我一句，最多点点头就过去了。弟子不安，是不是我哪儿不对，或者根本就不是练拳那块料啊？

    归妹撅着嘴说，一脸委屈。杨露禅笑了，说丫头，你使得是激将法，还是苦rou计？逼着师伯夸夸你。

    师伯点破了归妹的心事，她的脸腾地红了，嗫嚅说：哪里呀，我说的是实情。

    杨露禅郑重地说：归妹，你知道智与慧的区别吗？

    归妹从来没有深思这样的问题，她低头考虑了一会说：智这个字上面是一个知，可见是偏重于知识层面，慧吗，下面有一个心字。就是提醒人学东西要懂得用心体会。

    杨露禅哈哈大笑说：孺子可教。不愧是我杨露禅的门下。仓促之间，说出来这些，很不易啦。智与慧的区别，就是小聪明和大慧根的区别。所谓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就是这个道理。师傅只是个摆渡的人，至于弟子能否顺利到达彼岸，就取决于个人的修行啦。师伯我练拳几十载，悟出一个理儿，修行修行，就是自己修正自己的行为。修字中为何有一个“一”字，就是说万法归一，盘架子就是一个修行，在练拳的过程慢慢滤掉了自己的妄念，至于你获得多少，就看你个人的用心程度啦。

    西游记中，唐僧率领弟子取经，这位师父不能降妖伏魔，还处处给弟子带来麻烦，好像是一个无能的师父，但我以为，唐三藏是一个非常好的师父，因为他清晰地知道，他会把弟子引渡到何方？你进入师门那一天，师伯的存在已经是可有可无，我们是师徒，可功夫有差距，我能练到一层功夫，并不意味着你也能练到那一层。

    归妹，你常对师伯说，给一句话吧。一句真言，可抵万卷书。我可以把口诀告诉你，但口诀是死的，人是活的。我给你的话越多，你今后受到的条条框框就越多。如果你用心去揣摩，那么你也会自己编个什么口诀。所以，师伯不想打扰你的修行，也不会轻易地褒贬你的行为。归妹，师伯的心思，你懂吗？

    归妹叩头，感谢师伯的教诲。她今天才知道师伯的用心良苦。

    杨露禅说：中华拳术，师傅带徒弟，是不立文字的。故而在拳术中流传三个字：观师诀。就是说弟子默默地观察师傅就行了，甚至连提问也不需要，因为弟子有问，师傅就有回答，这样就阻碍了弟子独立冥想的机会。一个人练拳到了化境，行动坐卧都是拳法，做弟子的，最重要的是用心去观察。

    杨露禅感叹：佛陀在莲花台宣扬妙义，拈起一朵金婆罗花，一言不发。众弟子不知所以然，面面相觑，唯有摩诃迦叶破颜轻轻一笑。佛祖当即宣布：“我有奥妙心法，今朝传与摩诃迦叶。我不立文字，以心传心。”

    杨无敌扶起归妹，说：悠然心会，妙处难与君说。师徒如果做到这个份上，才不枉一世的情分呢。

    归妹期待地问：师伯，那么你的弟子中谁是摩诃迦叶呢？

    杨露禅毫不迟疑地回答：云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