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断腿少君
这时,不知何处悠悠然传来一阵笛声。 那笛声廖阔悠扬,潇洒恣意。奏的曲子宛若七月高山之上,遗世而独立的凌霄花。 穆挽推开房门,走到院中四处看了看,并未见人。笛声犹在,令人觉得平静和安宁,她坐在院中椅上,侧耳静静听着这一段曲。要知道这样的笛声可遇不可求啊。 再她看不见的屋檐的另一边,一个身着蓝白道袍的男子手中执一碧玉长笛,奏出大漠中难有的清流之音。他袖边的青花端庄高雅避世不争,他墨色的眸中明亮的似乎能盛下一整片星空。 一曲奏完,那个身影便消失在夜色中。就像不曾来过一样。 第二日,穆挽就开始为卿宥诊治。她拿木锤子反复敲击了他腿上敏感的xue位,又以银针针灸过,但是那一双腿却没有任何反应。 卿宥失望问到,“这腿是不是不能治了?” “倒也不是。”穆挽起身说,“只是你的腿已经失了痛觉,日后恢复起来,恐怕要多受些苦了。” 卿宥惊讶的问到,“穆姑娘的意思是,这,我还能再站起来?”他太激动了,以至于话语都有些凌乱。 “也不要高兴的太早。”穆挽说,“你的腿已然断过一次,从前这断肢重续的事我也做过,但……” 揽笙问到,“但什么?” 穆挽叹了口气,“但,过程苦痛难忍,胜过当日断腿之痛。不少病患都因忍不了这苦痛,求我不再为他们续肢。甚者,当场自尽了……” 卿宥一阵沉默。 穆挽说,“三少君不妨再考虑一番,就算是续肢之后,三五年依然未恢复的病患也有。这苦痛,不是人人都能受的。” 卿宥伸手抚上那一双没有任何知觉的腿,蓦然想起他曾经发狠捶打那一双腿时颓废苦恨的模样。幼时坠马,折断的不只是他的腿,还有男儿的尊严。因他事事都要仰仗他人,才一日比一日更让人瞧不起。 卿宥握紧了手中常常摆弄的小匣子,说:“穆姑娘且准备吧。再大的痛苦都已经尝试过了,这世间还有什么苦痛是卿宥不能受的?” 穆挽点头答应,“那这两日,我便会准备所需药草,三少君亦要做好心理准备。” 接下来的一日,穆挽都在清风小筑中准备着药膏,揽笙亦忙前忙后的帮忙打理。期间穆挽在卿府中偶然见到过一次卿府的二少君,卿守。他剑眉星目,长得很是壮实。 卿守看着时时待在穆挽身边的两个带剑随从,不免皱眉查问,“你是何人?何以在我卿府?” 穆挽说:“我……” 这时卿珂正巧出现,她忙说,“二哥,她是三哥的客人。这两日住在清风小筑。” 卿守对穆挽问到,“当真?” 穆挽说,“当真。” 这时揽笙亦来找穆挽,他对卿守和卿珂行礼后,对穆挽说到,“穆姑娘,你要的东西,已经备好了,烦请移步。” 穆挽立即跟着揽笙离开。 回到清风小筑,揽笙边捣药边说到,“穆姑娘日后遇到二少君不必害怕,二少君看起来是有些严肃,平日也非常小心,但是他为人正直重情义。这些年也没少帮三少君。” 揽笙说着将捣药的杵臼递给穆挽,穆挽伸手沾了一点石臼里的药粉磨了磨,摇了摇头,“还不够细,再研磨的细一点,药效才会更好。”揽笙点点头,又开始捣药。 穆挽想起那一天卿珂对她的嘱咐,只是她在清风小筑待了这么久,也未见卿宥询问她为何来此。她不禁好奇问到,“你们就不想知道,我为何会来这里为三少君治腿疾?”或者说,他们怎么敢让她一个完全陌生的女子去为三少君治腿。 揽笙说,“为何要好奇?府中这么多年依旧坚持为三少君四处寻求医师的,只有小姐。” 穆挽愣住了,“三少君从一开始便知道?” 揽笙叹了叹气说,“怎么会不知道呢。小姐为三少君做的事情,每一桩每一件,三少君皆是记在心里的。府中以为三少君不知道的人,大概也只有小姐了。” 揽笙无比怀念的说,“从前小姐和三少君可是最要好的。小姐每日都要来清风小筑,到了夜里入睡时尚不愿意离开。那时清风小筑虽未种这许多花草,可也比现在有生气多了。” 可是最要好的兄妹,为何最后会变成现在这样互不相见的关系?穆挽问到,“那后来呢?” “后来有一天,三少君不知为什么,对小姐大发雷霆,还勒令再不让小姐进清风小筑一步。”揽笙说到这里立即住了口,“是揽笙多嘴了,穆姑娘听一听就忘了吧。” 穆挽笑了笑,说,“我方才也没听见什么。” 揽笙回头看了一眼穆向阳和穆向鸢,问到,“穆姑娘,这两位是姑娘的护卫吗?我看他们总是寸步不离的守着姑娘。” 穆挽说到,“他们啊,是我夫君派来保护我的人。” 揽笙说到,“夫君?原来穆姑娘已经成亲了。不过,能娶到穆姑娘的,必定是一位温柔体贴的好男人吧。” “这个嘛……”穆挽心想,温柔吗?或许偶尔会。体贴吗?好像成亲以后是有一点。最后穆挽得出一个结论,“勉强算吧。” 有时候,他的确很好。好的太不真实了。 穆挽复低头整理着药草,不知道是因为西境边城的风尤为干燥的原因,还是她的心本就不平静,她心里竟生出两分烦闷。 为什么,她有点想念他,又有点不安呢。 傍晚时分,穆挽踏着落日的余晖走上城墙,得益于卿珂给她的令牌,她未曾被守卫拦下。 橙红的夕阳照在辛豫城的城墙上,一座城的寂寥,从来无人可说。守城的士兵穿着铠甲从午时站到了黄昏,似乎不知劳累。他们的皮肤粗糙黝黑,目光却坚定而有神。 若是从下往上看,高大肃穆的城墙不免让人肃然起敬。若是站在城墙上,那绵延至夕阳落下的地平线的莽莽黄沙,亦让人深感雄迈。 不多时,伴随着行走时铠甲摩擦的声音,卿珂穿着一身铠甲之服来到城墙上。厚重的铠甲穿在她身上并未让她行走变得艰难,反而给她增添了几分英武。 “这边塞的风光如何?” 穆挽说,“走马川行雪海边,平沙莽莽黄入。不似江南小桥流水般温柔,而自有一份大漠风沙的莽苍。” 卿珂看着那一望无垠的黄土之原,说到,“我从小不曾学过这许多诗词,我只知道,这莽莽黄原之下,埋葬着一具又一具尸骨;这苍苍塞土之上,守着一个又一个将士。战事,已经给这片土地洒上了太多鲜血。”
那时侯,穆挽看见了一个身着铠甲的将士,她不是一个柔弱的需要保护的女子,她是这片土地的守护者。所有的刀光剑影,她都历经过,所有的战火和硝烟,她都品尝过。她或许有忧惧,只是所有的忧惧她都不会与人言语。 穆挽问到,“你…是什么时候开始接触这些事情的?”是什么,能让一个女子拿起刀戟,比男子更奋力的厮杀? 卿珂说,“我忘了。似乎是从一开始,又似乎是从三哥落马以后。什么时候开始的,为什么开始的,已经不重要了。有什么关系呢?最多不过在我的身上再添几道伤疤而已。这样的我,能守护着这片土地,能守护着这片土地上的人,就很好。” “可是,总有些东西是忘不了的不是吗?”穆挽沉默了片刻,复开口说到,“比如,第一次提剑杀人……” 卿珂握住流霜剑的手紧了紧,“怎么会忘呢。”她又问穆挽,“穆姑娘来此找我所为何事?” 穆挽说告诉她,“卿宥少君的腿能治好,但断肢重续其苦痛不逊于当初断腿之痛,据我所知,鲜少有人能忍受。” “穆姑娘是阆苑医师,难道就没有什么办法能减轻这当中痛苦吗?” 穆挽靠在城墙上说,“有没有,便要看你能不能找到一样药材了。有一种草叫止息草,以此草入药,卿宥少君可以减轻几分苦痛。” “那何处可以寻得此草?”卿珂连忙问到。 穆挽耸耸肩,“疆境旗山。” 止息草只生长于旗山,但旗山乃是程梁两国的交境,近年来两国关系隐隐有些紧张之势,更没有什么人能出边境到别国去,更遑论到本就有争议的旗山上了。 见卿珂没有说话,穆挽又继续说,“若是从前,这来往商榷还未关,要找止息草自然不难,可据我所知,边境紧张,商榷早在两年前便已经关闭。如今就连梁国的一块布帛都难以买到。卿姑娘,你觉得,你能寻获止息草吗?” 卿珂沉默了一会儿,说,“商榷是已经关了,可长止息草的山还在。烦请姑娘给多给卿珂十日,若是十日后,卿珂未能找到止息草回来,穆姑娘届时再为三哥治腿可行?” 穆挽惊讶的问到,“你想上旗山!?” 卿珂说,“我只想要止息草。” 穆挽说,“你是程国将军,若是被梁军发现,或许会引发两国交战,这后果你应该清楚。” 卿珂摇了摇头,“程国的将军一直都在辛豫城,若是梁军在旗山上抓到了人,那一定是江湖中一个不知名的人罢了。” 这是卿珂的决定,一个如此轻易却又决绝的决定。可是,没有人生来就该牺牲不是吗?为了卿宥,她既然可以付出这么多,但,“为什么,你再没有踏进清风小筑一步?” 卿珂走下城墙,最后一缕夕阳打在她的铠甲上,反着光泽的铜色甲片透着一股子不知从何而来的苍凉和萧条。就连她的话也被大漠中的风沙一点点埋没。 她说,“越是亲近,才越应该远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