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秘人(1)
025 杨树枝和藤条编就的简易担架,带着一股植物的清香,闻起来很舒服,尽管躺上去会把骨头硌得生疼,但至少比大郑放到我鼻孔旁边的嗅盐好闻。 从昏迷中苏醒,痛感渐渐减轻,我本想自己走出森林的,这样能给自己一个心理暗示,证明自己伤不重,证明自己还能行。但走了几步,胸口的剧痛便让我不得不选择静卧。反倒是刚子和刘长水,在后面徒步跟着我的担架,一会儿给我搭好毯子,一会儿给我送一口水润润喉咙,他俩一路上话不多,我倒也落得耳根清净。 这是我随科考队的科学家们,在鄂中北森林里的第11天,我们上山用了2天,搭建营地用了1天,科考暂且进行了4天,第7天清晨开始便意外丛生。这支出发前踌躇满志的科考队,这支由科学家、向导和记者们组成的17人团队,只剩下我和刚子、刘长水、林新耀幸存。5人遇难,3人失联,5人失踪。 当然,获救后我们又在营区里度过了战战兢兢的一晚,等待救援队伍的到来。篝火的火焰熊熊燃烧着,就连大郑这个森林防火员,这个在林子里看到烟头都要踩灭的主儿,也不时往火堆里添柴,生怕火苗变小,火焰消失。 凌晨时分,带着医疗用品和急救工具的武警救援队终于上山。他们的荷枪实弹,让我感受到久违的安全感。我把更舒服更结实的医疗担架,让给了受伤更重的伤员们。但一名个子不高脸庞发黑的小武警,还是带着憨厚的笑容,冒着风险到林中给我找材料搭了一副简易担架。幸好有了这幅担架,我才不至于因为逞英雄导致伤情加重。 一名卫生员简单的给我检查了伤情,认为我是肋骨骨折。他让我躺上担架,往我嘴里塞了片药灌下口水,说这药能止痛,但感并没有减轻。好在,随着林子里的路越来越宽,越来越好走,我竟然沉沉的睡去。 昼夜兼程,第二天清晨,我们总算走出森林。担架不再颠簸震颤,大家的脚踩到平坦的土路,心里竟然有着说不出的庆幸。我从小刘的表情读出,他恐怕再也不想踏入森林了。 远处,一辆军绿色的2020吉普卷携着泥汤和大块胶泥驶来。驶到我们面前,车子戛然而止。一个穿着笔挺中山装的人,从吉普车上跳下来,不顾油亮的皮鞋被弄脏,他一把拦住队伍中打头的担架,问道:“这是营救的科考队么?” 抬担架的是个新兵,他不知该怎么回答,扭头无助的看了眼小刘。“没错,是,有事儿么?”小刘用嘴角叼着烟卷,有些不耐烦,“你能不能一边走一边说,我们又累又饿的担架上还有病人,要不然你把车借给重伤员?” “放心,我们做了安排,我姓陈,你们可以叫我老陈,我是县里派来迎接大家的。”“中山装”说话有些文绉绉,一看就是长时间坐机关,少有机会到一线,整天在文山会海里看手表计算还有多长时间下班的地方小役,他清了清嗓子,提高了嗓门说道,“组织上知道了大家受了伤,已经在前方不远处的大路路口设置了临时医疗站,我们在那里接受简单的医疗检查,然后根据病情和伤情,先送往附近医院接受治疗。” 让这个叫老陈的人一闹,我惺忪的睡眼终于睁开。我让刚子给我喝了口水,让小刘给我点燃支烟,躺在担架上仰着脖子看着他,把他看的一愣,不禁咽了口唾沫。 “我们他妈没有病人,都是伤员,没有病情都是伤情。”我朝他吐了个眼圈,心想这家伙见面也不客气点,连句慰问的话都不说。 老陈见我话中带刺,眼里揉不得沙子,讨了个没趣,自知我不好惹,朝我谄媚的挤出些许笑容,然后便回避了我的目光。 “谁是郑勇?”老陈问道。 “我是!”大郑一个肩膀背着已经打空子弹的冲锋枪和他的军绿挎包,一个肩膀背着我硕大的采访袋,脖子上还挎着我的照相机,他一路小跑赶到老陈身边,这些东西就在他身上颠来颠去。 “小心点,别跑,慢慢走,枪别走火!”老陈的脸上浮现出一个厌恶的神情,但这神情骤然便消失,“你用随身电台叫的救援?” “对对对!是我叫的!”大郑朝老陈点了个头,露出一种讨好的微笑,随即又想起什么似的,用手抄起冲锋枪,“您放心,这枪走不了火,子弹早就打光了!” 即便如此,看着黑漆漆的枪口就径直对准自己,老陈还是下意识的朝边上躲了一躲。他用手整理了一下中山装下摆,一指远方的岔路口,“大家往前走,到岔路口那里往北拐,临时医疗点就在那里,我先去那里准备一下,迎候大家,顺便给在那里等着大家的县领导送个信儿。” 说罢这话,老陈又登上2020吉普车,吉普车排气管冒出一股黑烟,一骑绝尘向前驶去。 “还‘老陈’‘老陈’的,这小子真会给自己长辈份。”刚子把烟蒂扔到地上狠狠踩灭,朝车前进的方向吐了口黏痰。 “怪了!”大郑见吉普车已经驶远,又颠颠的跑回到我、小刘和刚子身边,他揉了揉脖子上被照相机背带勒出的红印,顺口对我说道,“我经常往县里送文书,和那里的人混的特别熟,连扫地的大娘看门的大爷都认识,可我没见过他。” 026 武警抬着各种各样规格不一的担架,又艰苦跋涉了将近一个小时,才抵达老陈口中的临时就医点。远远望去,三四顶帆布帐篷早已经搭好、一排穿着白大褂带着棉口罩的大夫正严阵以待。 “大家辛苦了、受累了、受罪了!”靠中间的一顶帐篷里,走出一个穿着发皱西装的人,他手持一把大号扩音器,由远及近走到担架队伍旁边,差点被帐篷固定线绊倒,可仍然cao着带有浓厚湘鄂口音的普通话,发表着官方的慰问,“这次科考队遭受到巨大财产、人员损失,是我们准备不周、对危险估计不足,我这个一县之长难辞其咎,但事件已经发生,我们还是要正确、积极、主动的应对。我们准备了县里省里一流的医疗队伍,帮助大家痊愈康复,就医期间有什么要求,生活中有什么问题,尽管和我们提……” 县长的话还没讲完,扩音器就被另一个人抢走,那人穿着中山装,外套白大褂,带着口罩和厚厚的眼镜,向医疗人员和担架队伍里的武警发出命令:“各位伤员,我知道大家都非常难受,但还请你们配合我们工作,因为你们在野外和野生动物有了接触,我们要进行生物防疫,以免出现不可控的疫病。所有的人,都要先进第一顶帐篷脱掉衣服进行消毒,再进第二顶帐篷进行伤情鉴定,然后,我们将根据大家的伤情对症安排医院。” 已经在野外和罴战斗遇险,如今还要在这里脱得赤条条受辱,小刘心里十分不忿,他气鼓鼓的想要张口讲脏话骂娘,被刚子严肃的拦住。“小刘,疯了,咱俩你是专家我是专家?听谁的?” “听你的!”小刘说。 “可是,我听这个大夫的,他说的没错,安排的步骤没错。如果你真是带着不知名的病菌,进入县城人口稠密的地方,会造成什么样的损失?”刚子的科学严谨劲儿上来了,他几乎是指着小刘的鼻子骂道,“你知道罴是什么么?你研究过罴么?罴身上有什么病毒病菌?有什么寄生虫?我这个研究多年的动物学专家都不知道。我要是那个大夫,甚至根本不会让大伙儿现在进城,你们就先在这临时医疗点窝着吧,先观察几天,确定没有发病发烧的症状,再安排治疗。” 刚子的话,说的小刘没有丝毫脾气。我躺在担架上,朝刚子挤了挤眼。我知道,刚子的话不仅是说给小刘听,更说给在场的所有伤员听,避免大家因为不了解内情而产生抵触情绪。小刘不过是代替大家,受了些许委屈。 大家和医疗人员们一道走入更衣帐篷,还能自理的,都脱了个精光。那些断臂折腿不能自理的伤员,被扒了个精光。 一个背着喷洒枪和消毒桶的大夫走进帐篷,往大家身上喷洒着不知名的药剂,帐篷里,气味刺鼻。 消毒完毕,我们进入伤情诊断帐篷。 刚子没受伤,只是几日来水米未进,有一些虚弱。我被确诊为肋骨骨裂外加重创造成的上消化道出血,小刘因为憋尿尿血被诊断为急性膀胱炎,大郑是轻微脑震荡,林新耀没受大伤,只是在遇到罴的突袭时,被那家伙的指甲,在后背划了一个大口子,但时下已经结痂。 刚刚在帐篷口发号施令的那个大夫,此刻拿到了初步的分诊结果,他手持麦克风,站在帐篷外说道:“我们的救护车已经到了,所有的外伤、骨伤和擦伤,归类到外科的伤员,送到县医院,那里的西医水平更高;所有没受外伤但有内伤的伤员,我们送你们去县中医院,按咱老祖宗的规矩来,喝汤药治内伤。” 经过这么一通折腾,我感觉好受了些,于是拒绝了小刘、刚子和大郑的帮忙,自己穿好衣服,挎起相机,但更沉重的采访包,还是交给了大郑。大家换好病号服,从帐篷里鱼贯而出。 “根据我的经验,咱现在还是应该被隔离了!”刚子一边系着病号服的扣子,一边跟我说道。 我忍着肋骨的疼痛四下张望,果然,一条明晰的警戒线,把围观的乡亲和我们远远地分开。其中一些围观的乡亲,或许是首批上山受伤伤员的家属,此刻正抹着眼泪。 县长从领头的大夫手里接过扩音器,朝围观群众远远地喊着:“大家放心,受伤的乡亲我们也一定妥善救治,大家不要担心生活上的难题,我们一定会妥善对待!” 一个穿着朴素的大姐冲破了隔离带,破损的隔离带被现场维持秩序的工作人员瞬间修复,但他们没拦住那个大姐,她跑到县长身边一下跪倒在地,不住哭诉道:“家里就一个壮劳力能下地干活儿,这现在受了伤,落了残,以后可怎么办啊!” “谁把现场群众放进来的?都给我拦住了!不许放外人进来!”领头大夫手里没有了扩音器,大声朝隔离带那边的工作人员喊着。 我看着那大姐的惨态,想起了这几日的遭遇,鼻子也有些发酸,同情和自怜的情绪交织,让我不自觉的抄起相机,在现场抓拍照片。 “这个伤员,谁让你拍照的?”领头大夫见我手持相机,本能的出现了抵触情绪,“过去几个人,给我把他的照相机下了!” 我的身边瞬间出现了仨人,试图从我手里抢走相机。 “我是记者,我有采访权!”我高声喊着,朝大郑求援,“郑勇,把我的采访包拿过来,我的证件就在包里面!”
“妈个蛋!现场不能拍照!记者你也得守规矩!”领头大夫批头便骂,“在我手底下乖乖的,要不然,我可不管你有没有伤,先给你关起来再说!把照相机给老子装起来!” 我被这突如其来的责备冲昏了头脑,霎时间竟也激起了反抗意识,朝他大骂:“妈的!有劲儿你到山上林子里使去!有气你朝那些伤人的罴撒去!跟我们来什么劲!你个臭官僚!” 这几句话说完,我的额头就冒出一层细密的汗,疼的。动怒大喊牵动了我本就已经开裂的肋骨,这阵子剧痛袭来。但气顶脑门了,我还是忍住挺直了腰板。 听了我这番话,那个领头大夫一怔,但他马上爆发出更强烈的怒火:“妈了个巴子的,来人,给我把这记者绑了!给我把他相机摔了!给我把他证件烧了!” “我看谁敢!”身边就有把凿铆钉固定帐篷的大铁锤,我顾不得胸口剧痛,一把抄了起来,“罴我都宰了好几只,我看谁敢过来?” 现场顿时安静了下来。刚才官腔十足的县长,木讷的站在一旁,那仨刚才围着我的工作人员,不敢上前,大郑拦我也不是,不拦我也不是,连远处隔离带外聒噪的群众,此刻都安静下来。 现场就这么僵住了。 领头的大夫真的懂了怒,他甩掉口罩,露出脸上一道深深的疤痕,朝我大步流星的走来。他一边走,一边把手伸进白大褂里。 他竟然从腰间,掏出一把配枪! 027 “都别闹!都别吵!都消消气!”刚才在路上遇到的老陈,此刻不知从何处钻了出来,他小跑到领头大夫身边,小心翼翼的拦住他,在他耳边耳语着,说的什么我没听见。但无论说的是什么,都还算管用。那大夫竟然又把配枪别回腰间,气鼓鼓的扭头不再看我。 “那老家伙,吴飞,当了一辈子兵,打了一辈子仗,老兵油子,现在在某军医院养老,不懂业务只能干政委,这是不让他带兵憋得,一肚子邪火逮谁跟谁发,千万别和他真生气。”老陈又跑到我身边,小声的说着,他顺手把我手上的大铁锤接了过来,交给了身边的工作人员,又小声的说道,“我看你是个明白人,应该明白这些工作人员其实是……,咳咳,所以,别正面起冲突,要不然真吃亏。” “我明白,但他也是从当兵的过来的,当兵的命都能丢,手里的枪不能丢;我手里的照相机,那就跟士兵用的枪一个道理,他要把我的枪缴了,我肯定不答应。”我故意提高点音量,好让吴飞这个老兵油子听到。 吴飞听到了,他回头看了我一眼,又上下打量了几下,又把头扭回去。 救护车的顶灯开始转了起来,刺耳的警笛声响了起来,警笛声高亢刺耳,驱散了人群。我、小刘、大郑都是内伤,本应该分别各乘坐一辆救护车,奔赴县中医院,但我们决定把救护车留给那些在开展营救时,受了更严重外伤的农民朋友们。 一辆辆救护车呼啸而去,临开车前,刚子也挤进了我们的救护车。“反正给我送到招待所,也是我自己住,反倒不如和你们住在一起更舒服些,有的说有的聊,给我在病房里加一张床就行。你们仨内伤都不重,而且没有感染性。”刚子坐在救护车里的担架上,百无聊赖的说道,“要我一个人住,还不把我憋坏了!” “陈刚博士,您是科学家么?”大郑问道。 “你怎么问这个问题,按说,博士应该算是科学家了吧!”陈刚的头发已经将近一周没有洗过了,丝丝缕缕的油乎乎的贴在脑门上,他顺手捋了一把,把挡眼的发梢挪开,“你有什么问题?” “我读书少,你别骗我,为什么我们受内伤的伤员,要和外伤伤员分开治疗,相对而言他们那些外伤更严重些,现在倒向是整的咱们内伤的更严重。”大郑的观察力非常强,其实刚才吴飞下命令时,这个问题也在我的脑海里一闪而过。 陈刚抓住救护车车厢里的扶手,抵住车辆剧烈的摇摆,他稳了稳重心,“我也不知道。按说其实是可以在一家医院里救治的,腾出10张病床足够用,外加我自己的一张行军床。” “你们几个,先别聊了!”救护车的驾驶室里,副驾驶用手敲着透明的有机玻璃,和我们说道,“出事儿了!担架车下面有个箱子,里面有加厚的口罩,你们四个人一人一个,赶紧带上!” “怎么了?”小刘用当地的乡土方言问道,“又出了啥子事?” “刚刚有个科考队员,受外伤的,叫什么来着?”那名副驾驶问道。 “林新耀,他被野兽抓了一把!”小刘说道。 “他刚刚在救护车上死了,怀疑是某种传染病人兽传播后的紧急发作,总台控制中心刚刚拿无线电和我们知会,一会儿把你们送到医院,连我们也要一并隔离!”副驾驶从车辆前排的抽屉里掏出两个崭新崭新的口罩套在脸上,瓮声瓮气的说,“直到查出他的死因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