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年前(8)
022 “若有人兮山之阿,被薜荔兮带女萝。既含睇兮又宜笑,子慕予兮善窈窕。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被石兰兮带杜衡,折芳馨兮遗所思。……”多日之后,当我们从鄂中北部那片原始森林回归市镇,“迷彩服”才告诉我,在距原始森林20里路的地方,曾有个小村,村里人世代以打猎为生,祖祖辈辈,村子里的80多户人家,人人会吟唱《九歌·山鬼》。他们虔诚的相信,2300多年前屈原笔下的“山鬼”,有可能就是罴,但屈原以浪漫主义的风格,把杀人、食人的罴,形容成一个期盼爱情的森林精灵。 我对此是嗤之以鼻的,但想想这次科考遇险后的全程经历,多少还真有点怪诞的浪漫主义风格。 比如,随着最后一只雌罴以撞树自绝的方式离世,我们本已经消灭了整个给科考队和营救团队带来巨大损失的“老罴王”族群,但出人意料的,族群中的那只幼罴悠悠转醒。 我清晰的看到,击中幼罴额头的那发子弹,在他额头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伤痕,但子弹竟没有打穿头骨,只是在他的头顶留下了一条长长的深可见骨的伤口。或许是因为子弹带来的巨大冲击力,幼罴暂时昏了过去,但雌罴自尽之前的哀嚎,把他唤醒。幼罴那条伤口汩汩的淌着鲜血,他左看看右望望,发觉自己的家人都已经离世,不禁发出了同样的嚎叫。这叫声更加凄厉而哀婉,久久在密林中回荡,让人觉得毛骨悚然。 至于另外那只“独眼龙”和他的族群,究竟是被幼罴的哀嚎吸引而来,还是被“老罴王”的嚎叫吸引而来,亦或是被现场激烈搏斗杀戮的聒噪吸引而来,我不得而知,但刚子觉得,“独眼龙”心里惦念的,可能只是营区里那些科考队员的尸体,他和他的雌罴们太饿了,以至于不得不以身试险再次向“老罴王”的领地发起挑战,它是不知不觉的“撞”上了这场血雨腥风的战斗。 我看到“独眼龙”出现,准备“擒贼先擒王”的思路,事后倒是得到了“迷彩服”的肯定,他说这思路属于“平安富贵险中求”,如果那“独眼龙”真要对我们发起冲击,恐怕还要有第二场血战和第二轮牺牲,照着“独眼龙”仅剩的那只眼打,即便打不死,把它打瞎让他丧失战斗力和攻击力,姑且也算得上是明智之举。 但细细想来,我还是很后怕,毕竟,当时那把略显陈旧锈迹斑驳的“七九式”,弹夹已经空了,相机闪光灯已经没电发不出一丝光芒了,剩下的手头的现有的武器,诸如卷刃的开山刀、粗钝的镰刀之流,恐怕连“独眼龙”的皮毛都伤害不了。 但上天如果想要让你活着,便总会给你活下去的机会和理由。“独眼龙”的族群,包括一雄五雌六只罴。它们本已经嗅到了更浓郁的血腥味和rou味,但打头的“独眼龙”看到现场的场景,竟然不再前进,他用他只仅剩的血红的眼睛和我对视和我对峙,互相看了一小会儿,他竟然低下头,躲避了我的视线,手脚并用慢慢踱步向营区中央靠近。 “千万别轻举妄动,咱看看‘独眼龙’要干什么!不要激怒他!”陈刚不知什么时候溜到我身后,他把嘴帖到我的耳边,悄悄的说道,“刚才回避了你的眼神,证明它已经自己‘认怂’,主动示弱了,我们不要把它逼到必须要和我们拼命的绝境。” “赌一把吧!”我暗自忖度片刻,便也放下枪,伸出手做出下压的姿势,示意四周已经怕的发抖的同伴们镇定。 “独眼龙”果真没有再向前进,它踱步到已经死去的“老罴王”尸体边,嗅了嗅,又踱步到死去的雌罴尸体边,闻了闻。发觉所有的同类都已死去,他也站起身嚎叫了几声,朝那刚刚苏醒的幼罴招了招手。 幼罴嘟囔着像是在啼哭,他蹒跚的走到“独眼龙”身旁,用脖子和肩膀轻轻的摩擦着“独眼龙”的身体。“独眼龙”舔舐着幼罴仍在淌血的伤口,把他揽入到自己的庇护之下。大家都惊奇的看到了这场面,片刻之功,“独眼龙”族群里的五只雌罴也凑了过来,她们的腹部发出轻柔而和缓的呼噜声,主动围上前,清理着幼罴身上的血,平复着这个尚未成年的娃娃的恐惧。 刚刚稍微壮大了规模的“独眼龙”家族,缓缓的踱步走出了科考营区,一只只消失在一人多高的草丛中。 那只刚刚加入新族群的幼罴,步入草丛前,怨念的回头望了一眼,他远远地朝自己的“老罴王”和母亲们的尸体哼叫一声,在“独眼龙”的催促下,恋恋不舍的远去。只是在步入草丛即将消失前,又再次站起身,回头用那双滚圆的血红的眼睛,深邃的看了我一眼。 营区内恢复了死一样的宁静,连断臂短腿的伤员,也屏住呼吸不敢大声呻吟。只有刘长水,他虚弱的朝我和刚子说了句:“我不行了!”就扑通一声倒下。 刚子看了一眼大家,招呼下山求援的那名科考队员:“赶紧把篝火点上,多加柴油多放柴,把火烧的旺旺的!”随后拍了一把我的肩膀,眼神一领,我们俩就赶快走到小刘的身边。 023 小刘的肚皮鼓得吓人,在以惊人的毅力强迫自己忍住内急近24小时后,他的肚子像怀胎六月的孕妇一样,但却异常坚硬,肚皮上的青筋暴露,血管发紫,我摸了摸,肚皮冰凉。 刚子推了一把小刘,一边推一边喊,“兄弟,醒醒,别憋着了,咱安全了,你想拉屎就拉屎就拉屎想撒尿就撒尿。” 小刘没有回应。 我见状,用大拇指顶住小刘的人中,用力的按下去,小刘还是没有醒。 “你把劲儿使大点儿!”刚子有些着急,他见我给小刘按摩人中,觉得可能会有效果,让我再加把力。可我大拇指的指甲都已经因为使劲,开始微微泛白。 按了将近半分钟,见小刘还是没有反应,我把食指伸到小刘的鼻子下,微微探了一下鼻息,发现这小子的呼吸此刻已经断断续续。我又把手指按到他的颈动脉,搏动轻微。 “还有气儿,怎么办?”我没了主意,用求助的眼神向四下张望。 之前被摔晕过去的“迷彩服”,此刻已经醒了过来,他关切的走到我们仨身边,看了看情况,知道小刘正处于昏迷状态,赶忙在自己的军绿色挎包里翻来翻去,掏出个脏兮兮的小瓶子。 “给你这个试试!”他把瓶子递给我。 我看见这个,觉得有用,赶忙把瓶盖拧开,把瓶口递到小刘的鼻孔前。 不消一眨眼的功夫,小刘就咳嗽着大口喘着气醒来。 “哎哟,肚子疼,疼的厉害。”他用手抚摸着自己鼓胀的肚子,向我和陈刚诉苦。 “既然醒了,赶紧拉,赶紧尿!”刚子知道小刘现在的急性尿潴留和急性肠梗阻已经十分严重,但小刘既然苏醒,就又增添了一分希望,他好奇的从我手上把瓶子抢了过去,闻了一下,随即便剧烈的咳嗽,眼泪、鼻涕全都留了下来,“这他妈是什么啊?” “这俩兄弟这是怎么了?”看见小刘已经苏醒,看见刚子的窘态,“迷彩服”脸上浮现出笑意,他指了一下刚子,“兄弟你可够冲的,没晕没昏就这么直接的闻嗅盐。” “这哥们儿,憋尿憋屎时间太长了,现在尿不出屙不出。”我指了指身边的小刘说道,“憋了总得有一昼夜了!” “哟,这哥们儿忍耐力真强,可这样,太危险了,搞不好把自己憋死啊!”“迷彩服”一边说,一边指挥我和刚子,“你俩还不扶他起来,他刚醒过来,还指望他自己有劲儿站起来尿?” 一句话点醒梦中人,听了这话,我和刚子豁然开朗,赶忙搀着小刘站起身,一把脱掉了他的裤子。 “尿不出来啊!”小刘尝试了将近半分钟,还是一滴尿也没挤出来,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刚子,说话时已经带有哭腔,这个刚才豁出性命也要救我的汉子,现在眼圈儿红了,“妈的,真憋坏了,我要死了!” “要是有利尿剂就好了,哪怕没有利尿剂,来跟细管子,我给你当导尿管儿用,兴许也能帮你!”刚子有些着急,但一点办法也没有,他腾出来一支手使劲儿拍着刚子的后背给他鼓劲儿,“再试试使点劲,备不住这一次就行了!” “真不行了!”小刘的眼泪就在眼圈儿里含着,他往下坠了坠身子,想要坐下,“让我歇会儿!” “不能歇,赶紧的,尿出来就好了!”我也给小刘加油。 “别动兄弟,我有个民间土方法,但是你得忍住疼啊!”一边说着话,“迷彩服”一边四下踅摸,他捡起一根不长不短不粗不细的树杈,走到小刘面前,朝我和刚子说道,“把这兄弟的上衣给我撩起来。” 024 我是亲眼看着“迷彩服”把树杈使劲儿捅到刘长水下腹部的关元xue上的,也是亲耳听到小刘是如何痛苦的惨叫,更是亲历了小刘是怎样缓缓的挤出了小股粉红色的尿液,随着尿液越流越多,小刘的撒尿的流速越来越快,尿液的颜色也越来越浅,最后终于变得澄清。 “行了!关元xue利尿,尿泡虽然憋的已经有点内出血,但好歹没憋爆,这一下,压力全泄出来了,死不了了!”“迷彩服”轻松的拍了拍手,不顾自己裤腿溅上的小刘的尿,掸了掸手上的土,“回头给他找点消炎药,把尿泡的炎症治一下,死不了了!” 话虽如此,但小刘尿完尿,还是又昏了过去。 “你看,又昏了!”我和刚子搀着又昏过去的小刘,有些费力,刚子催促“迷彩服”,“兄弟,把你那小药瓶,嗅盐是吧,再给他闻闻。” 小刘闻过嗅盐,悠悠转醒。 “三五天没吃饭,见着干粮得一口一口细嚼慢咽,要不然容易撑死;一天一宿没撒尿,得绷着劲儿尿,要不然……”“迷彩服”笑眯眯的指了指自己的脑袋,“容易脑缺血缺氧,然后就晕倒了。” “大哥谢谢你啊,你这救我命了。”小刘躺在地上,挣扎着坐起身,他浑身无力,但好歹已经有了精神头,“您贵姓?” “免贵,我叫郑勇,就因为个儿高,大家都管我叫大郑,我是这儿的森林公安,兼着防火员。”“迷彩服”看了看我们仨,笑了,露出了一口黄板牙,“我71年生人,今年18了,大伙儿应该都是我哥哥吧,那就叫我小郑吧!” “别,大郑兄弟,今天谢谢你了啊!”小刘呲了呲牙,歪了歪嘴,试图站起身,试了两次都不行,“三哥陈博士,再搀我一把。”
“不用……不用站起来,大哥,坐着就行,坐着就行……”大郑急忙摆手,却不料会错了意。 “兄弟,不是,哥我这儿刚撒尿痛快了,现在想屙屎。”说罢,小刘一边褪着裤子,一边蹒跚着夹着皮鼓忍着屎向树后走去。 营区里需要救护的,不只有我们仨,除了“迷彩服”大郑,是被摔晕后自己醒来的之外,剩下的不少临时拼凑的营救队员们都受了重伤。有的人胳膊被咬断,刚子就把那人的皮带从裤子上解下来,当成止血带,用力绑住断肢伤口来止血;有的人腿被踩折了,大郑就四下踅摸来笔直的树枝,当做简陋的夹板,给伤员做固定。我本来也想加入救护的,但一低头,发现了自己的照相机,想起此行的目的,不假思索走进之前帐篷改成的临时暗房,找来一卷空白的胶卷,开始记录下这一幕又一幕。 一卷胶卷30多张照片,不多时便拍完了。通过取景器,我一边拍摄一边暗自庆幸,好在,没有更多人为了营救我们仨而丧命。 “本来我俩是和赵领队的三人,一路西进,他们去寻找失踪的记者,我们俩下山,开始大家还互相分析着失踪记者可能的去处,但走了不到仨小时,就被一只‘红眼熊’攻击了。它不知从哪里出现,一下子冲进队伍把我们推倒,叼起名科学家扭头就跑,把我们吓得够呛。”眼见伤员都得到了妥善的救助,下山求援的科考队员告诉我,“我们见状本想追过去把科学家救回来,但领队赵国庆却告诉我俩,要赶紧去下山求援,救科学家的事情交给他们。于是我们一路狂奔,往山下跑。” “那怎么只有你自己回来,林新耀?”刚子听到我们的谈话,凑上前来问道,“你叫林新耀对吧,下山的不是一共有俩人么?那个兄弟呢?” “嗨,那个兄弟当晚实在跑不动了,想要坐下来歇歇脚,我俩刚坐下,树丛里就又钻出一只‘红眼熊’,那家伙太厉害了,直接朝我们扑来,张口就咬。另外那个兄弟,就在我面前被‘红眼熊’给咬死了。我吓得心脏都快跳出来了,哪里还敢停下脚步,一路狂奔趁着夜色往山下跑,终于在第二天清晨天蒙蒙亮的时候走出密林,我在路边拦了一辆送货的卡车,那司机听说我的遭遇后,二话没说直接把我送到了最近的派出所。但派出所警力紧张,安排大郑组织了几个山下的农民陪我一起上山进森林。”林新耀说着这话,声音有些颤抖,估计这两天忙于赶路,也是水米未打牙,他此刻显得精神萎靡,“不怕你俩笑话,我真是害怕了,要不是没我引路,怕大郑他们找不到你,打死我也不会再进入林子里。” 我感激的看了一眼郑勇,他却显得有些不好意思。 “陈科学家、夏记者,我有个事儿,得请你俩帮忙!”大郑看着我和刚子,表现的非常虔诚,“我在所里还没有编制,就是个临时工,本来是不能配枪的,您看,实际上我连身制服都没有,穿的还是当年在部队时发的迷彩服。这次出来,我是瞒着领导顺带脚‘偷’出了一把枪。可偷出来好办,送回去难。我们的纪律是,打一枪用一颗子弹就要打一份报告,这回一梭子子弹20发全都打空了,我这……” “放心吧大郑,没事儿,回去我跟你们领导说,到时不但不会难为你,还要给你嘉奖,争取把你的编制问题也解决了!”刚子拍着胸脯,向大郑许诺。 “不用不用不用,真不用,我这回出来不为立功,就想着该救人救人。和人命相比,每个月多赚几块钱有啥意思!”大郑朴实的话语,说的我浑身热血沸腾。 “俗话说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大郑,这么多人为了救我们仨都受伤了,咱得想办法给大伙儿送下去啊!”刚子四下张望,看到伤员急需得到医疗救助,有些犯愁。 “没事儿,我带着随身电台呢!”大郑从军绿挎包里摸索出个大号的铁盒子,打开开关,一股电流声传来。 “先别急和山外联系,谁先给我送点手纸来,我这儿屙完了,没有手纸擦不了,站不起身啊!”小刘在树后蹲着,露出一支手向我们招呼,“快点快点!我这儿腿蹲的都麻了。” “没纸,自己找块土疙瘩蹭蹭得了!”刚子戏谑道。 大郑倒露出黄色大板牙,又笑了起来:“这个大哥看来解了内急,身体和体力恢复了,我给送手纸去!” 他从挎包里掏出一叠浅色的草纸,往不远处的树后走去,但刚走到树旁边,随即扭头往我和刚子这边喊道:“我那小瓶嗅盐在你俩谁那里?赶紧拿过来,这大哥估计屙的太多太着急太用力,又大脑缺氧缺血晕倒了,坐了一屁股屎。” 死里逃生的快意和刘长水的窘态,让我突然间忘却了队友的遇难,想要大声的笑几声给自己鼓鼓气,但突然间,胸部一股剧痛袭来,这股剧痛压得我喘不过气睁不开眼,我感觉又一大股黏腻甜蜜的血浆涌到嗓子眼。 强压不住,一口心头血喷薄而出。 双眼一黑,我昏倒在地。 (第一卷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