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年前(7)
018 从树上向远眺,我看到了将近一人高的草丛里,趴在最后面的一个,穿着科考队的统一服装,他看到我站到栖身杨树的最高处,喜出望外,此刻正用夸张的姿势挥舞着双手,那肢体语言虽然笨拙,但此刻却向舞起灵动的舞蹈。他身旁,一个穿着褪色迷彩服的人,把他的身体按下,示意他不要动。 “迷彩服”半蹲,把脑袋露出草丛外,用望远镜看向我,又把镜子反射的光对准我的眼睛。 “不拼也得拼,不闯也得闯,不赌也得赌!如果那个‘迷彩服’真的也是从军营里出来的……”知道他正在关注我,我用当年在部队里学会的手势,挥舞双臂双手,向他发送信息,“我这里,共有三人——除我之外,一人受伤,一人没有战斗力——已有攻击方案——收到回答——” 做完手势后,我定睛望向“迷彩服”,那人竟然不懂,只是怔怔的举着望远镜,看我在树梢奇怪的扭动,没有丝毫反应,也没有回应。 我的心沉入谷底。 半晌无语,但片刻之间,他忽然放下望远镜,用同样的作战手势向我回应,“信息未收到——请再次传递——” 战时的手语要求简明、准确、直接,远远望去,“迷彩服”的姿势不甚标准,但显然已经有了足够的反馈,想到这里,我终于舒了口气,再次舞动双臂双手,频率稍慢但清晰的表达道:“树上有三人,是同伴,除我外一人受伤,一人没有战斗力——树下有敌人,7个——已设计好攻击方案——切莫轻举妄动,等我通知——战斗打响后,请求支援——侧翼包抄——” “迷彩服”屈身蹲回草丛,但高扬右手,把大拇指和食指抵住呈圆形,示意“收到”。 炫目的阳光下,这手势像是一面旗帜,高高耸起在毫无生还希望的原始森林深处。感动的我,眼泪差点流下来。 我从杨树的最高点缓步爬回到树中央,和小刘、刚子交头接耳:“刚子、小刘,确实是有人来救咱了!” 晨曦之中,陈刚的眼泪吧嗒吧嗒的往下掉,小刘的面色也终于恢复了些许血色。 “你俩别高兴的太早,能不能活命,还得和这些畜生打过才知道!”我欢快的说着,远处草丛里的炫目光,却再次朝我闪烁。 我向前屈身,把手伸到树冠外,做了个“即将进攻——倒数20秒”的手势。一支清脆的战术笛被吹响,示意我,时刻准备。 风无声,草无痕,云无迹,水无浪。我的耳畔只有清晨求偶的鸟儿,在欢快的歌唱。我看了一眼小刘,小刘瘫软躺在树枝上,用最后一丝力气保持着平衡。我看了一眼刚子,刚子在朝我微笑。 “无论一会儿是死是活,兄弟,幸会了!”刚子捏了我的肩头一把。 我纵身一跃,从5米高的树枝上跳下。 019 罴真的是一种很坚韧的野兽,如果能在搏斗中活捉活着制服一只,一定很有研究价值。 比如,我从树上一跃而下,借势在地上做了个前滚翻,转化可能把我腿摔断的惯性时,那老罴王还在“家人”的簇拥下等待死亡。但当我三步并作两步走,走到照相机和开山刀旁边时,捡起手头仅剩的可用武器时,那家伙却又咆哮着站起身,向我扑来。 不容多想,我顺势就按照之前和刚子预定的方案,把照相机打开,闪光灯对准老罴王,咔嚓咔嚓一阵狂按。 但奇怪的是,闪光灯却不再闪亮。 老罴王自知曾吃过闪光灯炫目的亏,见我举起照相机,真是打了一个楞,但发现不再闪光,知道没有了危险,便发了疯似的向我扑来。 “完了!死定了!”我看了一眼闪光灯,发现开关自从昨天清晨就一直开着,4节5号电池,经历了24小时的待机,电量早已耗尽。 那老罴王却怎容我打愣,他巨吼咆哮着站起身,锋利的爪子直接朝我的面部挥来。 下意识的,我把开山刀举起来,做出格挡的姿势,但我直接被那家伙一巴掌打飞,背部径直撞在刚刚栖身的粗壮杨树干上。开山刀隔了好半晌,才掉落在7、8米开外,发出清脆的金属声。 那老罴王用力击了我一掌,似乎也牵动了自己刚刚愈合的伤口,那家伙感觉到疼痛,动作变得些许迟缓,但仍然踱步向我走来。 我的后背剧痛,刚才的剧烈撞击,让我的颈椎腰椎又酸又疼,四肢都感到有些麻。但此时倚着树干坐在树脚下坐以待毙,显然不是求生的最佳选择。我双手撑地,双脚给力,想要站起身,但刚刚轻微动这一下,便骤然感觉到眼冒金星,周身沉重,胸口发热,嗓子眼发甜,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一口血喷涌而出。 老罴王虽身有重伤,但看到我一击便失去战斗力吐血,格外兴奋,他仰头怒吼,吼声响彻森林。身后的六只雌罴和一只小罴,也纷纷站起身,使足了力气高声狂啸,似乎在为自己的首领庆功。 那老罴王吼过几声,终于放下身段,瞪着血红色的眼睛,呲出自己的獠牙,迈开双腿向我走来。 “再见了!”我抬起头眯起双眼,享受人生中的最后一缕阳光。曾经和我一起上过战场、战斗过牺牲了的战友,父母关切的脸,妻子甜甜的笑……那些让我割舍不下的人们,陆续浮现在我眼前。 老罴王的身影,离我越来越近。那死亡的阴影终究还是遮住阳光,覆盖了我的周身。 “呀……三哥……坚持住……”就在我放弃抵抗准备接受死亡的时候,树上的小刘一跃而下,他本想双脚着地,却因为在树上忍了一夜的内急而耗尽体力,没有保持住平衡,身体横向下落。好在距离老罴王不过一步之遥,他在空中腰一用力,身体一躯,支起双臂,用胳膊肘狠狠的砸向那家伙的后脑勺。 老罴王对此额外的攻击没有丝毫的准备,他本已经恶狠狠的走向我,却不料头部遭受重击,有些发闷发晕,身体不由自主的打着晃。 小刘从树上栽下来后,却趴在地上不再动弹。 这是刘长水舍生取义为我争取到的宝贵时间,不容我迟疑! 我在坐在树脚下的地上胡乱摸索,终于摸到了一段刚刚在搏斗中折断的树枝,这树枝的一端粗壮而尖利,我扶着树枝站起身,趁老罴王尚未清醒,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把树枝的尖端插入那厮的左眼。 020 又一阵阵的巨吼声响起,这吼声凄厉而悠长,似乎能惊飞林中鸟,却又能呵退洞里妖。 粗壮的树枝插入老罴王的眼眶将近6、7寸,那家伙感受到剧痛,不再前进转而踉跄的后退。 我倚着树干,无力的瘫坐在树脚下,身旁就是刚刚为了掩护我,把自己身体当做攻城锤的刘长水。刘长水此刻杳无生气,他一动不动的趴在地上,脸部埋在树脚下的枯枝败叶和松软的泥土里。 半晌,他才缓缓的抬起头,朝我无力的笑了笑,说道:“三哥,我说了,要打,我肯定陪着你!” 一股鲜血又从我的胸口涌出,此次不再喷薄而出,而是缓缓的从嘴角往外流。我连手臂抬起来的力气也没有了,脑袋无力的朝小刘那边一歪,露出欣慰的笑容。斜眼一看,发现那老罴王已经无法控制身体平衡,他木然的把那截树枝从自己的眼眶里拔出,鲜血同样喷涌,涌了片刻,他一头栽倒,躺在地上一动不动。 片刻之功,那6只雌罴和1只小罴,便围拢到老罴王身边,他们用鼻子拱了又拱,用胳膊推了又推,用舌头舔了又舔,老罴王依旧一动不动。见首领已然被我打死,他们陆续站起身,齐齐的呲出獠牙,向我快步走来。 我早已把生死置之度外。 我清晰的看到,树枝的一端,沾满了老罴王鲜红的血液,和它粉红的脑浆。 “成了!”我拉起刘长水的手,兴奋的说道,“即便咱死,也算给那些科考队员报仇了!” 时不我待,说完这句话,我快意而满足。但面前,6大1小七只罴已经一字排开,要给自己的首领报仇。 “小刘,老三,我也下来啦!要死死在一块儿吧!”树冠里,按捺多时的陈刚终于战胜了自己的恐惧,他狂叫了一声,一跃而下。 我之前说了,生活并不完美,有时还会残酷的和你开些玩笑,让你经历些历练,但如果你敬重生活,珍视生活,生活往往也不会欺骗你。古语说,“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就是这个道理。 比如,陈刚是个科学家,这个“百无一用”的书生,没有经过专业的训练,没有循序渐进的学习,竟然敢从5、6米高的树上跳下,这样的历练和经历,我估计陈刚这辈子无论是之前或是之后,都没有尝试过,但此刻,他尝试了,经历了,他他妈竟然成功了。 陈刚一跃从树梢头跳到地上,也许是树脚下的土地松软,他没打滚儿没晃悠,连个屁股蹲儿都没坐,就那么直挺挺的落在地上。 我们面前这些罴,被突然间这么一个人从天而降,也吓得一惊,不敢贸然前进。陈刚则双手叉腰站在树下,露出了兴奋的表情,他朝自己面前7只野兽嘚瑟的咆哮:“谁再说老子没用!谁再说老子是书呆子!老子他妈这么高都敢往下跳!老子这就挨个儿把你们都收拾了!你们他妈这群臭牲口!” 说完这些,陈刚又有些底气不足,他面朝我俩面露恐惧之色:“哎哟,哎哟,我说老三,我说小刘,我真是从这么高的树上跳下来的么?哎哟……哎哟……” 陈刚黑眼球往上一翻,露出白眼球,身体往后一栽,竟然因为恐高昏过去了! 021 26年后,当我再次回忆这个场景时,脸上不禁会露出一丝笑容,这个场景确实搞笑。但在当时,陈刚昏过去后,场面却更加凶险了。 一来,我和刘长水当时压根也没打算陈刚下来,就像刚子自己说的,术业有专攻,我虽然是个记者,但更早之前毕竟是个兵,上阵杀敌是我的事儿,牺牲是我的使命,小刘亦然。但他不然,陈刚的出现,不仅可能无法保留这次科考队最后的火种,更可能因为他的涉险,使学界对“罴”的研究最终中断。 陈刚晕死过去后,情势变得更紧张了。7只罴见突然从天而降的“威胁”,此刻突然自己倒下,放松了警惕,复仇心理便又涌现,她们一步步向我逼近。这次,真要我们仨一起面对死亡了。 陈刚瘫倒在地上,一动不动,像极了砧板上的rou。 我试图挪动一下身体,即便做一些无谓的抵抗,也不愿意坐以待毙。但剧痛袭来,让我动弹不得。 小刘抬头看了看这情势,却把脸又埋在土里,他闷声闷气的道:“来吧,妈的,老子十八年后又是条好汉。” 腥臭袭来,我心脏的跳动频率,此刻与这些食人野兽的步伐同频。 “四米……三米……两米……一米……”我睁大了眼睛瞪着这些罴,丈量着他们距离我的距离,丈量着我距离死亡的距离。 “同志们,冲啊!”身旁远处的草丛中,之前一直隐身的救援队终于现身,他们突然发起了面向这群吃人野兽的冲锋。我努力的耸了耸肩,抬了抬头,看见“迷彩服”,正端着枪,冲在第一个! “哒、哒、哒……”这熟悉的子弹击发声,犹如跳跃的音符。
“七九式!七九式轻型冲锋枪!”刘长水又把深埋在土里的脸露了出来,他露出欣喜兴奋的表情。 罴群几乎没有经过权衡,就把我们放弃抵抗的仨人暂时搁在一旁,扭头朝正在发起冲锋的救援队,发起攻击。 领头的“迷彩服”,端着七九式对着罴群一通扫射,但子弹打在这野兽身上,却并没有致伤。 “小刘,你看,你听!”我观察着战场,扭头对小刘说,“坏了!” 我的眼中呈现出这样的即景。一个领头的端着枪扫射的是“迷彩服”,但子弹招呼在罴身上,却丝毫没有致伤能力,那些7.62毫米的子弹,打在人身上能把人打成筛子,却既不能打穿罴的躯干,形成贯穿伤,又不能楔入罴的肌rou,造成爆裂伤,一颗颗子弹,就那么“疲软”了;“迷彩服”身后跟着一群“绿军装”,一看就是临时凑数的外行人,他们扛着镐头、举着镰刀,甚至还有举着铁锨来参加营救;最后,队伍末尾的是下山求援的科考队员之一,他和我一道,亲眼目睹“迷彩服”被一只罴顶起3米多高后,重重摔在地上晕厥,目睹那些“绿军装”被撕咬掉胳膊、碾断小腿,已经吓得瘫坐在地上。 那只“娃娃罴”见前来冲锋的人们如此不堪一击,不再前进,转身又朝我扑来。 “三哥,你看!”顺着小刘的手指,我的眼中看到了正在飞奔的“娃娃罴”,更看到了离自己身体不远处,“迷彩服”临晕厥前,费力甩过来的那把“七九式”! 不由多想,我使劲平生的力气强忍着疼痛站起身,捡起枪朝着小罴的方向“哒哒哒”点射了三发子弹,其中一发子弹,径直击中了小罴的脑门。 小罴应声栽倒。 本已经“砍瓜切菜”般压制了救援冲锋队伍的6只雌罴,此刻看到自己养育的孩子被我打死,齐声爆发出更加惨烈高亢的嚎叫。那嚎叫声,震耳欲聋。 “老三,打眼!”陈刚本已经昏厥,此刻被这些高声嚎叫所惊醒,他大致看明白了局势,朝我喊着,“再开枪打眼,一枪毙命!” 说时迟,那时快。6只雌罴组成的罴群,此刻向我发起了冲锋,恨不得一下子就把我撕咬成碎尸块。 我也由不得多想,条件反射式的端起枪,朝着那一支支血红血红的眼珠点射。 “啪啪啪啪……”子弹陆续打出,5只雌罴应声而倒,被我击毙。 只剩下了最后一只雌罴。 这只雌罴浑身沾满了同伴和救援队员的血。她的双臂粗壮有力,双腿虽短,但在厚重的毛发覆盖下,依旧肌rou线条分明,她停下脚步不再冲锋,原地转着圈,踱步回到“姐妹”和孩子身边,喘着粗气嗅着同伴的气息。同伴已死,杳无声息。她努力再三,也没有把一只罴唤醒,终于爆发出悲哀的嚎叫。 这叫声回荡在森林中,慑人心脾,令人胆寒。 仅剩雌罴站起身,血红的双眼投射出怨念之情。我端起枪,瞄准了她的眼睛,准备击发子弹。 霎时间,她却猫腰扭头,手脚并用,朝着刘长水和陈刚发起了“冲击”。 “糟了!你俩快跑!”我朝小刘和刚子高声喊着,扣下扳机朝雌罴的方向打去,可子弹无法击中她双目,招呼在她身上,依旧无法击穿她厚厚的毛皮。 小刘和陈刚,此刻已经怔住了,他俩眼睁睁的看着这只庞然巨物,只在一眨眼的功夫就由远及近飞奔到他们身旁。他俩“零距离”的看到,这只体型硕大的雌罴,是如何一头撞到粗壮的杨树干,把杨树撞倒,把自己撞得脑浆迸裂。 我们都呆住了。 仅剩的这只雌罴,以自绝的方式,与她的同伴一起死去。 三天前的营区,如今变成了人与兽之间的战场。 地面上,残肢、掏空发臭的尸体躯壳、人类的内脏和大罴小罴雄罴雌罴的尸体遍布,活下来的人们或是因为被生生掰断、咬断、碾断躯干而惨叫,或是因为劫后余生而啜泣。可即便是这样,我们还是终于迎来了片刻的安详。 活下来的人们,在血腥、腥臭的空气中大口大口的深呼吸,庆祝自己的劫后余生。 “老三!老三!”陈刚恐惧的喊着我,他一把抹掉脸上沾着的黏腻的雌罴脑浆,指着营区西侧一人多高的草丛,露出恐惧的神情。 顺着陈刚手指的方向,我看到草丛阵阵异动,那异动由远及近,快速袭来。 是营救的大部队?我心里暗自盘算。 不是! 我分明看到,昨夜与老罴王经历苦战,眼睛被打瞎一支的“独眼龙”,此刻从蒿草中现出身形。在他的身后,又跟着5、6只雌罴。 “三哥、三哥!”刘长水手指向了罴群的尸堆,刚刚被打死的那只小罴,再次站起了身。 擒贼先擒王!我端起“七九式”,三点成一线,瞄准了“独眼龙”血红的眼球,想要一发子弹毙命。但扣动扳机后,枪体却传来“咔哒咔哒”的响动。 我瞬间感觉天旋地转,几乎就要晕倒在地。——枪里的子弹打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