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二章 陌上花 知是故人归(四)
即墨顼一路走走停停,磋磨着不到一月也到了岍山。 青柯紧随而至,她独乘车驾时对这一路的景致虽赞叹,却也生了几分狐疑,凭她昔年暗卫的那一套训练之法,她的记忆力较之常人好了不只一点,她当然知道此地她曾来过,只是不知这地竟与即墨顼也有渊源罢了。 大抵是一路舟车劳顿,岍苡状况又有些不好,即墨顼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倒是很怀念往昔她那些或睿智或活泼的日子,她病着的日子太长了,长到她已经面容憔悴仿似油尽灯枯那般,长到她昔年的音容笑貌已如黄沙散尽不复存在,长到南宫之人已经忽视她的存在…… 即墨顼悉心照料了她几日,趁着阳光还算明朗,便带她在别院晒晒太阳。 说到即墨顼这间别院,倒是难得一见的别致,三进的院落,格局虽然繁复,建筑却是简单,一派的田园风格让人油然而生出一股惬意归隐之感来。 自来岍山,所有饭食皆由即墨顼包揽。 岍苡意识不清尚且不能体会即墨顼那份用心,那日下厨倒是把青柯吓了一跳。 青柯虽拦了他,却也没什么效用,他着一身白衫,挺拔修长的身姿显得格外扎眼,难以想象那样谪仙般的人儿有朝一日会在这样污秽的地方忙碌,青柯看着他的背影,忽然眼睛一红,都说君子远庖厨,即墨顼却肯放低姿态为岍苡做这些,叫人如何不感动呢 青柯看着远离风口处的岍苡,柔和的日光透过疏窗洒在她身上,就像光影里的精灵,青柯看着些许入神,而当青柯目光游移到岍苡眼角时,分明瞧见她眼角闪烁着水光,青柯心头一喜,忙唤即墨顼。 “殿下,您瞧公主是不是有反应了”说着便迅速跑到岍苡身旁,仔仔细细的瞧着她,却并未瞧出有何不同,当即有些失望,“奴……奴婢分明看见公主哭了……” 即墨顼苦笑,“这事急不得,你莫要伤心了。” 那几日,岍苡一时又似有些意识一时又是原状,还有不过两个月的时光,她已经病了四个月了,倘若岍苡再不恢复意识,气血一旦逆行,她便真的无力回天了。 自来南国,岍苡出宫玩的时候并不多,南国真正的繁华及门庭若市之景也不曾多见,唯一的那一年七夕,他在那一树紫藤架下和她细说了牛郎织女的传说,迎合着那一夜的景致,岍苡显得十分开心。 那一夜她站在倚霞殿衣袂飘飘迎风而立,他曾回眸一见,她极度认真的欢愉以及满眼火树银花的绚烂在夜里都似在放光,那时他想,大抵喧嚣之于岍苡才是星星之于夜空,才是那唯一一点点亮黑夜的明灯。 即墨顼回想点滴往事,选了一个明媚晴朗的日子差人去买了一些火树银花,那天的夜空极美,静谧的黑夜和漫天闪亮的星光,将那夜岍山的夜景衬得美到了极致。 岍苡终生也许都不会知晓,此间的这个俊逸男子,这一夜远离喧嚣的璀璨夜空给了她,少年的意气风发给了她,宿命里的难得温柔也给了她。 这半生的风云,再踏月而归即墨顼也都不会是少年的光景,但岁月会铭记这点滴的宠溺呵护。 从来,人世间的繁华只是刹那,唯有深情才激荡的起时光里的那一点涟漪。 青柯站在半坡看着二人,她看着夕阳一点点落下,看着夕阳坠落那一瞬闪亮夜空的漫天莹光,她突然就哭了,这世间除了南徇当真还有人这样爱护她的主子,只可惜她看不到这样的壮烈,亦感受不到这个男子的半点深情。 虽在岍山,日子也仅是比宫里少了几分斗争多了几分清静,不过是放眼的院墙变成了空旷且怡人的风景,除此之外,平淡更甚宫中。 有一日,青柯照着往日那般带着岍苡出去晒太阳,忽然听到一声箭划破长空的声音,她当即戒备起来。 背上岍苡十分警惕的往回走,她脚下步子不停,心中疑惑却越来越深,直到她看见前方长风玉立的男子,才突然想起来。 经年岁月的深宫岁月,她都忘了多年前的那件事。 难怪她总觉得岍山似曾相识,彼时看见即墨顼摆箭握弓的姿态与多年前那个少年的背影重合起来,青柯彼时心里还是有很大的震撼的。 一见少年误终生。 那时,岍苡被南徇提回去的时候,在那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岍苡都深受其影响。时时提及那个不曾看清的少年,她为之津津乐道的是少年的从容与镇定。为此,岍苡还特意去了练武场学了半年的骑射。 青柯背着岍苡兀自回去了,可见缘分真的是一件极其奇妙的东西,当初那般为之委屈的一桩亲事,谁又能想到那个人竟会是她昔年懵懂无知岁月里的一个小小的期盼呢 岍山的安逸并没有让岍苡有半点好转,即墨顼本打算再带岍苡四处转转,奈何那日突然收到一封信,即墨顼只得带上岍苡匆匆回了南陵。 到底岍山与南陵不算近,此一去也耗了两月时光,一回西宫,各式繁杂的事务也铺天盖地的席卷而来。 即墨顼急见暗卫首领,交代了他一桩事宜,话方说完,即墨华休亦急匆匆的赶了来。 “此番你一走,南陵倒是少见的平静,那位竟也十分安分,倒显得十分不寻常了。” 即墨顼看了华休一眼,不欲与他多言,仅是笑笑,“你呢,近来可好” 即墨华休摆摆手,随意坐了下来,状若无意的说道:“这天是越来越热了,今年的冰也不知道够不够。” 即墨顼闻言心中了然,抿唇一笑,“行了,你且走罢,我还有很些事务需要处置。” 即墨华休嘿嘿一笑,方起身,便见范柞匆匆进来,“殿下,宿小姐求见。” 即墨顼皱了皱眉,过了须臾方让范柞允宿雨进来。 宿雨进来时见到即墨顼在微黄的灯下安静的摆弄竹笛,心中顿时一热,浅笑着走了过去,轻轻盈盈的唤了他一声“阿顼哥哥”。 即墨顼一心弄笛本无心理会她,她这一句称呼让他原本并无波澜的内心有了丝丝起伏,光亮下即墨顼的五官显得格外深邃,鼻尖上的绒毛也显得清晰可见,刀刻一般的眉眼让人移不开目光,眉目如画都不足以形容彼时这个近在咫尺的男人。
宿雨心漏掉了一拍,真是多年未见了,他与从前也大不相同了,除了那一身清冷逼人的气质,还真是找不出半点从前的身影了。 宿雨只顾着看他,过了好久才反应此间的寂静有些怵人。 即墨华休许是也有些看不过眼,轻咳了一声,打破了满堂的静谧。 “阿顼,这……宿雨回来许久,你们也不曾见过,加之你又外出许久,你看……” 即墨顼勾唇一笑,撇眼看了即墨华休一眼,徐徐起身。 他身形高大,笼住了一大片光亮,宿雨恍然若见面前的一大片黑暗,低着头有些不知所措。 即墨顼仔仔细细的端详她,那种仔细像是要把人看穿,宿雨被他看的有些不安。 过了许久,她仍旧能感觉到即墨顼的目光,支支吾吾的说着:“阿……阿顼,我回来了,这么些年,我很是想念你。” 即墨顼背过身,眼中骇人的目光显露无疑,他吹起了竹笛,声音暗哑难听,他眸中显出一副很可惜的神色,随即摇头说道:“不过是个貌似,难得精髓。” 一语毕,宿雨脸色顿时煞白,心中的狂乱难以言表,“也……也许你很难相信,但我真的没死,只是一切都太难解释了,我……” 即墨顼转身,轻轻一笑,“瞧你,心虚什么。” “阿……” 即墨顼伸手打断她,“这阿顼之名也不是人人都能叫的,囿于礼教,还是随众人唤一声殿下罢。” 宿雨噎语,心中不由有些酸楚,“可我幼时都是这般唤你的。” 即墨顼脸色霎时冷了下来,“只是今时不同往日。何为君臣,我想你这些年也没什么长进。” 宿雨难免有些难堪,且不说二人幼时两小无猜的情分,就说她此番回来身为近臣之妹,他也不该用这般态度待她才是,昔时他虽算不上温文尔雅之类,倒也不会如此不近人情。 “阿……殿下,我虽不知这些年南国诸事,不知我离去后宿家一脉近乎覆灭,也不知殿下已经娶妻,单我一人有一颗赤诚之心也无济于事,到底也回不到过去了。”她言语颇为恳切,眼中对往事的怅惘也让人颇为动容,只是对上即墨顼那一双平静深邃的眼眸,她心中不由一滞,还未说出口的话生生堵在了心口。 过了好久,即墨顼才微微一笑,那笑意不达眼底,眸中寒光摄人,“本王说过,这么多年,你还真是没长进,不仅没长进,反倒越过越回去了。宿铭是你长兄不欲同你计较,本王倒觉得你不如幼时赤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