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0、国有殇兮未有终
——始元元年春二月,黄鹄下建章宫太液池中。公卿上寿。赐诸侯王、列侯、宗室金钱各有差。 这是刘弗陵即位至今,所发生的唯一一件可以算是祥瑞的事情了。 不过,当时只是九岁的刘弗陵并不清楚这件事会成为这样的“唯一”,因此,公卿上寿时,他作了一首。 ——黄鹄飞兮下建章,羽肃肃兮行跄跄,金为衣兮菊为裳;唼喋荷荇,出入蒹葭;自顾菲薄,愧尔嘉祥。 ——自顾菲薄……愧尔嘉祥…… 当时,年幼的天子刚刚适应自己的身份…… 当时,兮君只有四岁,当时…… 想到当时一家和乐的快乐,兮君不由鼻子一酸,也不敢再待下去,低着头应了一声诺,便从天子内卧退了出去。 皇帝要听是一件很简单的事情。 朝廷之中,内有掖庭才人,外有上林乐府,另外还有太常属下的太乐,负责的都是与皇帝有关的乐事。 其实,兮君根本不需要出去——不过一句话的事情而已,殿上的宫婢、宦者都可以去办。 因此,看着皇后近于慌乱地起身,疾步而出,殿上诸人都是一惊,连刘弗陵都忍不住转过头看着皇后离去的身影,半晌都没有动弹。 皇后离开,中宫侍御自然不会再留下,一干人回过神来,便向刘弗陵行了礼,连忙跟上兮君。 旁人并不清楚皇后为何失态,倚华却猜到了几分。 ——能让这位皇后失态的事情并不多…… 走出内卧,在稍凉一些外堂上站了一会儿,兮君就平静了许多,深吸了几口气,伸手招过身后的长御:“诏掖庭遣才人来。” ——也许乐府乐工更有才华,但是,兮君只是皇后。 那名长御应诺退下,兮君却没有立刻返回,而是继续站在堂上,一动不动。 “中宫……”傅母轻唤了一声。 ——虽然是二月了,但是,终究不是多么暖和…… 兮君却不愿意回去见刘弗陵。 ——只要想到她的家人……她就不能不想到她的家人是为什么死的…… 兮君一言不发地站在堂上,目光透过青琐疏寮看向外面一碧如洗的天空与高高的宫墙、飞扬的檐角…… ——未央宫…… ——夜何如其?夜未央…… ——只是…… ——夜终有尽头…… ——一切都有尽头…… 兮君莫名地烦躁起来,只觉得心中有什么积压已久的东西要冲出来似的。 攥了攥拳头,兮君闭上眼,好一会儿,才慢慢地转身,往天子内卧走去。一进内户,兮君便撞上了刘弗陵的目光。 “陛下!”兮君一惊。 刘弗陵笑了笑,没有再看自己的皇后,向床边的宫婢招了招手,宫婢连忙上前,听清天子的吩咐后,便连忙服侍天子躺了下去。 兮君站在内户前,静静地看着,沉静的神色却让殿上诸人都紧张起来。幸好,就在众人越来越紧张,最后几乎不敢喘息的时候,掖庭丞领着才人来了。 中宫侍御服侍着皇后在天子的床前坐下,帝寝诸人则忙着开户,以便让才人有足够的空间表演,又因为皇帝的情况,能移了一架极大的火齐屏风在内户前。 掖庭丞领着诸人向帝后见了礼,便恭敬地侍立于前,等着两人发话。 兮君看向刘弗陵,刘弗陵却无意开口,微微抬手,轻挥了一下,便躺在床上不动了。兮君转过头,示意长御转致。 掖庭丞听了长御的话,并没有立刻行礼退下,而是又问了一下细节,比如,是只安排讴者,还是歌舞皆作。 掖庭丞问得小心,长御却不在意,甚至都没有请示兮君,便直接道:“歌舞皆作!难得上有此情!当悦之” ——也可以取悦一下皇后…… ——兮君方才的情况真的让众人都有些恐惧了。 听到长御略带激动的话语,又不着痕迹的扫了一眼殿上诸人,掖庭丞有些明白地低头应诺,随即便退下,安排才人表演歌舞。 本身并不长,即使加了乐曲,又安排了歌舞,也不可能表演太久,但是,很明显,皇帝只想听这支歌,掖庭丞与仆射一商量,便将带来的才人排了三班,轮流表演。于是,“黄鹄飞兮下建章”便不停在温室殿中响起,身着圭衣的才人舞袖折腰,一派太平欢乐的景象。 虽然是天子自作的歌,但是,毕竟不能算是什么佳作,就是刘弗陵自己,以往都很少提及,兮君也就是知道有这么一支歌是皇帝所作,真正看因此歌而作的歌舞却是头一回,因此,看了一会儿,她倒是真的感兴趣了。 ——十四岁的女子,正是爱玩的时候,又有几个会不喜欢赏心悦目的歌舞? 兮君看得专注,神色自然缓了下来,殿上诸侍御自然也跟着放松下来,一时之间气氛倒是好了许久了。 因此,当刘弗陵伸手轻握兮君的手时,除了兮君,根本没有人发现。 兮君也是一惊,若非一贯的教养,恐怕当时就要惊呼出声了。她转头看向刘弗陵,却见刘弗陵仍然旧仰面躺着,除了一只手紧紧地握着的她的手,其余都与之前没有什么区别。 兮君挑了挑眉,轻唤了一声:“陛下?” 尽管声音不高,但是,已经足以惊动离得较近的几个侍御了。 “中宫?”众人都是一惊,顺势一看,才发现刘弗陵的异样,不由都很诧异。 兮君示意女乐安静下来,殿上其他人自然也都安静了下来。 等殿上鸦雀无声了,兮君才低声问刘弗陵:“上何诏?” 刘弗陵仿佛没有察觉周围的异样,依旧躺着没有动,沉默了好一会儿,他才低声道:“……鸿鹄歌……” ——鸿鹄歌? 兮君听得明白,却一点儿都不明白刘弗陵说的是什么。 年少的皇后茫然地看向身后的侍御,却见所有人,除了与她一样茫然之外,便都是一脸闪躲的神色。她犹豫了一下,刚要询问,就听到一声郑重的拒绝:“臣不敢奉诏。” ——掖庭丞…… 兮君不解地看向掖庭丞——什么叫不敢奉诏?——然而,掖庭稽首不起,显然是看不到她的疑问了,她只能看向自己的傅母与长御。 傅母显然是知道,但是,看了看皇后,却不知该如何说起,只能继续闪躲着回避皇后的目光,最后,上前给皇后解释的还是倚华。 倚华并没有说什么长篇大论,一句话就回答了兮君的疑问:“戚夫人舞,高皇帝作楚歌。” 兮君立刻想起来了,脸色也是骤变。 ——汉十二年,高皇帝从击破布军归,病情愈来愈重,因此,更加急于废太子而立戚夫人之子。当时,留侯张良行少傅时,谏,不听,因疾不视事。太傅叔孙通称说引古今,以死争太子,高皇帝佯许之,犹欲易之。然而,至燕,高皇帝在太子侍酒时,见到了侍从太子的四位老人。四人年皆八十有馀,须眉皓白,衣冠甚伟。一问之下,才知这四人竟然是高皇帝求而不得的四位长者,至此,高皇帝才彻底绝了易储之心。于是,等四人离开,高皇帝召戚夫人上前,指着四人对其言:“我欲易之,彼四人辅之,羽翼已成,难动矣。吕后真而主矣。”戚夫人泣,高皇帝无可奈何,只道:“为我楚舞,吾为若楚歌。”
——歌即。 ——“鸿鹄高飞,一举千里。羽翮已就,横绝四海。横绝四海,当可柰何!虽有矰缴,尚安所施!” …… ——难怪掖庭丞不敢! ——这歌……可不是吉庆的歌! …… 半晌,兮君转过头,看着刘弗陵,强笑着道:“陛下……不若一闻……大风歌?”掖庭丞立即抬头,眼巴巴地看着帝后二人。 刘弗陵没有吭声,等了一会儿,兮君向掖庭丞点了点头,掖庭丞立刻应唯,退下安排。 ——同样是高皇帝所作的歌,意气风发,虽然也有悲音,但是,终究是天子忧怀天下的慷慨情怀,却充满了无能为力的悲哀……再加戚夫人母子后来的遭遇……谁敢在未央宫唱此歌呢? “大风起兮云飞扬”反复地唱响,刘弗陵的手也渐渐松开,不一会儿,他的眼睛也闭了起来。 这一次,兮君一直看着,见刘弗陵闭眼,便示意女乐停下,然而,刘弗陵却不愿意。 “朕欲听。”刘弗陵闭着眼睛低语。 “……诺。”兮君一怔,却还是应了下来,摆了摆手,示意女乐继续歌舞。 直到刘弗陵真的睡着了,兮君才让掖庭丞领着才人退下,自己也领着侍御从天子内卧退出。 进了侧殿,兮君没有休息,反而在书几前坐下,按着漆几,沉吟不语。 傅母与诸侍御都不由奇怪,但是,看着皇后神色严肃,众人也不敢多言,只能安静在左右侍奉。 不知过了多久,兮君忽然出声:“取灯。” 众人一怔,却还是取了一盏雁足灯过来,放在皇后的面前。 “燃。”兮君又道。 ——白昼点灯? 众人都很不解,面面相觑,却也没有说什么。一名宫人取了火,正要上前,却被倚华拦了下来。 倚华接了宫人手上的火,示意宫人退下,走到漆几前点燃灯盏。 雁足灯不是釭灯,烟气很重,倚华将手中的火交给另一名长御,顺势对皇后问了一句:“中宫可要另取灯?” 兮君没有看倚华,摇了摇头,同时伸手将灯拉近,随后又将几上的铜制砚盒拉到自己面前,将盒盖打开。 倚华正站在几前,看着兮君的动作,不由就是一愣,没等她回过神来,兮君的动作便将她又吓了一跳。 兮君忽然抽出一方丝巾,拎着一角,将之置于灯上,丝巾顿时就烧了起来。众人都吓一跳,还没有来得及动作,又见皇后将丝巾扔到了砚盒里。 尽管如此,左右侍御仍然冲了上来,拉着皇后的手,反复检查了一通,只有倚华默默地盯砚盒中已经烧成灰的丝巾,好一会儿才看向被一干人捧着手的皇后,眼中若有所思。 兮君挥开众人,神色淡漠地起身:“我累矣……” 众人连忙服侍皇后休息,谁也没有再关注漆几上的东西。倚华也匆匆跟了上去。 ——皇后有做什么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