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9、愧尔嘉祥
“继嗣……” 兮君喃喃自语,半晌都没有回过神来。 ——她完全没有想到…… ——霍光居然会如此直截了当地对她说出这样的话…… 其实,兮君是想得太多了。 ——事到如今,霍光会顾虑的事情仍然有很多,但是,绝对不包括已然不能起身的皇帝! ——自从上个月,在见霍光时吐了血,刘弗陵便彻底病倒了。当时,他昏迷着,滴水不进了数日,少府太医倾尽全力,才好容易把他的命抢回来,但是,自那以后,他的病情就没有再好转过…… ——这样的状况,霍光怎么可能把刘弗陵当成什么心腹大患呢? ——不过是因为刘弗陵是天子,一旦他真的做了什么,又想法传出寝殿,霍光即使权势再大,也终究不好处理! ——霍光只是不愿再有麻烦。 因此,很多事情都不与兮君明说的霍光,这一次,很干脆地把话挑明了。 见兮君仍然一脸的惊讶,似乎并没有明白自己的意思,霍光挑了挑眉,轻笑着再次重复之前说过的话:“中宫在……县官自不会托予他人。” 这一次,兮君明白了。她垂下头,轻声道:“若……上……有诏……当如何?” 霍光的神色淡了一些,颇有几分漫不经心地道:“县官寝疾,岂有遗诏?” 尽管心理已经有了一定的猜测,兮君仍然不由一惊。 ——宫禁之中,哪怕是至尊,都很少会把话说得很透彻,很多时候,都需要听的人费心揣摩其中真正的意思。 ——今天,霍光的话尽管还不是十分的直白,但是,话中的意思却是不需要揣摩就能明白的! …… ——皇帝没有遗诏。 霍光要的就是这个结果! ——至于其中的各种细节…… ——比如,遗诏的内容,如何处理遗诏、谁处理遗诏…… ——他都不关心! …… 兮君垂下眼,半晌才道:“大父……遗诏……亦未必不合大父之意……” ——皇帝的遗诏…… ——还有比这个更会让继嗣者不被置疑的吗? 兮君低声道:“上寝疾已久……” ——不要说天子……就是寻常庶人,哪怕家中赀无一金,也会先将自己的后事安排吧…… ——就是没有家赀,总要置后吧…… ——刘弗陵不是暴病,不是意外而卒! ——全天下都知道,皇帝已经病了几年了! ——这样的情况……难道那位天子就能什么都不考虑? …… ——谁相信?! …… ——好吧……就算刘弗陵年轻,不甘心认命,根本不考虑置后之事,难道大汉的公卿百官也都不考虑? ——大汉难道只是今上的大汉? ——孝文皇帝即位,有司便建言早立太子! ——今上病重已近两年,居然没有一个人为此进言…… ——难道说所有人都认定了这位天子肯定没事?! ——谁相信?! …… 兮君抬眼看向霍光,眼中满是困惑。 ——她能想到这些……难道她的外祖父反而想不到? …… ——也许刘弗陵想立的人与霍光完全不同,但是…… ——这么一点小事……并不难解决啊…… …… 兮君越想越觉得奇怪,眉头也渐渐皱了起来。 ——她的外祖父……究竟是什么想法啊…… 听着外孙女不甚明白的话语,霍光却笑了。 “遗诏所立……”霍光轻笑,“众臣议立……自是不同。” 兮君一怔。 虽然并不明白霍光说的“不同”究竟是什么,但是,兮君却弄清楚了一点——霍光根本不想用遗诏立其属意的人选! ——可是……为什么?! …… 又皱了皱眉,再看了看霍光似笑非笑的神色,兮君很谨慎地闭了嘴,没有再追问下去。 ——一时想不通,她可以慢慢想! ——反正,就算皇帝真的想写出一份遗诏来,也不是一时半会就能做到的! “我知也。”兮君低声应了一句。 见兮君应了,霍光也没有再说什么,转而问起兮君在帝寝的起居是否如意,又问了兮君的身体现在如何……等等,兮君也一一答了。 北宫离未央宫并不远,霍光又是抽空出来的,自然也没有费事绕道,直接越了驰道,因此,祖孙两人闲话了一会儿,车便已经进了北阙。 虽然霍光的权势甚重,但是,乘车入宫门尚可——毕竟有田千秋的先例在——入禁门就不可能了——只有帝后才有资格在禁中乘车的——霍光也一向不愿在这种事逾矩,不过,今日,兮君在车上,霍光也不能让皇后在禁外出现,因此,入宫之后,他便吩咐冯子都往掖门去。 寻了一处不起眼的掖门,冯子都又安排了一通,才领着倚华到车户旁禀告。 兮君下舆,向霍光低头致礼后,便领着倚华进了掖门,有倚华在,也就不虞道路之事了。 掖门外,霍光却站了好一会儿,目光始终注视着兮君离开的方向,让冯子都不由奇怪。 “吾君?”又等了一会儿,冯子都忍不住唤了一声。 霍光没有看他,神色也没有变化,不过,他轻轻地说一句话:“中宫问我,为何不用县官遗诏立嗣。” 冯子都一怔,下意识地反驳:“不妥。为人后者为之子……且……” 话没有说完,冯子都便回过神来,连忙肃手低头,不敢出声。 ——这些……他都懂,他的主人能不懂吗? ——何必他多言? 霍光点了点头,自言自语地说了一句:“中宫仍当学。”说着便进了掖门,随即就有一队郎官上前护卫。 冯子都没有跟着霍光进掖门,转身就上了马车,驱车出宫。 宫中皆知帝后不睦,因此,皇后在帝寝侍奉了一个月,所有人都暗暗称奇,也正是因此,兮君一出去就大半天,也没有几个人奇怪。 ——难道不让皇后散心吗? 因此,当兮君有些忐忑地回到温室殿时,她才发现,根本没有人敢多问她一个字。 ——她毕竟是皇后,是小君。 ——尽管这位皇后一贯温和,但是,谁又敢真的去试一试皇后的心性究竟如何呢? 事实上,连刘弗陵也没有在意兮君的外出——不是不在意,而是因为他之前服了药便睡着了,直到兮君返回,也没有醒。 往帝寝走了一趟,出了内卧,兮君便在内户外驻足,思忖了好一会儿,才对身边跟着的倚华道:“宦者终是男子,侍奉多有不足,诏掖庭调宫婢上殿侍使。”
倚华一怔,并没有立刻应声,反而犹豫地劝了一句:“大将军前有令……” ——倚华说的是那道“禁内后宫皆不得幸上”的命令。 兮君看了长御一眼,神色十分古怪,半晌才道:“……上……今……如何幸?” ——刘弗陵如今连清醒的时间都少得很…… 兮君嘲讽地笑了笑:“我何以言宫婢?宫人……何人愿来?” ——在禁中、后宫侍使与在帝寝侍使完全不同。 ——一般来说,自然是在帝寝侍使的身份更高一些,也有的是人愿意来,但是,这会儿,只怕没有哪个宫人会愿意来的。 ——皇帝崩,除非有诏,否则,近臣皆须守陵;后宫之中,皇太后移驾长乐宫,诸侯王母可之国,其他女子同样也只有帝陵一个去处。 ——连郎官与后宫女爵都是如此,那些曾经近身侍奉皇帝的宫人又如何例外? ——当然,她们比后宫幸运,仍可以嫁人,但是,谁愿意在荒凉的帝陵虚耗青春? 倚华没有再多说什么,低着头应了一声:“诺。” ——宫婢不比宫人,皆是年长已婚之女,若是真的受幸,那就只有死路一条了。 这个道理,兮君明白,倚华明白,刘弗陵如何能不明白?因此,当天晡时,醒过来的天子看着新调来的宫婢,脸色极其难看,瞪着自己的皇后看了好一会儿,才疲惫地摆了摆手。 ——他是真的无可奈何。 尽管如此,等到皇后侍奉用膳时,刘弗陵仍然轻声对皇后说了一句:“皇后甚善……” 兮君没有接话,又举箸挟了一份菜,便退到一旁,让宫婢继续侍奉。 此时此刻,刘弗陵纵然有心,也无力再与兮君计较了。事实上,还没有吃几口,刘弗陵便推开了宫婢,示意侍臣撤去食案。 ——他是吃不下,也不想吃了…… 兮君已经在殿上侍奉了一个多月,自然知道刘弗陵的情况,因此,也没有多劝,便让宦者撤了食案,倒是让新来的宫婢吃了一惊,不过,当着帝后的面,宫婢们再吃惊也不会多说一个字的。 等刘弗陵服了当天的最后一剂药,兮君便领着中宫诸人离开天子内卧,返回自己临时起居的侧殿。 因为刘弗陵的重病,帝后二人虽然疏离依旧,但是,到底不会再有什么让人心惊的冲突了。 日子就这么平淡地过去。 除夕、立春、朝会…… 几乎是一转眼便到了二月,兮君几乎要将霍光的那些话都给忘了。 也许是春暖花开的确宜人,仲春时节,刘弗陵的精神也好了很多。 这一日,用了昼食,等着服药的时候,刘弗陵让人开了窗,倚着凭几默默地看着窗外。 兮君坐在床边,把玩着自己腰间的玉饰,安静地陪着。过了一会儿,她忽然就听到了刘弗陵的呢喃低语,她不由诧异地抬头,却见刘弗陵也看了过来,带着一丝虚弱的笑容对她道:“皇后……朕欲闻……” 兮君一怔,却明白了这位天子方才呢喃的是什么。 ——“唼喋荷荇,出入蒹葭;自顾菲薄,愧尔嘉祥。” ——这位天子自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