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解意
张贺很清楚自己的身体究竟如何了,因此,又与张安世说了好一会儿话,絮絮叨叨,各种事情不一而足,却都是交代自己后事的,让张安世听得难受,又不能不听,直到张贺的妻子前来奉药,张安世才顺势避了出去。 张安世的长史一直在正寝外候着,这会儿,见张安世出来,便连忙上前,将刘病已还在正堂的事又禀了一遍。 ——方才,刘病已要让张家奴婢来传话,意思很简单,天色将暮,他再不过赶回家,搞不好就在路上遇宵禁了。 张安世一怔,正想点头,让刘病已离开,忽然又想到张贺方才话,不由便改了主意。 “让皇曾孙稍安,我自安排。”张安世对长史吩咐。 见张安世这样说,长史也没有多想,应了诺离开正寝,准备去交代这事。刚走两步,却发现张安世也跟了上来,长史不由一惊,连忙停步,转身看向自己的将军。 张安世挑眉,随即摆手:“尔在此。我另有事。” 长史不好再问,只能目送张安世离开。 因为刘病已在正堂,张安世还特地避开了正堂,从侧院转到前院,才登车离开。 “入宫。” 这一次,张安世倒是轻车简从,匆匆赶到北阙,随即下车,直奔尚书台。 ——他要见霍光。 赶到尚书台,张安世却只见到了尚书令——连杜延年都不在。——尚书令倒也没有刻意隐瞒,见张安世便直接回答:“中宫抱恙,大将军往椒房请谒。” 说是请谒,但是,上官皇后怎么可能不见霍光? 张安世知道霍光与这个外孙女极是亲近,这一见,指不定祖孙俩能说多久的话,他却等不得。 ——刘病已还被他留在张贺家呢! ——真把刘病已强留上一夜,他日后还怎么见刘病已? ——就是霍光……也未必不怪他! 想了想,张安世还是往禁中去了。 以张安世的身份,出入禁门自是无妨,但是,入长秋门就有些麻烦了。 ——后宫起居之地就不是他们这些官吏可以随便出入的了。 不过,张安世也不是真的想进后宫,他只是让长秋门的宦者通报霍光,他有急事须相见。 张安世想着,霍光应该会出来,却不料,不一会儿,霍光却宦者请张安世至椒房殿。 从长秋门到椒房殿并不算远,张安世到了椒房殿便有大长秋亲自迎了出来,一直将张安世送到东厢前,才道:“中宫方用药,大将军在此见将军。” ——就是说霍光一时半会还没有打算走,只是寻了机会见见他…… 张安世不由一怔,见大长秋要走,便连忙伸手拦了对方,低声问道:“中宫之恙如何?” ——总不会中宫也得了什么重症吧…… 大长秋一怔,随即失笑,摇了摇头,对张安世道:“将军毋忧,中宫仅为微恙。” 张安世不由皱眉,却也不好再问,大长秋又指了指东厢的门户——霍光还在等着呢…… 张安世点了点头,才内户前扬声道:“右将军……” “子孺,入内即可。”霍光没有让张安世真的在外面请示完了,才答话。 内户的门是开着的,正对一架云母屏风。张安世绕过屏风,就靠南的位置垂了一面锦帷,他直接走过了,穿过帷帘就见霍光东向而坐,正转头看着他。 “坐。”见张安世进来,霍光抬手示意了一下,同时言道。 顺着霍光所指,张安世坐到霍光的对面的席上,与霍光隔几而对。 “掖庭令可安?”霍光先问候了张贺。 ——之前,张安世是告休出宫的,霍光自然是知道前后原委的。 提到张贺,张安世不由就黯了神色,无奈地摇头。 霍光也是一惊,刚想安慰一下张安世,就见张安世振了振精神,对他低声道:“家兄命我转致一言于大将军。” 霍光不由挑眉,却没有说话,只是示意张安世说下去。 张安世也没有客气,直接将张贺的原话复述了出来:“先帝正统犹在。” 霍光一怔,好一会儿才回过神来,却是看着张安世,似笑非笑地问张安世:“子孺以为此言如何?” 这般不答反问的态度,却让张安世一愣,一时倒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了。 见张安世不语,霍光笑了笑,随即便又问了一遍;“子孺以为,先帝正统为何?” 张安世不由皱眉,神色也凝重了起来。 盯着霍光看了好一会儿,张安世仍然看不透霍光的心意,只能硬着头皮,中规中矩地回答:“正统在適。” 霍光点头,未置可否,却又问张安世:“先帝之適在谁?” 张安世无言以对,半晌才苦笑:“大将军何必难臣?” ——先帝之適在谁? ——这个问题有必要问吗? ——立子以適不以长,立適以长不以贤。 ——先帝两任皇后皆废,无適子,自然以长子为適。 这个问题,换了哪一家,都是明明白白的,但是,因为今上仍在,这个问题就不好答了。 ——同为庶孽,少子为適…… ——说出去,谁能承认? ——若是诸侯,有诏令,立少子也就立,毕竟上承天子之命,也算是有据可循。 ——可是,这是皇帝…… ——说今上是先帝之適…… ——哪怕他的的确确是先帝所立的皇太子…… ——让所有人如何能说今上是先帝之適…… ——不管他人如何,张安世是说不出口的! ——正因为是先帝之子,今上的身份才犹为可议! ——明明是一道诏书就能解决的问题,可是,先帝偏偏就不肯下那道诏书啊…… ——明明先帝自己就是因为生母被立为皇后,而获得无可质疑的適子身份的,到了今上这儿……不说立今上生母为皇后,反而将其下狱,直接就葬在云阳,连其陪葬茂陵的资格都给夺了…… ——谁相信啊!? …… ——可是,若说先帝之適在卫太子…… ——倒是没有多少可议的…… ——但是……终究是不合时宜…… …… “难君?” 看着张安世一脸为难的样子,霍光不由失笑反问。 笑了一会儿,霍光再次询问:“子孺无答?” 张安世想含糊过云,但是,看眷霍光脸上的笑容——明明是一派和煦……——他心中忽然一紧…… 握了握拳头,张安世看着霍光,轻笑而言:“非无答,无须答。”
“哦?” 霍光挑了挑眉,轻应了一声,却是不肯让步,容张安世含混,明显是坚持要听他的答案。 然而,见霍光如此,张安世的心反而定了下来。 微笑垂眼,张安世的语气轻快了许多:“卫太子未废。” 霍光点头,仍然是一派和煦的笑容。 “大将军……”张安世想趁机多问一些,却听霍光语气淡漠地说了一句:“彼等所恃即此。” 张安世心中陡然一紧,却是不敢出声了。 ——不必问也知道,霍光口中的“彼等’必然是指张贺之类的太子旧人…… ——虽然听不出霍光的喜怒,但是,只要想想他自己之前的反应,也能明白,霍光不可能为此而高兴的! 扶着凭几,霍光没有看张安世,径自垂着眼,淡淡地说了一句:”太子为適,然病已仅为太子之孙。“ 张安世凛然,半晌才道:“今上无子。” ——霍光不止是不高兴,而是有些愤怒了。 ——听着霍光的话音……竟是觉得那些人得寸进尺……不知所谓了! 若是平时,张安世听过也就罢了,可是,这一次,偏偏有张贺牵涉其中,也就由不得张安世不为那些人辩解一二。 虽然是辩解,但是,在张安世看来,自己所言也并非毫无道理。 ——从始元五年搞出“假太子”案之后,太子旧人就没有再出现过,甚至连那个“公孙病已立”的异像出来,也没有丝毫的动静。 ——说白了,那些人与霍光一样,都不可能拿刘病已去犯险。 ——就是那个“假太子”的事,在张安世看来,更多的也是因为之前立上官氏为皇后,那些人眼见今上与辅臣可能联手,地位渐稳,才故意闹出来的。 ——目的不外是重提卫太子之事,动摇人心之类的。 …… ——这么些年没有动静,怎么现在一露面就直指至尊之位? ——还不是因为今上寝疾又无子,眼见就要由百官议立新君了! …… ——这种机会实在是太难有了! ——估计连那些人自己之前都没有想到今上会出这样的事! ——然而,机会来了,那些人肯放过吗? ——哪怕刘病已离皇位的确还有不短的距离,但是……错过了这一次,还能有下次吗? …… 张安世心中叹息——难怪连张贺都动心了! ——身为掖庭令,张贺对今上的身体情况是很清楚的,再被那些人一说,他如何能不为刘病已筹谋? ——当然,张贺在朝,自然比那些流落江湖的人看得更透彻一些。 ——所以,张贺更关心的是霍光的意思…… 张安世不由失笑,看着敛了笑容,一脸不豫的霍光,挑眉问道:“彼等所思,成败皆在将军。” ——你又何必不痛快呢? 霍光一怔,随即莞尔。 “子孺所言甚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