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益封
——承光宫看起来与往常没有什么不同。 赶到承光宫,丁外人的第一反应便是看向匆忙把自己拖来的长公主家令。 那位家令是鄂邑长公主初封时就跟随她的老人,对主人的面首根本就是不假辞色,不过,丁外人素来有自知之明,在他们面更是十分地奉承,因此,将到正寝时,家令还是停了步,低声提点他:“长主的脸色不好,你小心一些。” 丁外人连忙道了谢,随即便独自一人走向正寝。 尽管有家令的提醒,推开殿门的那一刹那,丁外人还是吃了一惊。 ——满地狼籍! 丁外人想起很多年前,无意到邻家夫妇打架的情形。 ——所有的器皿全部被打碎,连那间小茅屋也因不堪重负而显出摇摇欲坠的模样。 丁外人觉得不可思议。 ——那样一个养尊处优的贵妇会与贫妇一样行事吗? “来了还不进来?” 冷冽的声音陡然响起,丁外人循声望去,才看到鄂邑长公坐在内室唯一还没有被动过的床上。——也许是因为那张靠墙而设的围屏大床实在是太沉重了…… 原本,床前还立着一架火齐屏风,此时,那架比人还高的屏风正睡在床前,与一堆他很眼熟的妆奁器具作伴…… 丁外人愈发地心惊,却只强自镇定,对室内的一切视若无睹,带着一丝微笑走向鄂邑长公主,却因内室之中已无下脚之地,而只能停在内户下。 ——他不是不庆幸。 “长主召见……”丁外人十分苦恼地询问,瞥向地面的视线无声地诉说着他的无奈。 鄂邑长公主没有责怪他,事实上,她根本没有看向自己的面首。 丁外人凝神看了一会儿,才发现鄂邑长公主正全神贯注地端详她手中的一件玉器。 ——应该是玉吧,看那温润的光泽,只能是玉吧。 鄂邑长公主的手指轻柔地抚着玉器,眼都没抬一下,让丁外人不由好奇——从没有见长公主这般关注一样东西。 他正在心里琢磨,就听鄂邑长公主忽然开口:“最近上官安还找过你吗?” 丁外人一愣,随即忿恨地咬牙:“车骑将军很忙!” 上官安最近明显是对他避而不见。 鄂邑长公主对此一点反应都没有,只是漫不经心地点头:“你代我问问他,他们父子什么时候有闲暇!” 丁外人不由一愣:“长主的意思是……” 鄂邑长公主依旧没有抬头,只是轻轻抬了一下唇角,似乎在笑,却让丁外人打了一个寒颤:“两位将军皆国之柱石,我一介妇人,想见他们,自然要看他们是否有闲暇相见!” 丁外人愈发觉得心惊,哪里还敢多言,立刻低头应诺,言罢也不敢多停留,立刻便告退离开。 一身冷汗地出了门,丁外人还没有来得及松一口气,就再次被吓到了。 正寝之外,羽林郎身披朱胄,执弋横铩,黄门、侍中依次而列,当中赫然是乘舆法驾。 丁外人腿一软,扑通一声便跪伏在地,不敢发出半点声音。 刘弗陵没有见过丁外人,但是,他不是不知道皇姐有这么一个私宠——这也是司空见惯的事情。因此,他根本连一点好奇心都欠奉,随口就吩咐了一声,自有羽林郎上前将丁外人挟持出去。 刘弗陵是听说了少府的事情才特地来的。 事关皇后,黄门在禀报时并没有敢添油加醋,但是,很明显,鄂邑长公主被皇后落了面子,他犹豫再三,还是决定来承光宫一趟,当然,另一个原因是,他实在是想不明白,鄂邑长公主为什么要调中宫籍册。 也正是因为这一点,刘弗陵对皇后意外的强势没有任何不满。 ——就是算皇后年幼无知,不晓得轻重,中宫上下那么多宫人、宦者也断不会允许那种事情发生的。 ——那几乎就是在****中宫的权威! 虽然鄂邑长公主有共养天子之实,但是,毕竟只是长公主,而不是皇太后,无论如何,皇后是君,她是臣。 就好像霍光再如何权倾天下,也没有办法违抗他的诏令一样。 虽然决定来看望皇姐,但是,直到现在,刘弗陵还是没有想好,该如何与皇帝姐开口。 天子久久不下舆,随侍诸人都有些奇怪,最后,大部分人的目光都集中到一旁的奉车都尉、侍中金赏身上。虽然一旁的金建狠狠地瞪了回去,但是,金赏却无法对这种众目睽睽的情况视若无睹,犹豫了片刻,他还是躬身在乘舆旁低声开口:“陛下……” 刘弗陵几乎是在他开口的同时便抬起头,金赏也就没有再说下去。 一回神,刘弗陵便打了一个寒颤, “陛下,先入殿吧!”金建立刻劝道。 刘弗陵没有应声,只是立刻下舆,往殿门走去,还没有登阶,鄂邑长公主便走了出来,倒是让刘弗陵吓了一跳——他特地没有让人通报。 鄂邑长公主见到皇帝,也是一脸惊讶:“上怎么来了?” 再一看天子明显被冻得苍白的脸色,顿时不悦地瞪了一眼天子的近臣们,却没有顾得上多说,立即拉着刘弗陵往正寝的东厢走。 刘弗陵不解地望着皇姐:“皇姊,为什么不进正殿?” 鄂邑长公主强笑着解释:“里面乱……” 想到方才见到的男子,刘弗陵十分体贴地没有再追问下去。 鄂邑长公主心神已乱,哪里还愿意去看天子的神色,只顾着将他拉进东厢,随即又一迭声地唤人进来侍候。 东厢是鄂邑长公主平素起居的地位,布置得十分精致,虽然不见明显的温炉,但是,一进去便是迎面的暖意,刘弗陵不禁轻叹了一声,搓了搓手,笑道:“这才感觉冷了。” 此时,鄂邑长公主已镇定下来,亲自端了一份热羹给他,一听这话,又没好气地瞪了一眼门外侍立的几个近臣:“我看,非得病了,上才能知道冷暖!” 刘弗陵接过铜魁,捧在手中捂了一会儿,却没有喝,反而将那只铜魁轻轻地搁在面前的食案上,抬眼看向长公主。
鄂邑长公主正要将一只手炉递给天子,却正好撞上天子审视的目光,伸出的手不由一抖。 刘弗陵接过手炉,默默地垂下眼,半晌没有言语。 鄂邑长公主显然没有这么好的耐性,片刻之后,她挥手让宫人、侍婢退下,自己则走到门旁,亲自动手,将那两扇厚重的大门合上。 刘弗陵静静地看着皇姐几乎就是泄愤的举动,眼睛轻轻眨了两下,却依旧没有开口。 “上是为中宫而来?”鄂邑长公主仰起头,讥诮着开口。 少年天子的眼神因这声质问而黯淡了一些,不过,只有片刻,年少的天子便垂下眼,平静地道:“不,朕只是不明白,皇姊为什么要做那样的事情?” 鄂邑长公主稍稍缓和了一些布满全身的尖锐,却依旧以十分刺耳的语气反问:“不明白?” 刘弗陵很认真地点头,令鄂邑长公主十分泄气。 “……上不觉得,大将军他们对禁中之事……了如指掌吗?”鄂邑长公主叹了口气,无奈地反问。 刘弗陵立即就懂了,也更加诧异。 “那么……皇姊打算如何呢?”少年天子皱着眉,感觉十分哭笑不得。 鄂邑长公主在天子的对面坐下,淡淡地道:“上未元服亲政,无法处分官吏,然若能知晓耳目所在……” “皇姊,你觉得大将军会只在中宫设耳目?”少年天子还是不能理解自己的jiejie。 鄂邑长公主先是理所当然地摇头:“当然不会!”随即才愤怒地起身:“陛下以为我无知至斯吗?” 刘弗陵慌忙摇头:“朕只是想不通。” 鄂邑长公主这才稍稍缓了一些怒意,重新坐下,对天子道:“宫禁出入自有法度,除了光禄勋,禁中之人想出宫必要禀上命而行,除非陛下特诏,否则,中宫之诏亦有同等之效!” 她不知道霍光他们在宫中安插了多少耳目,但是,中宫才是最关键的地方。 刘弗陵默然无语,片刻之后才道:“皇姊用心良苦……” 鄂邑长公主顿时一阵心酸——所有人都可以误会她,唯独眼前这人不可以…… 刘弗陵看了看一脸悲伤的皇姊,心中不由犹豫了一下,还是将原本打算说的话咽了回去。 端起鎏金铜魁慢慢饮了一口,又缓缓将其放下,刘弗陵才抬眼看向皇姊,将斟酌之后的话说了出来:“朕以为,宫禁之中是不会有所作为的……” 鄂邑长公主诧异地抬头,看着一脸严肃的天子以笃定的语气平静地陈述:“昔日,陈平、周勃先收北军,而后方诛诸吕;先帝始建期门,诸窦之权方空。而今,大将军之权不在其名,而在其持半副虎符。” 鄂邑长公主看着少年天子,半晌才喃喃地道:“陛下所言甚是……只是……” “只是,朕知道也无法有所作为。”刘弗陵淡淡地接口,十分平静。 鄂邑长公主还在犹豫,不知自己该不该点头,却见少年子微微扬眉,轻笑着说出一个提议:“皇姊,朕给你益封食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