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5、见鬼了!
尽管掖庭诸官丞属吏并未奏报长公主索要中宫籍册的事情,但是,也没有人刻意隐瞒此事,有意无意地,掖庭诸官都在等待着什么。 看到年幼的皇后忽然出现,不仅鄂邑长公主目瞠口呆,便是徐仁与张贺也是一脸惊讶。 年幼的皇后安静地坐在辇舆之上,神色淡漠,没有什么倨傲的姿态已尽显高贵。 鄂邑长公主觉得十分难堪,却不得不强笑着走出少府正堂,敛衽参礼;“中宫长乐未央。” 兮君看着躬身行礼的长公主,神色微动,却终究只是步下辇舆,依制答礼,却没开口,只是由立于身侧的长御代称谢。 见皇后如此,鄂邑长公主也平静下来,挺直了腰,带着一脸关切的笑容,问道:“中宫方才说什么?” 其意不言而喻,自然是希望年幼的皇后收回方才之言,权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 兮君抿了抿唇,缓缓绽出一抹微笑:“长主是对我身边的侍御有意见?” 八岁的皇后有着十分清亮的嗓音,虽然稚嫩,却已显出动人心魄的魅力。 一刹那,鄂邑长公主想到了昔日的卫皇后,却也仅有一刹那。 几乎在这个莫名的念头刚呈现在脑海的同时,鄂邑长公主便毫不犹豫地将其甩了出去,随即定神看着站在自己面前的皇后。 ——八岁的女孩,身长只到自己的腰际,需要仰着头才看到自己,然而,自己却没有一点被人仰视的感觉。 看着那双清明的黑眸,鄂邑长公主竟感觉自惭形秽! 她不由退了一步,却随即就看那双黑眸中闪过莫名其妙的不解之意。 鄂邑长公主又是一惊,却没有再后退,她咬牙按捺住骤然暴出的心慌感觉,微微抬头,摆出一派尊贵气度,心中却忍不住暗咒: “——见鬼了!” “长主?”兮君轻轻皱眉,对长公主的迟迟不言稍感不悦。 她是年幼稚气,但是,她不是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 上官家也罢,霍家也罢,后院内宅都不乏偏妻、小妻,怎么可能永远一团和气?她什么没有见过?虽然很多事情都看不明白,但是,最起码的自保手段,她还是知道的——绝对不能让别人动自己的人,这是保证自己安全的最基本要求。 因为年幼,她的很多记忆都已模糊,但是,一旦遇到某些事情,某些模糊的记忆便会蹦出来,让她不能没有反应。 比如长公主要查中宫籍册这件事。 后宫自婕妤以下皆居掖庭,此外,禁中侍使的奴婢也皆属掖庭,皇后侍御自然也在掖庭籍册上。 论起来,他们不过是奴婢,但是,宫禁之中,无论如何也不能少了他们。 ——哪一个贵人能够事必躬亲? ——哪一桩事情不需要他们奔走? ——他们就是贵人的耳目、手脚…… 当然,年幼的皇后并没有太多的想法,也不可能有太深刻的认识,她只是觉得,不能让别人随意调查自己殿中侍使的人。 因此,得知鄂邑长公主的行动后,她便立刻赶来了少府。 坐在辇舆上,兮君也思索了这件事,却始终不得要领,想询问又没有机会,不过,想了想她下令之后,中宫上下积极响应备驾的状况,她可以肯定,自己没有做错。 ——既然她没有错,错的自然就是鄂邑长公主! 女孩的想法很简单——既然错了,怎么还可以如此张狂呢? 年幼的皇后毕竟没有太深的城府,自己所有的想法都摆在脸上,鄂邑长公主哪里会看不出来? 看出皇后的不悦之情,鄂邑长公主却异常地恼怒。 ——什么时候,这个小女孩也有资格对自己使脾气了? ——真以为自己有恃无恐不成? ——不过是一枚棋子而已! “我是有意见!”鄂邑长公主冷漠生硬地给了一个答案,“中宫频频抱恙,侍使之人无过吗?况且……” 兮君没有给她寻找理由的机会,方听了开头便抬起手,轻轻摆动,云淡风轻的姿态却让长公主无法再说下去。 年幼的皇后微微抬起下颌,一本正经地看着长公主,缓慢而清晰地陈述她的想法:“我年幼,不懂事,长主愿意关心指点,是我的大幸!” “然,侍使之人有过,长主可命掖庭案治,乃至重遣奴婢侍使,皆无须调阅籍册。” “少府,九寺大卿之属,非诏书府令不能使。长主何恃,竟临堂训令?” “长主以为吾言是否?” 八岁的皇后一脸郑重,神色是从未有过的严肃,唯有那双黑眸之中中,眼神竟愈发澈亮,有某种耀眼有光彩在眼底涌动。 鄂邑长公主几乎是惊惧地看着这样的皇后。 ——那双眼睛平静无波,不带一丝情绪,却让人感觉自己连最细微的心思都无法隐瞒。 ——自己的作为根本就是被嘲弄的闹剧! 鄂邑长公主为自己的想法而心颤。 ——见鬼了! “长公主,卿究竟意欲如何?”满脸稚气的女孩却说着再正式不过的言辞。 ——“卿究竟意欲如何?” 鄂邑长公主瞬间苍白了脸色,不是因为女孩的质问,而是因为记忆中陡然浮现的某些片断…… ——身着纯玄深衣天子站在宠姬的病榻前,不耐地质问:“卿究竟意欲如何?” 那是元狩四年,大将军与骠骑将军各将五万骑分兵度漠,当时圣眷最盛的王夫人却病入膏肓,数请天子,却但泣不语,几次之后,天子终于不耐烦了。 当时,皇后在,诸姬在,皇子、公主在…… 天子皱眉问道:“可是为闳虑,子当为王,欲安所置之?” 良久,王夫人终于顿首而答:“陛下在,妾又何等可言者?” 天子却不耐烦了:“虽然,意所欲,欲於何所王之?” 这一次,王夫人答得很快:“愿置之雒阳。” 天子几乎是不假思索便拒绝这个要求:“雒阳有武库敖仓,天下冲阸,汉国之大都也。先帝以来,无子王於雒阳者。去雒阳,于尽可。” 王夫人沉默不答。 天子的脸色顿时变得极难看,几乎当即便要拂袖而去,却被皇后轻轻拉扯了一下衣袖。 终究,他没有起身,在瞪了皇后一眼之后,又看向形容憔悴的宠姬,沉默了一会儿,他说:“关东之国无大於齐者。齐东负海而城郭大,古时独临菑中十万户,天下膏腴地莫盛於齐者矣。” 齐,那是关东第一次大国了。
除了皇后,所有人都露出羡慕的神色。 王夫人却还是没有回答。片刻之后,殿中所有人都有些紧张了。 于是,天子不耐地质问:“卿究竟意欲如何?” 所有人都被吓着了,刘闳更是快哭了。 看了儿子一眼,王夫人闭上眼,以手击头,深深拜谢天子:“幸甚。” ——至尊之前,谁有意欲如何的资格? ——那一次,看着王夫人母子,她深深地明白了这个道理。 ——所以,那个倡家出身的李夫人其实是后宫中最聪明的一个,任凭天子如何追问,就是不说任何要求…… 如今,这个问题再次砸到她耳中,询问的却是一个年幼稚气的女孩! ——只是,她仍然害怕。 她不能不自问——这一次,她可有意欲如何的资格? 看着女孩淡漠的神色,鄂邑长公主不由咽下已到嘴边的嘲讽。 ——她只是单纯地在询问而已。 就如太始三年,钩弋夫人任身十四月生今上,天子言:“闻昔尧十四月而生,今钩弋亦然。”于是命其所生门曰尧母门。于是,宫中,钩弋夫人之势大盛,几乎与皇后相抗,一些夫人便常在椒房殿用奇怪的语气说些不着边际的话,卫皇后多是安静地听着,偶乐对方过甚了,她便会很平静地问对方:“卿究竟意欲如何呢?” ——不是不耐烦,而是知道对方有所欲…… ——卫皇后正位中宫三十八年……这个女孩怎么可以如此敏锐? 鄂邑长公主不由仔细端详起年幼的中宫,却说不清自己究竟想寻找着什么。 兮君很奇怪鄂邑长公主的举动,却没有作声,任由她看了一会儿,才慢慢后退一步,看着蓦然回神的长公主,浅笑而言:“长主为什么要调阅中宫籍册呢?” 鄂邑长公主垂下眼帘,沉默了一会儿,才道:“是妾思虑不周!” 兮君讶然,看着忽然就服软低头的长公主,竟是无话可说了。 ——或者说,她不知所措了。 从建章到未央的这一路上,她想过很多可能,唯多没有想到这位共养天子的长公主会向自己低头认错。 她本来只是想表明自己的态度,让长公主不要再擅行妄为到自己头上就足矣…… 她甚至做好了与这位长公主翻脸的准备…… ——如今,她该怎么收拾局面呢? 沉吟片刻,年幼的皇后慢吞吞地咬着字,对鄂邑长公主言道:“若仅是思虑不周,自然无妨……长主是姊,没有幼责长的道理,然……” 年幼的女孩看着她,一字一句地道:“我记长幼之礼,望长主勿忘君臣之义!” 看着即使是警告也一脸平静的女孩,鄂邑长公主震惊之余,这个年幼的皇后为何让自己如此失态了…… “见鬼了!” 看着离去的辇舆,鄂邑长公主不由喃喃低语,让上前侍奉的婢女吓了一跳。 怔忡片刻之后,鄂邑长公主猛然回神,揉了揉眉心,随即吩咐随侍之人准备回承光宫,竟是看都没有再看徐仁与张贺一样。 坐上四人舆,鄂邑长公主才缓缓微笑——她有些明白,霍光为什么对这个外孙女这么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