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九章 华丽演出的前夜(上)
西元1626年12月31日,大雪。 这一年的冬天特别冷,邹元标是个清官,过得清苦,不过即便是清苦的日子里,也没断过酒。这种天气里,晚上没有酒,恐怕也难熬。 入夜之后,邹元标提着酒壶到外面打酒。 有了皇帝赏赐的银两,手头上宽裕了些,不用再赊欠酒资,虽说这几天谣言闹得沸沸扬扬,可是最后澄清了,自己的名望好像更上一层楼。想来想去,邹元标发现自己没什么损失,愈发搞不清小皇帝和阉党的意图。 来北京也有一段时候,官复原职却被告知不需要这么着急工作。北方士林的一些头面人物全都来接待,一些后辈拿着文章来找他品评,邹元标虽然没有工作,一些应酬却比工作还忙。 到了离住所不远的一处酒家,自从天启初年再次进京为官几年里,邹元标就和这里林老板相熟,酒家的牌匾就是他写的,每次买酒的时候富态的老板会满脸堆笑亲自给这个士林领袖倒酒。 而那个时候,邹元标这张高傲的死人脸不会变,付完帐就走,暂时没钱也会仔细让老板记账,绝对不会对他假以辞色,但这个林老板反而觉得是莫大荣耀,因为南皋先生肯来他们酒家买酒。 只是今天的到来,那个酒馆老板的表情有些怪异,邹元标最近几天被谣言搞得神经衰弱,脸上就有不渝之色,心想不会你也信这些桃色八卦吧。 就在邹元标在柜台上把铜钱排在柜面上时,酒馆伙计突然拿起门板来关门,动作非常快,这让邹元标这个混迹老狐狸产生警觉。 “林老板,这是何故?” 邹元标皱起眉头,我还没走呢,你关什么门。 “南皋先生,实在不干小人的事,九千岁想见您。就在楼上雅座。” 那个林老板陪笑着,点头哈腰给邹元标赔罪。一个伙计在关上门后,手握着一盏油灯来到邹元标身边,在昏暗的灯光下,依稀是东厂的三档头东方不败。 “干爹在楼上等南皋先生,非是干爹愿意如此,只是怕影响先生的清誉,但又有大事和先生商议,不得不出此下策,还望南皋先生见谅。”东方不败和几个假扮伙计的番子给邹元标行礼。 “刚才有一两人在监视先生,被我们的人给处理了。”其中一个伙计说道。 “也罢,且看魏公公有什么话要跟老夫说。”邹元标沉默数秒,不动声色的说道。也没有问是哪些人在监视自己,放下酒壶整整衣衫就抬脚上了楼梯,气派非常大。 听到邹元标说出魏公公三字,东方不败舒了一口气,从这个称谓看出来邹元标这老滑头至少不会和干爹掀桌子。 东方不败是真的怕和邹元标闹翻,这大明朝堂里的事,好多不是刀子可以解决的。 邹元标上了楼,就看见楼上的雅座里只有一张桌子,数碟小菜,两副碗筷酒杯,一壶酒,还有一个身穿貂皮大氅的楚大公知。 天寒地冻,看到楚大公知华贵的装束,邹元标觉得自己更冷了。 “久违了,南皋先生。”楚大公知起身拱手道。 “此间没有外人,督公和老夫也不必惺惺作态,有什么说什么。”邹元标冷冷道。 说完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毫不客气。 “正该如此。”楚流香笑道。 “年前的辽东大战,督公运筹帷幄,大败建奴,老夫在家时听闻捷报,也是高兴得大醉三天。这一杯,老夫敬你。”邹元标说完,一饮而尽。 邹元标说得冠冕堂皇,其实是他馋酒了,找个名目来喝酒。 “南皋先生心胸开阔,咱家一直是佩服的。” 楚流香笑道,也陪着喝了一杯。 这“心胸开阔”四个字一出,邹元标的脸马上变得难看。尼玛什么是心胸开阔,你才心胸开阔!你们全家都心胸开阔!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想什么。用谣言把老子逼成这样,想几句话就蒙混过关,门都没有! 邹元标狠狠的把酒杯往桌上一顿。 “老夫一向公私分明,你魏忠贤对大明有功,邹元标敬你一杯,但自我进京以来,有无耻宵小在编派老夫和江南任家的谣言。督公执掌厂卫,密探遍布天下,可知道是谁?”邹元标冷笑道。 “指使编派南皋先生谣言的,不是旁人,正是咱家。”楚大公知也不废话,指着自己鼻子直接承认。 “好好好,督公倒是快人快语。”邹元标这时候不怒反笑。 “南皋先生说不必惺惺作态,有什么说什么。咱家自然不用和先生玩那些虚头八脑的东西,浪费时间。”楚大公知叹道。 一个是东林党三君之一,一个是阉党的大魔头,两个人没交情,当然容易这么谈话。不用刻意顾及对方感受,反倒谈的比较痛快。 “我邹元标的事情暂且不提,皇上召老夫和叶阁老梦白回京,梦白居北直隶高邑,应该比我和叶阁老早一步到达京城,为何这一个多月时间里,音讯全无?!眼下赵家的人求告无门,士林里人心惶惶,不要说督公完全不知情!” 啪!!! 邹元标说道这里,气得须发皆张,一掌拍在桌上。 梦白就是赵南星。赵南星是明代散曲作家,明朝后期著名的政治家,官至吏部尚书,是东林党的首领之一。字梦白,号侪鹤,别号清都散客。 同属东林三君,两人关系非常好,说起这个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老友,邹元标的脸上有杀气,他已经做好最坏打算,大不了和老太监拼了。 “梦白先生的行踪,咱家是知道的。但是他现在很忙,不方便见人。”楚大公知嘴角抽搐了几下,想起一个画面来。那是翰林院里,几张桌子上堆积如山可以把人埋掉的稿件中,一个头发乱糟糟的白发老头在歇斯底里的对着一帮年轻人和中年人大吼大叫。 “他忙什么?”邹元标冷笑道。 “梦白先生是在编辑这个,才没时间出来见人的。”楚大公知把一叠纸张拿出来放在桌上。 “《大明人民日报》?”邹元标首先看到那叠纸张上最大的六个字。 他看到那“大明人民日报”六个大字下面有一排小字,那是以赵南星为首的主编人名,除了赵南星外其他的人名邹元标也都认识,那是翰林院里的编修。 随即邹元标就被那份大明历史上第一份日报的创刊号内容吸引,因为在头版上是关于倭寇和建奴合力在朝鲜和东江军大战的最新消息,还有左冷禅要率军出征的告示。 “皇上要咱家办的,如今大明境内谣言四起,许多法令被一些别有用心的人曲解。以后每日发行,主要报道大明时政新闻,军事新闻,以及朝廷最新法令发布。张先生说了,如果我们不办报纸,朝廷不在舆论上以正视听的话,大明百姓听不到正确的声音,那社会上该有多乱啊——”楚大公知学菊座说话,看到邹元标整个人的脸色都变了,陷入失神的状态,连忙想叫魂一样叫他。“南皋先生——南皋先生——” “好纸,好纸,其色如三春之雪,抚之如处子肌肤。”邹元标啧啧称赞,不停的抚摸报纸的纸张。第一份不是新闻用纸,凯申物流为了赶时间,用的纸张质量极其好,因为有想过要编辑自己的文集,对纸墨有研究,也难怪邹元标这么的夸赞。他心想要是自己的文集能用这种纸来印就好了。 我擦!你个老yin棍!还处子肌肤,你这老家伙该不会经常摸才有这手感吧。
“南皋先生——南皋先生——” 楚大公知对邹元标顿时非常鄙视,不过还是多叫了几次魂。 “好墨,我擦了几下都不掉色。字太小了些,难为那些刻字的工匠。”邹元标又夸赞了几句,不过对于报纸的内容就有异议了。“就是文章不好,跟市井白话一般,哪有一点读书人的风雅。” “这份报纸是面向大明所有民众,不只是让官员和士林中人读的,自然是越接近百姓口语越好。有此报纸传递新闻报道,总比让社会上谣言满天飞的要好。”楚大公知说道。 “督公此话也有道理。”邹元标点头道,他已经完全把赵南星给忘了。 “南皋先生不担心梦白先生的安危了?”楚流香不禁吐槽了一句。 “咳咳——”邹元标老脸一红。“督公,既然梦白在编辑这些你说的……邸报……那自然是没事的了。” “是报纸,为了编辑这份报纸,赵先生可谓是废寝忘食,和翰林院里的编修们夜以继日的书写校对,才有了这份报纸。此为《大明人民日报》创刊号,是明日发售的,头一天是免费发放,除朝中各级官员每人一份外,京城中举子也可来领一份。以后就是每日刊印新内容,一份十文钱的价格售卖,也会增加一些新的版面,比如诗词文章,和一些介绍海外奇闻异事的专栏,宣扬儒学的论文,每次科举的八股范文等等。适当的,刊登一些广告之类来拉赞助。” 楚大公知侃侃而谈,听到这些,邹元标这个老家伙的眼睛已经放光了,死死盯着“大明人民日报”下赵南星几个主编的名字,好像一匹饿了几天的狼。 “有办报纸这种事情,为什么不等我来?!”邹元标觉得委屈,尼玛赵南星你不厚道啊,不就住的近一些吗?立马就自己上了,亏我还当你是朋友,有这种好事竟然不叫上我。 知识分子追求的最高人生目标是什么,三不朽。 《左传·襄公二十四年》谓:“豹闻之,‘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三不朽。” 唐人孔颖达在《春秋左传正义》中对德、功、言三者分别做了界定:“立德谓创制垂法,博施济众”;“立功谓拯厄除难,功济于时”;“立言谓言得其要,理足可传”。 “三不朽”中,“立德”有赖于见仁见智、众口难调的外界评价,“立功”需要挤身垄断性和风险性极强的官场,这些往往非一介书生的能力所及;于是,文人每以“立言”为第一要务,以求不朽。 这诚如曹丕《典论·论文》讲:“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年寿有时而尽,荣乐止乎其身,二者必至之常期,未若文章之无穷。是以古之作者,寄身于翰墨,见意于篇籍,不假良史之辞,不托飞驰之势,而声自传于后。” 立德方面,邹元标是著名的清官,几十年如一日过着清苦日子,他和那些嘴上说要清廉实际却贪污成性的大多数东林党君子们不同,无论是不是在作秀,他确确实实做到了。 你要是一直在作秀,作秀到死,那就不是作秀。 所以,在大明士林百姓心中,邹元标就是改进社会风气,风魔万千少女,提高青年人内涵,刺激大明官场,铮铮铁骨的整人专家,哦不,是道德君子。 这个德,算是立下了。 立功方面,邹元标大半辈子过去了,大多数时候被打压,没指望了。 到了立言方面,邹元标是有着无限的渴望,所以看到这个报纸上赵南星的名字哪能坐得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