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论国营产业的正确姿势
我突然和吴雁提出让吴家重开鄂县的煤矿,少不了让她吓了一跳,只说自己是不管事的,要与家人商量。商量的结果就是庞统一脸没好气地来问我究竟什么意思。 “我是说真的!”我很严肃地说道,“当初吴家还在经营的时候,上好的石炭才十钱一斤,最多不过十三,四钱,现在一斤近二十五钱,跟着铁器价钱也长了近五成!这样下去怎么行。既然现在有可能,还是让鄂县的矿山复产才是。” 庞统皱着眉头道,“这其中难处,小姐可曾考量?鄂县终究还是江东领土,而周公瑾,”他似乎很不爽地翻翻眼睛,没说下去。 我笑着拍手道,“这有什么,合资就是了!我们找一个江东大户绑上我们的贼船,他周公瑾又敢拿我们怎么样?” 自从和吴雁聊过鄂县煤矿的事情后,我就一直在盘算怎样才能在江面眼皮底下摸鱼。毕竟有过庞统这一档事,周瑜显然注意到吴家了,现在也多半盯着他们。若是就这样重新开挖鄂县的煤矿,江东肯定要怀疑,说不定还会来捣乱。我考虑半天突然想到,其实只要拉到一个江东的合资人做挡箭牌,不就万事OK了?周瑜鲁肃他们总没有理由阻止江东的商人开矿经商,而且他们应该也想和江东的大家族搞好关系。这唯一的难处就是如何找到一个有财力有能力还要有足够诚信的合伙人。不过吴家好歹在蕲春住了那么久,应该也有认识的人吧?我匆匆地给庞统解释了一下我的主意,然后眼巴巴地看着他。 庞统揉了揉额头,说,“小姐所言似有几分道理,只是若真要行事,这其中也是繁复。罢,罢,待统去请了舅父来和小姐谈;吴家之事统可不敢多言。小姐若真有心,当修书一封,统差人送往蕲春;只是舅父向来谨慎挑剔,小姐好生写这封书信。”说完,还挑着眉毛看了我一眼。 “气管炎,”我暗暗用嘀咕了一句。 庞统还是听见了,眉毛是挑得更高,虽然还是几分莫名其妙,但也猜出这不是什么好话。我忙堆笑道,“我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说。我这就回屋子里写企划书去,保管叫吴先生满意,你放心好了。” 虽说写企划书是我从高中年代就开始干的事情了,但如今真坐下来写,还是够困难。别说文言文外加隶书,就是向一个三世纪的商人解释清楚我想做的所有事情,这都有一壶喝的了。好在我一直有雁姐帮忙,告诉我她父亲的脾性,帮我组织词句,或者鉴定概念解释清楚了没有。整整三天我才敲定了那封信;拉上在院子里描刺绣花样的夏侯莹求她再帮我誊抄一遍,最后找庞统过目,发送蕲春。 差不多又过了七八天吴家的家主吴伯节(伯节是字,名我不知道)抵达夏口。庞统的舅舅兼岳丈是个五十来岁的中年人,留着三络胡子,有那家人典型的高鼻深目,看上去有点凶。为求保险,我拉着雁姐一起去见他,就怕一个人和他说不清楚。客套话说完,不免有点冷场;我们三人都不知道怎么开始。我干脆直截了当地问,“我在信里说的找一家江东的商户合伙鄂县石炭的事情,你看怎么样?不知道先生是否认识一两家可以共事的人?” 吴大叔点了点头,道,“柴桑陈家经营南北通货,也曾替吴家将石炭贩入江东。吾已同陈家细商共事鄂县炭山,他们也应下了;若无变故,下个月便可出货。” 啊?他倒还真是干脆直接,不过几天居然都把事情都安排好了?这什么效率啊?!他顿了顿,又道,“吴家早想重开鄂县炭山,只是一直苦于江东虎视眈眈,不敢有所动。亏得小姐妙计,这才能重兴旧业。吴家久仰使君仁德,但有需要,吴家可送石炭供使君军中所用。” 啊?!我晕,他怎么动作那么快啊;我辛辛苦苦想办法拉关系难道就是为了看见另一个垄断商茁壮成长?要当垄断商也是主公的政府来当!虽说看庞统和雁姐吧,我觉得吴家人品应该不差,当不会剥削百姓,但这种事情难讲。从长远来说,我也不能让煤这么重要的东西掌握在别人手里;我一定要控股!可是怎么开口呢?我迟疑了很久,这才说道,“吴先生,你一开始说重开石炭山需要很大一笔钱,不知道现在你们凑足资金了没有?” 吴大叔又是一愣,答道,“如今两家共事,已筹备妥当,并不缺钱。” “那个,吴先生,希望你不介意我问一下,你们这次重开矿山的资金是多少?” “小姐何出此问?”吴大叔看上去有些警觉。 我吞了吞口水,堆笑道,“敢问吴先生,如果现在你们能再弄到些资金,是不是能对矿山的生意更有帮助?多请些员工,加大规模,拓展销路什么的。” 吴大叔还是很疑惑地说道,“未尝不可,只是如今并无所需。” “我就直说了吧,”我道,“我也想入伙这矿山的生意。我给你十五万,算我一份?” “小姐你…?”吴大叔很明显地惊到了。 “不是贺小姐,”吴雁突然笑着解释道,“是使君希望以左将军府的名义与父亲共事炭山,就像夏口这里的盐行一般。贺小姐精通商术,所以士元便请小姐帮着处理这些事情。那官府盐行也是贺小姐一手建成的。” 哦,好jiejie,太感谢你了!我松了一口气,然后眼巴巴地看着吴大叔。吴伯节斟酌了半晌,最后只是简洁而坚定地说道,“夏口盐行之事,吾在蕲春也有所耳闻;相信刘使君本爱民之心,才欲借州府之力行商。这座炭山,吴家送给使君便是。” 厄?我觉得自己开始冒冷汗了。老实说,我从来都喜欢办事干脆的人,可是干脆到这个地步,实在有点让我汗。一座矿山都可以这样往外送,真比当年鲁肃指着一屯米资助周瑜有还要厉害。一旁的雁姐倒是笑着点头,而我只能对她摇头。虽然一座煤矿山很诱人,但现在我完全没有足够的经济和政治资本把它吃下来。“我知道吴先生是敬重使君,才会提出送炭山,”我说,“只是现在我们也没有这个能力独自营运。不瞒吴先生,我能拿出的资金最多也就只有十五万了。而且如果没有你们和江东商家打掩护,我们在东吴地盘上挖煤,孙仲谋只怕不会善罢甘休。”这十五万资金是我经营盐行一个多月来的所有盈利,算是我能动用的全部家当了。盐行的启动资金不算小,我死皮赖脸和庞统扯了多久才弄到手了,如今问他要钱肯定是要不到了的,只好靠自己。吴大叔缓缓地点头,似乎还在思索到底哪个方法最好。我又接道,“不过我们三家共事,资金,人手,主意都会宽裕很多,有事也好大家商量。”我见吴大叔脸色还是犹豫,心里也没底,忍不住又加道,“其实我对石炭工艺也有些研究;我的家乡有一种炼制石炭的方法,能让成品几乎不出烟,燃烧温度高,也容易控制温度,尤其适合生产生铁。我有意和你们合作,也是为了想能试着开始炼制这种新型石炭。” 吴大叔又考虑了片刻,最后微微笑道,“吴家素仰刘使君仁德;这炭山便是全送了也无妨。但既然如今小姐有如此详尽的计划,吾等自是听小姐安排。这契约当如何写,小姐可曾考量?” 好样的,果然够干脆。 这半个月当真忙死我了。盐行的事才将将走上路子,我又急匆匆地和吴大叔东奔西走,忙碌着敲定三家合资煤矿的事情。说起来不过一份三人合资的合同而已,有什么大不了的?但做起来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我是学经济和社会的,不是读工商管理或者法律的,如今想要凭空变出一份合同来,实在一个头有两个大。好在我的电脑里也有类似合同:一年半前卢柯和另外几个哥们正式合伙做生意,曾让我帮他们修订合同的语法和拼写;那份合同一直存在我的硬盘里,现在总算有点用处了。我参考着卢柯的合同拟了一个框架,交给吴大叔看了,涂涂改改直到我们两人都差不多满意这个样板,接着又要为诸多细节头疼。不说别的,就资产估算就能让人烦死——那煤矿到底值多少钱? 这几天我跟着吴大叔或者吴家的管事人将煤矿上上下下翻了个遍,又查阅之前五年的所以生产记录和帐目,还不忘四处了解煤的价格。鄂县的煤矿其实并不大,就两座小山包,大约两公里宽,一公里长。煤矿靠在一条无名小河边上,交通倒是挺方便。据吴大叔说,煤矿大约有五十来个工人,每个月出品大约一百石上好煤块和两百五十石煤球,收入在二十五万到三十万钱之间。虽然不知道煤储藏量,但算算土地面积,两平方公里差不多是三千亩。三千亩地啊!就算普通的江南田地,这年收入也得要七,八百万;而煤矿上的人均收入可以比农地高出许多。这实在让我左右为难:若是按照正常标准估价,我那十五万下去连水花都砸不出来;可若是压低估价,岂不是白白便宜了江东陈家?我犹豫了好久,但最后还是鼓起勇气去找吴大叔商量估价的问题。相处了几天,感觉吴大叔应该是个靠得住的,人格非常正派,而且似乎很挺刘备,应该会帮着我们吧? 我才开口吴大叔就猜到我在为难什么了,于是告诉我道,“鄂县炭山价值千金,但吴家愿意将整座炭山送与使君,自然不会在意契约上的些个数字。小姐若另有心思,吴家绝无异议。” 我高兴得差点没直接冲上去给他一个拥抱。哦哦,大叔当真太够意思了!我忙详细地解说了我的难处,又问他有没有解决方法。他沉思片刻,分析道,“炭山价值千金,但若说千金,只怕陈家不能接受。今是吾等需其相助,不免让他们几分。子文曾言有百余金可用…”他顿了顿,又考虑良久这才说道,“契约上便写五百万,使君与陈家各出一百五十万,十分有三,吴家十分则有四。” “厄…”我幽怨地看着面前的老牌资本家,嘀咕道,“这个价位其实低了,不过也还行,陈家也肯定会接受…可是我没有一百五十万啊!我只有十五万。” 就是一向严肃认真的吴大叔也忍不住笑了,几分好笑地说道,“区区一百五十万,权当是吴家送于使君的便是。” 我几分心虚地说道,“其实这样也不大好;使君定要怪我巧取豪夺别人资产。吴先生,不如在契约上写明,虽然十分之三归使君,但每月利润还是陈,吴两家七三分成。我只是想要能影响石炭价格,保证江夏的铁匠,陶瓷坊什么的都有石炭用,而且市价合理,不会暴涨暴跌就行了。厄,顺便试试看我家乡的炼炭方法是不是比这儿的好一些。” 吴大叔又是叹道,“素闻刘使君爱民如子,所治之处向来清平富裕。今日才知原来这等细碎事情使君都着人过问,在下佩服,佩服。今若非小姐过问,鄂县炭山也只是空弃;就算送十分之三于使君也毫不为过。” 听他这样说,我就没再推辞了。既然人家一心送钱,我何必拒人与千里之外。再说,我感觉这也是吴家把自己绑到刘备阵营的投名状,一味拒绝说不定让人家多心。 四月十五我和吴大叔两人赶到柴桑和陈家的家主陈子文细谈。他对我们拟定的合同基本满意,不过仍然还是又花了两三天和我们抠细节;抠到皆大欢喜,提笔签字。虽然吴大叔和陈子文似乎不介意我签,但我还是将合同带回夏口,找庞统签字画押,再寄去蕲春柴桑各一份。离开吴大叔之前,我不忘留给他两万五千钱,让他五月初给我运三十五石炭。后面的就不用再担心,我只要弄好销售渠道就行了。 我在夏口街头转了一圈,最后还是决定不再开新的店,直接就在我的盐行里卖石炭。我和两个伙计把店面重新整理了一下,理出右侧一块空地。我请糜夫人写了关于五月份开始卖石炭的公告,张贴在店门一边的墙上。当然,散播言论也是非常重要的。只是做了那么多广告,却并没有多少人上门问津。一开始我不禁有些不知所措,但后来仔细想想也明白了。三世纪的煤只是工业燃料而已,要用的都只是打铁铺子,砖窑,陶瓷作坊这些,和来我盐行的人根本不是一个客户群。想到这一点后,我便派盐行里的两个伙计亲自上门造访这些作坊铺子,推销我们的石炭。第一天,这些对煤炭工业一窍不通的伙计带着一大堆问题回来找我。我和他们说了半天乱七八糟的信息,从煤的产地,到价格,到品种等级,每个月可供应的数量,全部讲了一遍。我还不放心,确定两个伙计把这些信息都背下来了才放他们走。第二天果然好得多;他们带回来半打订单。四月底鄂县的三十五石煤终于到了。这些日子来乱七八糟的订单都有二十石了,于是不过两天,货存就少了一半,剩下的不过几天也就全空了。我让老会计又带了钱去鄂县再拖三十五石煤回来,顺便带封信给吴家,问一下现在的生产和江东那边的销售状况。
生意进行得很顺利,钱也赚得无比美好。我忙得不亦乐乎,早把当初用来忽悠吴大叔的试着烧焦炭的事给扔到爪哇国去了。只可惜人家还没忘。五月初第二船煤抵达夏口的时候,我还收到了吴大叔的一封信。除了说些煤矿的状况,吴大叔还略有所指地告诉我柴桑的几个出名的刀剑铺,还有江东的炼铁厂都不肯买我们的煤,因为鄂县出产的煤远没有庐江郡和汝南几个大煤矿上产出的好,点起来温度不够高,出烟又多,自然更不能和木炭比。在信的末尾他少不了问我当初说的那个烧炭技术的事。初读这封信,我没有多想。烧焦炭嘛,能有多复杂?我回了封信给吴大叔,告诉他我正准备开始试验。 理论上来说,煤放在没有流动空气的炉子里,用一千两百摄氏度左右的温度烤上个三四天,就变成焦炭了;当年能源经济课中说的,我记忆犹新。而且烧焦炭和木炭原理上没有多大区别吧,就是所需温度差一点。我对木炭并不陌生:中学大学时学画,用的炭笔全是我自己烧的。只要拿个铁罐,里面塞满葡萄藤或者常青藤,然后生一堆火,直接将罐子扣在火堆上,有个半天就好了。这个办法对煤只怕不行;铁罐头扣在一堆火上,能烧到什么温度? 尽管如此,我还是试了试这个多半不管用的办法。我去铁匠那里定做了一个圆柱形的铁罐头,一端有个小小的开口。在夏口晃了半天,我终于在南门外五里处找到一处空旷山坡,就在几户农家边上,正适合给我做实验用。我在周围转了一圈,用两百钱收买了三个十来岁的小孩,叫他们帮我一起弄了一堆柴,生起火来。铁罐头在火上烧了几近一天一夜,终于把堆起来的柴都烧尽了。我每隔三五个小时就去查看一下罐头,不忘浇上几大桶冷水。过了两天,罐子总算冷却下来了。我倒出里面的东西,发现铁罐里最表面一层已经烧成煤渣了,而下面仍然是煤。果然,这样烧温度差得不是一点两点;第一次试验完败。 一次不成,我又去找夏口街上卖木炭的人请教烧木炭的方法。原来汉朝时烧木炭就是用一块块劈好的柴砌成一个小山包,中间留个孔当烟囱,山包外面用稻草罩上,然后再涂上厚厚的一层泥。山包底部要捣几个洞保证透气。然后点火烧上一两天就行了。于是我决定再按照这个方法试一试。我仍然回到南门外的试验地点,在那里搭了一个新的煤堆。我先在地上铺了一层层厚厚的木炭当燃料,然后在木炭上堆了一座一米左右直径,三十厘米高的煤包。煤包外面罩上稻草烂泥,然后点火。弄完一堆,我干脆又弄了两个煤堆,用不同分量的煤和木炭,不同大小的通气孔,想看看哪个效果最好。结果三堆都还是温度不够,每一堆里面只产出四五块貌似焦炭的东西,其余不是成了煤渣,就还是生煤。看来这个办法也不行,不能用来大量生产焦炭。 还有什么办法可以尝试?我绞尽脑汁,也再想不出什么了。为了了解三世纪的科技,我还专门到夏口周边地区转了一圈。江夏算是荆州的工业基地,冶金造船都很发达。我找到了一个炼铁的高炉和一家烧陶瓷的作坊。我给作坊里的工人塞了一堆钱,然后跑去参观他们的炉子,但是看了一天也没看出太多名堂来。高炉是鼓风的,烧陶瓷也很讲究通风,显然和我需要的不同。我只好再试着查找二十一世纪的科技。我把手提电脑里的大英百科全书还有其他所有资料都翻了个遍,只找到一段很短的介绍和一堆照片。我瞪着照片上那些仿佛陕西窑洞的砖头房子,只觉欲哭无泪。我怎么知道这些砖头小屋如何才能把煤变成焦炭? 小说里常常有一个人带动工业革命的情节,大炼钢铁,造蒸汽机,无所不能。而我呢,连烧点焦炭都想不出办法。最后,无可奈何地我只好又给吴大叔写了一封信,告诉他烧焦炭的基本原理,又附上我画的焦炭炉图样,讲解了一下我失败的试验。我很直白地告诉他,我对具体要怎么做实在一窍不通;如果他有兴趣,可以找人研究尝试。 写这封信的时候,我一直在想,老天爷,送我一个工程师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