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 魂飞魄散
落日西山,天边云彩遍布。 我摆了四个阵法,而后和他们一起蹲在路旁切灵阵中。 人皆有魂魄,魂为精神游丝,魄为形体骨rou。人死后,魂魄分离,骨rou长埋地下,化与尘埃,亡灵踏入阴司,等待轮回。不愿离开的亡灵重新以人rou心脏修出魄体,称之鬼魄,夺去鬼魄的魄体,等于令他们魂飞魄散,天地之间再寻不到。 胡天明问这样会不会太残忍了,方笑豪反问他:“你为什么觉得残忍?” “魂飞魄散很可怜呐……” “那被她杀死的无辜百姓不可怜吗?” “可怜……可是他们还有下辈子啊……” “就因为弱者还有下辈子,他们被鬼魄挖掉心脏就不如鬼魄可怜了?” “呃……” “你觉得可怜是可以用来伤害别人的理由吗?” “不是……可是伤害别人需要理由吗?有些人不是生性凶残么……” “那你没听到阳儿说鬼魄的天性就是凶残的吗?对于凶残的人你留置不管,难道不是助纣为虐吗?” “二哥,我错了……” “魂飞魄散真的可怜吗?我们难道没有给过她选择?” “二哥……” “你别忘了,是她自己不愿往生,反而执迷不悟,想要害人,这就是鬼魄。” 当方笑豪不以反问句,而以陈述句时,说明他愿意结束这个话题,胡天明松了口气,朝我看来。很调皮的撇了撇嘴角。 日落月升,我们静静等着,洞前阒寂无声,树影斑斑,在郭香芹出来之前。先出现的是清容,旁边还有一个舔着功德糖,喊她容jiejie的小女娃。 我喜欢设大布局的阵法,并不担心她能看得出来,可是她一来便让女娃和她一起将地上的石头尽数弄乱,只要是石头她就踢。只要是树木,她就斩,我的阵法被弄乱便在必然之中。 萧睿哎呀呀叹气:“这女人够行的啊,一上来就搞破坏,她打算跟郭香芹单打独斗?对了。为什么我们不干脆跟她合作呢?” 我似乎也没想过这个问题,方笑豪摇头:“这女人一看就不是善类,怎么合作?” “可以……” “她想要的那件东西是善是恶尚不可知,如何合作?” “先……” “而且那东西她极为隐蔽,根本不愿被我们知道,可以合作?” “这个……” “你别忘了,为了自己的利益,她还对阳儿露了杀机。这可以合作?” “你先……” “还有……” 萧睿忙捂住他嘴巴:“行了行了,当我没问……” 清容将满地弄得狼藉后,从包袱里掏出许多花瓣洒在地上。一簇一簇淡紫色,上面沾着些露水,在夕照下晶莹剔亮。 萧睿不解:“她这是在干什么?” 我想了想:“似乎叫……泉鸣花。” “这个我听过!”周薪回头,“听说能防人隔空移物?” “大概,是吧……” 天光越来越薄,黑夜从东边开始侵来。点亮了数颗星星。 清容拔出长剑,在四周绕了一圈。从我们面前经过时,和我们的切灵阵几度重合。看模样是在找人,也许是我们。 来回数遍,她松了口气,这才对着洞口扬声道:“娘,躲了一天,可以出来逛逛了吧?” 洞里阒寂无声,清容又道:“怕我耍花样呢?放心吧,这里没有捉鬼的人,我哪舍得让他们来啊,那件宝贝是个人都贪不是,要不你干脆给了我,自己好好去下面呆着,我抽空也去给你上个香,磕个头,你看如何?” 依旧没有回音,这时小女孩抬头:“容jiejie,天色不早了,我想回家。” 清容淡淡瞟她一眼,妩媚一笑,再看向山洞:“娘,你还是自己出来吧,我不想沾血,也不想看你变得一副吓人的鬼模样。” 萧睿黑眸一凝:“她要干什么?” 村中没有听闻近来有人被挖心而死,可能郭香芹还未开始食人心脏,这不难理解,她刚成鬼魄,又是妇道人家,对血淋淋的人rou心脏怎可能没有抵触。但有抵触不代表就能受得住诱惑,这种诱惑对鬼魄来说是致命的! 我慌忙解开切灵阵,果然听到清容的冰冷的声音响起:“老婆娘!真以为我没办法把你弄出来么!” 长剑忽的一转,直刺女孩,胡天明这一惊一乍的家伙不负众望的发出尖叫,把脑袋埋进了方笑豪怀中。 清容被这声音所惊,出剑的速度也慢了半拍,小女孩下意识的躲了一下,被刺中了胳膊,顿时嚎啕大哭,紧跟着就被扑过去的萧睿抱进了怀里,一同跌地。 萧睿怒目抬头:“你这贱人,连三岁女娃都下得了手!” 长剑比招,又朝萧睿刺去,周薪扑过去抱住她的胳膊:“少爷!” 萧睿把女孩推到我怀里,方笑豪和胡天明也冲了过去。 小女孩胳膊都是血,哭得凄惨,我忙擦掉她的眼泪,絮絮念叨:“不哭了,别哭,听话啊,不要哭了……” “你倒是帮她包扎伤口止血啊!”萧睿在混战中怒道。 我着实没有经验,赶紧撕下衣角给她擦血,她忽的顺势抱住我的脖子和胳膊,我顿时僵硬得像木头一般。 缓了片刻,我轻轻抱住她,拍着她的肩膀,她仍在大哭,眼泪鼻涕鲜血蹭在我身上:“我要回家!我想娘了!哇哇哇!” 我柔声哄着:“jiejie待会带你回去……” 含了一半的功德糖黏在我的衣服上,她哭累了,坐在我怀里哽噎抽泣,紧紧拽着我的衣襟。忽的说道:“jiejie,你好冰啊,jiejie生病了?” “嗯……” 她轻抚着我的胸口:“那我帮你暖暖……” 我怔怔的看着她,真如暖泉涌入心头一般,我捏住她的手:“不要乱动。你的胳膊会出很多血的。” 混战很快结束,清容被他们绑作一团,不待我重新设阵,郭香芹终于从洞里出来,没有一句台词,最先杀的人依旧是我。 在胡天明的尖叫声里。我被强拖了过去,挣扎碰撞中,她踢开萧睿和方笑豪,掐住我的脖子往石上撞去,苍白的脸色微泛起黑纹。她垂下眼睛。目光落在我的左胸,伸舌舔了下唇瓣,是犹豫期盼又抑制的神情。 就在胸口要被她抓破的前一瞬,许多石头扔了过来,是子魁石,她痛的大叫,声音粗粝嘶哑,当即拉着我往上跃去。我跟她撕扭挣打,她直接扯住我的头发,几乎要将我的脖子扭断。 “阳儿!” 萧睿他们扑了过来。却连我们的衣角都没碰上。 郭香芹拽着我跃上树枝,我趁机用双脚缠住了一簇月树虬枝,将她也拖在了树上。 她一手拽着我的头发,一手强拉着我的肩膀,我边跟她较劲,便将她缠着树枝上。天色愈渐昏沉。她没了耐心,直接探手抓向我的胸口。很痛,却没能抓破我的皮rou。我咬咬牙。霍的抬手,在尖锐的月树枝上刺下,众人惊呼,我痛的满脸皆泪,将手腕的皮rou竖直拉开,鲜血哗哗直流,我深吸一口气,反手往她身上蹭去。 长风拂来,林中不时有野兽嗷叫,我猛的推开她,借力从树上坠下,她想追来,但被各色结扣缠住,无法动弹。 夜风很大,我默念咒语将血气扩散,最近的一声尖锐嘶鸣骤然响起。 我撕掉自己沾血的衣袖,用石头压在树下,转身拉起萧睿和方笑豪:“快跑!” “百鬼夜行,群妖乱舞。” 这是一个温润的男音苦笑着对我说的,我身处混沌,只能看见他的模糊面容,但这份无奈和悲凉却那么清晰,仿若一声从亘古时光传来的叹息。 我们都没有说话,清容颓然的跌躺在我旁边,连喜欢大呼小叫的胡天明也静悄悄的。 暗蓝光线里,可以看到无数未成人形的妖怪冲修为不精的鬼魄争先恐后的猛扑上去,在她的刺耳尖叫声中,一块一块撕咬下她的皮rou。 青烟缭绕,仿若绿苔滋长的巨石被一掌击碎,泛起一阵青雾,青雾中有难闻的石块碎沙。 方笑豪紧紧拥着小女孩,不让她看,小女孩挣扎了一下,却是冲我伸手:“jiejie,我要你抱。” 我顿了顿,摇头。 方笑豪抬眉:“不喜欢孩子?” “喜欢。” “那怎么?” “我不习惯……” 萧睿拍了下手:“来,哥哥这儿抱。” 我看了他们一眼,转眸去看郭香芹。 鬼魄的rou极臭极酸,妖怪咬一口便不会再咬,但这么多的妖怪,一妖一口已足以将她啃得干净。 过去很久,满地狼藉,都是妖物咬下又因反胃而吐掉的毫无血色的干rou。 萧睿他们走了过去,我就要跟上,清容忽的叫我:“阳儿。” 我回头,看着她。 “你今年多大?” 我想了想:“十六。” “十六?”她上下打量我,忽的笑道,“要知道这天下会巫术的年轻女子可不多,四年前汉东有一个妖女很出名,你知不知道?” 我摇头:“不知道。” “如果你不是十六岁,我会怀疑你就是她了。”说到这,她眸色微眯,“该不会,你是她徒弟吧?” 我眉心微阖,她定定的看着我,明亮的眼睛狡黠诡诈:“她失踪了四年,曾悬赏到了万金,你若有她的消息,这可比什么宝贝都值钱……”
“比这块玉佩都值钱么?” 方笑豪捏着一块玉佩走来,玉色通体赤红,缀以黄色木沧缚丝,玉体上隐然有难闻的气味,是鬼魄身上共有的腐气。 清容脸色顿时大变,又惊又喜:“它没有消失?!” “什么消失?” “不是说魂飞魄散就会,原来不是。那我岂不是,但又……” 方笑豪冷冷看她,对着月色举起玉佩,我偶然间瞟到上面的雕篆着流云纹章,不由一愣:“给我看看。” 形似流云。线条柔顺唯美,是极秒的微雕,但又不像,它毫无雕凿之痕,仿若浑然天成,而背面。一个同样精致的雕刻,是“禹”字。 方笑豪看向清容:“你要找的就是这个吧?” “快还我!” “还你?让这么好的一块玉陪你烂在大牢里么?” “什么?” “你最初阉割了两名男子,这是私设刑罚,但看在你的身世和兰芝的遭遇上,我们今日一天都没去官府举报你。连带你早上对我们的扭打反目都打算既往不咎。但是刚才,你为了一己私利要杀那无辜的小女孩,你觉得我们还会放过你么?” “这玉佩是我的!” “写着你的名字了么?” “快还我!不然你会后悔的!” “场面话么?” “还我!!” “理由?” “这是我的!” “什么是你的,我只看到它现在在我手里。” …… 回到客栈,堂下吃饭歇息,不见周薪踪影,过了好一会儿,他抱着一个包袱气喘吁吁的回来。在客栈门口张望,萧睿抬了下手:“这边!” 周薪兴冲冲的跑来:“少爷!” “怎么样?” “哪有我办不成的!”说着将包袱塞我怀里来,“阳儿。给,新衣裳!” 我伸手打开,胡天明舔着油腻腻的手指探来脑袋:“哇!真好看!” 桃粉色的对襟襦裙,布料很厚,绣着浅白色流月花纹,我不禁莞尔:“给我?” 萧睿故作惊奇:“你还会喜欢的啊。我还以为你呆头呆脑,什么反应都没呢。” 我开心的捧着包袱:“谢谢啦!” 洗完澡。我马上换了上去,在房间对着小镜子来回摆弄。最后捧着镜子站在窗前借着月光端详自己的脸。 头发还未干,湿嗒嗒的垂着,眉毛长了一些,淡淡稀疏,我在门口喊伙计要了根墨笔,因是夜深,又是女房客,送墨笔来的是一位年轻的女杂役。 她要走时,我忽的想起什么,开口叫住她:“等等姑娘,四年前汉东的女妖,你知道么?” 小剧场 鸟语花香,天光明媚,一室的墨韵书香中,男子执笔收尾,签下大名。 墨色还未干,丰叔还没来,他随手拿了本古籍闲翻着。 心思却不在书上,一双黑眸难得走神,正若有所思的望着古玉镇纸,手中书页哗哗转的飞快。 都这么久了,是该做些什么了,光抱和亲是不够的,要不要更近一步?他年岁也不小了,婚事得赶紧办了,什么时机说这事比较好? 他放下书册,在房里信步,忽的清风从轩窗外拂来,将案上书页吹开几页,他不经意看去,黑眸一凝,一页纸上那么多字,他偏偏看到了那四个:“含饴弄孙。” 她不是喜欢吃糖么?她不是他的小侄孙么? 清越的声音当即喊道:“劳古!快去买些麦芽糖!” 穿过月树,走过小池,他在门口停下,组织了下开场白,又往嘴里塞了一片清雪木,然后回头,对面色怪异的随从道:“给我吧。” 随从将整叠以竹叶包住的麦芽糖递了过去:“少爷,会不会太多了,这个夏天容易招虫子的……” 男子唇角微含笑意,没有说话。 多?我还嫌少呢。 笑着推开房门,屋里没人,他墨眉微合。 黑眸望向书案,井然有序,一股寒意蓦地蹿上脊背。 强压着心头的恐惧,他转眸望向床榻软椅,被褥枕头整齐的就像新房一样。 她走了。 他茫然的睁着眼睛,艰难的走到桌边,将糖块放在桌上。 辞城夏夜来得很慢,湘竹和春曼嬉笑着进屋时,看到案前僵坐着一个影子,笔挺如松,清寒落寞。 案上的糖块化了,许多小虫子正在欢乐的搬运着。